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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甫洛夫与白月光(近代现代)——王孙何许

时间:2021-03-20 09:34:31  作者:王孙何许
  “明天?你爸爸他……”
  “他快死了,我知道了。”唐书禾说。
  我站在他身边,看见他的肩膀又抖起来了,整个人像被人扔进冰窟窿一样无法抑制地冷汗淋漓地颤抖,我一把揽住他的肩膀,他妈妈惊讶得一时止住了哭,看着他:“小禾你怎么,变成这样说话的小孩了?”
  “阿姨,”我说,“他不太舒服。”
  他母亲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视线又转回她儿子身上:“妈妈知道你难过,但是你得早做准备呀,明天就买票回去看看他吧,啊?”
  “我知道了,”唐书禾几乎就是从牙缝里挤着说话,“你先回去吧。”
  他母亲又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着实让人不舒服,她就那样红着眼圈冷冷地看了我半晌,对唐书禾说:“妈妈走了啊。你瘦了这么多,要好好照顾自己。”
  唐书禾一直没有说话,高一声低一声地喘,我能感觉到他几乎整个人都靠在我身上,一直到他妈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我拍了拍他:“好了好了,没事了……唐书禾?唐书禾!”
  他沉沉地跪了下去。我一时没捞住他,惊得和他一起滑到地上,我半搂着他,大声叫他:“唐书禾?怎么了?”
  他躺在我怀里,痛苦地喘息着缩成一团,额头蹭着我的肩膀,不停地捶打着胸口,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张着嘴,冷汗把鬓角都打湿了,我无措地抱着他,以前从来不知道他还有心脏病,我掏出手机想打120,按了好几次指纹解锁都打不开,我的手全被冷汗糊住了,不知道是我的还是他的,我抖着手骂了一句操,唐书禾忽然按住了我的手,摇了摇头,艰难地说:“不是……不去医院。”
  “什么意思啊?”我握住他的手,“乖,乖一点,救护车马上就来。”
  “上楼……”他拉风箱一样地喘,“不去……医院。没有事,一会儿……就好了,不去……”
  “好,好好,你别说话了。”我揽着他的膝弯,把他抱起来往楼上跑,钥匙呢,钥匙钥匙,钥匙在他公文包的夹层里,开了门,我把他放在沙发上,他还在喘,在我的怀里缩成一团发抖,冷汗流了满脸,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那样扭曲惊恐的痛苦表情,我抱着他的头,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我不知道他正在受着怎样的折磨,我的手在抖。
  他的脸色已经开始发青了,我放开他,把他平放到沙发上,他在离开我的胳膊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尖叫,我半跪在地上,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口鼻:“憋一会儿,宝贝,憋一会儿,好,呼气——”
  有那么五分钟的时间,他好像听不到我讲话了,只是死死地盯着我,仿佛体内正进行着一场盛大的屠杀,他被我捂着口鼻,掌控着呼吸的节奏,只一双眼睛,激烈而隐忍地盯着我。
  我亦汗如雨下。
  后来我看了一眼表,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二十分钟,可是当时我和他都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我只能感觉到过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他的呼吸才慢慢地恢复了正常,满头的虚汗,眼睛也半合上了,我撤了手,问:“怎么样?”
  他不喘了,后背和肩膀时不时地抽搐一下,表情慢慢恢复正常,垂着眼睛不看我,过了一会儿,小声说:“头晕。”
  能正常说话了。我心一松,直接坐在地上,用手背给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说:“没事了没事了,刚才你那么个喘法,能不头晕吗。”
  他缓缓地动了动,用头去就我的手,我笑了笑,很松弛地轻轻揉他的太阳穴。他过了一会儿,说:“你不问吗?”
  “……不是心脏病,对不对?”我说。
  他咬了咬牙,直接说:“焦虑症。我刚才……惊恐发作了。”
  惊恐发作。
  一块石头砸进心里,我想果然如此,一时竟然感到松快,为我也为他。我叹了口气,说:“好了,我知道了。你累不累,我们歇一会儿再聊吧?”
