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加汤!”
“来了!”
那一刻我终于有了落地的感觉。
这火锅店八成是跟海底捞学的,等位的座位旁放了一堆星星纸,我拿了几张,唐书禾懒懒地抬起眼睛看了一眼,说:“你还会叠星星?”
“不会,”我说,“给你叠个王八吧。”
唐书禾:“……还是算了。”
我乐了:“你看啊。”
我歪着头靠着他的脑瓜顶,把星星纸举到眼前,折巴折巴,折了一朵纸玫瑰,别在他胸口的扣眼上。
他低头摘下纸玫瑰,捧着仔细看了看,说:“你还会折这个啊……以前怎么不知道?”
“陪我小侄女玩,那个叫什么……给少女朵拉做婚纱?还是什么我忘了,反正就是给一个小黑娃娃做衣裳,坐地上陪她玩了一下午,那时候被迫学会的,”我笑说,“哎呦那一下午折磨死我了。”
“82号桌请用餐了!”
他软软地笑了笑,把那朵玫瑰又别回扣眼上。
店里本来就暖和,火锅烧滚了以后热气一上来,我和唐书禾就都脱掉了外套,隔着蒸腾的水汽,我看着唐书禾正低下头去吃一块从辣锅里捞出来的鸭血,大概是太烫了也太辣了,他半张着嘴,吹一下,吃一口,鼻尖上被辣出了一层薄薄的汗,脸颊鼻子和额头都红通通的,那样子其实不算是很好看的,但是我就那么支着胳膊看他,被那种又酸又暖的踏踏实实的感觉扑了满脸。
他刚好抬头看了我一眼,发现我在看他,就微微笑了一下,我也不自觉地笑起来,两个人就不知道在干嘛地相对傻笑了一阵,唐书禾筷子夹着的半块鸭血掉回碗里。
“你吃啊。”他回过神来说。
我还没缓过神,怔怔地看着他笑,他看着我,想了想,从锅里捞了一筷子羊肉喂到我嘴边。
他满眼闪动着“是这样吗是这样吗”的期待,我一歪头,把肉叼走了。
他心满意足地撤回筷子,我在看见他手腕的那一刻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对了,你那个手腕……到底怎么回事啊?”
唐书禾顿了顿,低下头摸了摸左腕,说:“去做了激光除疤。做了好几次,摸上去变平了,但是看起来还是有痕迹,就去做了纹身。”
“……是那天晚上之后吗?”我问。
他好像不太愿意提,含糊地应了一句:“……嗯,”又抬头看了一眼我的脸色,补了一句,“那天你走了以后我喝了很多酒,像疯了一样,以后……有一段时间有过这种倾向,但是再没有过这样的行为了。”
所以那天,我从KTV落荒而逃,他喝了很多酒,一身酒气地回到家,把刀架到唐友闻的脖子上,被他妈妈拉开以后割腕……不,不是割,是剁,才落下了一个需要纹身才能遮住的疤。
那是他曾经试图放弃自己的证据,永远都在那里了。
你这样根深蒂固地生在我心上,世界除了你都已经死亡。他在那疤痕上写。
我沉默了一会儿,给唐书禾夹菜,在他的小碗里使劲堆叠吃的,我说:“以后啊,我要把你喂得白白胖胖,把你纹的那十四行诗变成十二行诗。”
他笑起来。
从火锅店出来的时候我们才发现又下雪了,我们裹紧外套,准备随便找家酒店住一晚,给他裹紧围巾的时候我才发现那朵纸玫瑰居然还在唐书禾的大衣扣眼上,我乐了:“不是,你赶紧把那花摘了。”
他摇头,护着那朵小花花,还挺执拗:“不要。为什么?”
“看着傻啊……算了,傻就傻吧,”我牵过他的手,放进我的外套口袋里,和他并肩慢慢走着,“我牵着你,这样别人看着咱俩知道是一对儿,小发发是我给你戴的,对吧?”
唐书禾对此不置可否,说:“那你也戴一个。”
“靠,”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摸了一下口袋,还行,还剩几张星星纸,“不了吧,街上人一看,呦这哪个庙里跑出来俩花花绿绿的精神病啊。”
……花花绿绿的唐书禾本人对这种说法显然有些不满,没有讲话,过了一会儿,他藏在围巾后头,瓮声瓮气地说:“可是这是……”
“噔噔!”我从大衣口袋里刷一下掏出那几张纸,还嘴动配了个音效,“看这是啥!”