  他闭上了眼睛。
  那么大动静,他家柯基早就被闹起来了,我竟然才注意到它就哼哼唧唧地趴在我脚边,我把它抱到膝盖上,搓它的头:“别吵你爸休息。”
  他爸紧紧地闭着眼睛,逃避什么一样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入秋这么久了,地板有点凉,我坐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那么大个厅儿连把椅子都没有,只好把小柯的狗窝拖了过来,抱着它坐在上面,小柯有点懵,就由着我鸠占鹊……人占狗巢,我一边撸狗一边小声说:“你可真舍得给你儿子花钱哈,这哪是狗窝啊,这是懒狗沙发吧这。”
  唐书禾闻言把脸抬起来,看了我一眼,表情从空洞变得有点哭笑不得:“你怎么坐在那上面。”
  “有点儿凉。”我说。
  “……去卧室吧。”他说。
  我点点头,放下狗,弯腰把他抱了起来。卧室没有开灯,一屋昏昏暗暗的,我坐在靠门那一侧的床边,他靠窗躺在里面,背对着我,我说:“睡一会儿吗?睡的话我就把客厅灯关了。”
  “你抱抱我吧。”他说。
  我侧躺过身,从后面轻轻抱住他,说:“明天记得洗床单,我坐过狗窝了。”
  他不说话,一下一下,疲惫地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我都以为他睡着了,他才开口:“我……很久没有惊恐发作了,停药快三四年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今天会这样。”
  “……因为你妈吗?”
  他不说话,默认。
  “你跟你爸妈多久没来往了?”我说。
  他低声说:“七八年了。”
  “那你这次,回去吗?”
  半晌,我听见他低声说:“我得回去。”
  “那我陪你去。”我说。
  “……你说什么?”
  “我陪你回去呀。”我说。
  他在哭吗,我听见他小心翼翼的吸鼻子的声音。
  他的背弓起来,像个小孩子一样把自己蜷成一团,我从背后搂着他,轻轻揉他的肚子,他突然砰地一声转过来撞进我的怀里,揪着我的衣襟,哇地一声狠狠地哭了出来。
  很难受的哭法。我听不到宣泄的声音,全都是委屈,好像哭出来那些无奈和绝望也不会减少半分,唐书禾一向轻声细语,我很少听见他大声说话,遑论放声大哭。到最后甚至没有眼泪,只有干嚎,他拽着我的衣角,嘴里颠三倒四,一遍一遍只是问,凭什么。他把脸埋在我胸口,把声音闷在里面,青筋暴露地嚎啕大哭,咬牙切齿地喊,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只能摸着他的头发,无法回答他的话。凭什么,他为什么连这种时候都无法质问得清清楚楚。
  我只能放任他嘶哑着嗓子嚎啕。我抬起眼睛,万窍含风的秋夜,漫天星辰,如斯逝去的八年江水滔滔。那个音容依稀的小少年在江水那头痛哭流涕,我抱紧怀里的唐书禾,心里只觉得悲凉。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累了,声音渐渐的小下去。我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困不困?睡一会儿吗?我在这里。”
  他顿了顿,摇摇头。过了一会儿,翻了个身,已经没什么表情了。如果不是那张泪痕纵横乱七八糟的脸,甚至没什么能证明他刚才曾在我怀里那样歇斯底里地哭过。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嘶哑,是刚才喊的。
  他说:“你还没吃晚饭。”
  “啊?”我愣了一下,“算了,我没什么心情。”
  “我给你弄点吃的。”他说着就要爬起来,我一把按住他,“别……不用了。”
  他说:“你让我做点事情。”
  我心里一松,放开了他。
  他起身去了厨房,我听着厨房叮叮当当的声音发呆。他没搞很复杂的东西,简单做了点粥,切了点葱丝和瘦肉。香气冒出来的时候他正抱着肩膀看着锅出神,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在我面前惊恐发作之后整个人透露着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松弛和疲惫。看见我从卧室出来,他很凄然地笑了笑,轻声说:“坐吧,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我靠着墙坐下来。他背对着我,摆弄这摆弄那,低哑着嗓子说:“你也看见了,我现在和以前不太一样,我非常情绪化,甚至还,还有一些……疾病,这些我一开始都是想瞒着你的,但是你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嗯。”我心跳忽然有些快,特别想抽根烟。
  他笑了笑,说:“我想和你好好的,就应该一开头就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可是我不敢,我企图隐瞒这些事,这是非常自私懦弱的行为。”
  他说:“你问过我当年是为什么,我没有正面回答过你。你要陪我回去的,是吗?你回去了大概就会知道了。”
  “那时候你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吧,路怀。”
  他说:“我尽力了,可是没有办法,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变回原来,你喜欢过的样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34章 
  我们订了第二天的票。唐书禾的假非常不好请,又要翌日就走,一时非常焦头烂额。终于办好的时候我们俩堪堪拎包就走,才赶上了飞机。
  他昨晚睡得很不好,候机的时候脸色苍白,捧着一杯咖啡,翻来覆去地捏纸杯子,也不喝,我抢过他的杯子,说:“睡一会儿,等下我叫你。”
  他抿了抿嘴,我啧了一声,把他的头扳到我的肩膀上,说:“睡一会儿。”
  唐书禾就倒在我的肩膀上,我愣愣地看着登机口的显示屏,字幕慢慢地骨碌过去,显示出我们的目的地,我想起昨天晚上。那时候他背对着我,说:“我尽力了,我没有办法。”
  “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变回你曾经喜欢过的样子了。”
  他背对着我,我看着他单薄的脊背,眼眶突然涌起一股不可抑制的酸意,我偏过头,掩饰着嗤笑一声:“傻子。”
  回去以后我会知道什么……我猜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肯定跟他爸妈有关,总不会是好事情,但终归,我是要知道的。
  困住了我也困住了他的八年梦魇,我终归是要知道的。
  他低了低头,拿着一块抹布,一遍一遍细细地擦料理台,我揉了揉鼻子,说:“我心里有你,你知道吧。”
  他顿了顿,说:“我……”
  “我这次陪你回去,你爸妈看见我,会觉得我是你的什么人,你也明白吧。”我说。
  他不说话。我说:“咱们俩的事不急,现在最大的事是你爸,你的病……要是再发作我们就去医院看看,我刚上网查了一下,那些抗焦虑的药副作用都挺大的,有的还有成瘾性……你不是两三年都没发作过了吗?能不吃药尽量不吃药吧。变成什么样……我也看见了,有病就治,不怕的。”
  他久久地沉默,我去拿碗盛粥的时候,他却突然凑了来,轻轻地亲了亲我的嘴角。
  我愣了一下,唐书禾眼睛还肿着,对我露出一个轻轻的微笑。
  他在我的肩膀上睡得不□□稳。我坐在那儿,一口一口地光明正大地偷喝他的咖啡,过了一会儿,我低头一看,他靠在我身上,眼睛睁着。我有点不好意思,晃了晃杯:“……那个,喝没了。”
  他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手机,说:“我再给你买一杯。”
  “不不不,不用了,”我拉了他一把,把手机给他看,“你看,你看。”
  我们俩走之前把路博文和小柯送到宠物寄养中心去了,刚才寄养中心的人给我们发了它们俩的照片,看照片它俩还挺乐呵的,没有因为爸爸们的离开茶不思饭不想,正努力试图合作打开笼子,我乐了半天,又叹气:“到底还是不如在家里舒服,在家里路博文从来不睡笼子。”
  唐书禾坐了回来,默默看了一会儿。
  这趟航班两个小时,我坐在唐书禾身边,一直在悉悉窣窣地打字,唐书禾倒是在飞机上补了个短暂的觉,下了飞机直奔医院,之前他和他妈又通了几回电话,大概了解了一下病情。我不知道他和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看起来,这七八年,双方都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爸肝硬化好几年,一直都维持得还可以,因为一直没联系,唐书禾甚至都不知道他爸得了肝病,可就这半年时间,他爸突然开始吐血,嗜睡,等到住院的时候腹水就已经很严重了,后来因为肝性脑病的原因,一直在胡言乱语。
  他一直在喊唐书禾的名字。
  他母亲在电话中讲到这里的时候,唐书禾正和我坐在开往机场的车上,他听了,情绪莫辨地皱了皱眉,把眼睛闭上了。
  我们到的时候,他妈妈正把便盆拿出去倒,看见我和唐书禾,脸色变了变,终究什么也没说,冲我们点了点头,端着便盆出去了。我往里瞥了一眼,一盆黑红似血一样的东西,像化了的内脏。
  我对他父亲的印象还停留在八年前,如果不是单人病房,我无法认出这个坍塌在床上的老头就是那时候塔一样高大健壮的男人。我依然记得他按着唐书禾的头往墙上撞的那一幕,我永远记得那时候他的脸。可是现在他气息奄奄地陷在病床里,灰黄浮肿的一张脸,肚子像小山一样涨得把肚皮都撑成透明的,紫红的血管在肚子一层肉膜上突突地跳,高涨的肚子让他不得不叉开两条浮肿的腿,那样子看了又让人只能沉默。
  他还睡着,或者说昏迷着。我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才真切地理解了唐书禾的母亲在电话里说的“快不行了”,“就这几天了”,是什么意思。
  唐书禾默默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肚子怎么这么大?”
  他妈倒完便盆回来,坐在床边叹了口气,说:“前几天比这还严重,做了一回穿刺放出来了一点……但是他这样,经不住总穿刺,能挺就挺着。”
  唐书禾点了点头。他脱了外套,把包放下,对他母亲说:“你先回家睡一觉。我在这里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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