我嘿嘿笑起来:“幸亏还剩几张,我给你现场折一个。”
这天儿冷得我手指发僵,雪飘来飘去又很挡视线,我发挥得不是很好,好不容易折了个跟被核辐射了以后瞎几把乱长一样的玫瑰花,把它别在我自己的大衣扣眼上。
“逗你的,”我说,“情侣款也挺不错的,让我们红尘作伴活得花花绿绿。”
他看着我,一时哑然。我冻得原地蹦了蹦,说:“你刚要说什么,这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半晌,把后半句补全了:“这是你送我的第一朵花。”
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想起来。
好像还真是。真是一点也不浪漫啊,我送他的第一朵花,居然是特么火锅店里等位时候拿星星纸折的一朵纸玫瑰。
好吧。
唐书禾重新牵住了我的手。雪渐渐下大了,吹得人满头满身的白,踩在地上的时候,渐渐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们俩被呼呼狂刮的老北风吹得张不开嘴,就近找了一家看着还行的酒店住下了。我们俩本来也没想着避嫌,拉着手进的门,一看就是一对风雪夜归的基佬,开大床房的时候前台姑娘连瞅都没瞅我们俩,非常干净利索。我和唐书禾出了电梯,往房间走的时候,他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站那儿停了一下,身后缀着唐书禾,像拖着一条大尾巴一样继续慢慢往前走,一边小声笑他:“我跟你说啊书小禾,这儿走廊也有监控,人都能看见咱俩在这鸳鸳相抱。”
他用脸蹭了蹭我的后背,不说话。我拖着他走到门前,拿磁卡开门。
滴的一声。门开的那一瞬间,灯亮起来,我转过身,看见身后的他,他头脸上还有湿漉漉的雪水,推着我的肩膀让我靠在门口镜子上,揽住我的脖子,吻上来。
我搂住他的腰,听见他亲我的时候哑声叫我的名字,他说:“路怀,还好当初我没死,路怀,路怀。”
作者有话要说:
第39章
我被他按在镜子上,后背硌着冰凉的镜子,他扑到我身上,两个人七荤八素地亲,像张爱玲说的那样——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到身上来。我昏昏沉沉地搂着他转了个身,他一直在含含糊糊地叫我的名字,舌尖向后闪躲,我哼出声音应他,鼻腔里的气息都是滚烫的,不知道谁突然绊了一下,我们俩双双倒在床上,我情不自禁地按住了他的手腕。
唐书禾的身体一瞬间变得很僵硬,却没有反抗的意思,就是那一下,我清醒过来。我撑在他上头,短暂地离开了他的嘴唇。两个人的脸挨得极近,唐书禾的的呼吸热热地扑在我的脸上,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抬起头轻轻蹭了蹭我的鼻尖。
“我……”我坐了起来,抹了一把脸,哑声说,“我缓缓。”
我一把火都被撩起来了,尴尬地岔着腿,手肘撑在膝盖上调整呼吸,他垂下眼睛,没有说话。我们俩都还穿着外套,鞋也没来得及脱,一躺一坐,大衣和头发都乱着,在寂静昏黄的酒店房间里光影的调子暧昧而沉默。唐书禾半睁着眼睛,过了一会儿,蹭过来,把脸贴在我的腰侧。
他信誓旦旦地说:“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总会好的。”
“行啊,”我乐了,拍拍他的后背,“你有这个心,咱们俩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本来是把这个事当个正经事去讲的,结果我在那儿一通□□,唐书禾脸上有点下不来,松开我翻了个身。我捏了一下他的后颈:“我去洗澡啊。”
那天晚上的雪下得越来越紧,隔着窗子能听见呼呼风声。唐书禾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我正躺被窝里靠窗的那边,看寄养中心发过来的路博文和小柯的视频,小柯还可以,该吃吃该喝喝,路博文这傻狗发现我走了以后哼唧了一晚上,也不爱吃东西,蔫蔫巴巴的,都瘦了,昨天寄养中心来了个哈士奇,才把它带活泼点,跟着人家嚎。唐书禾坐在床边,我一边乐把手机递给他:“你看看它俩。”
唐书禾看了一会儿,说:“文文瘦了。”
“是”,我说,“好好个猪瘦得像狗一样。”
“……”唐书禾说,“小柯好像还可以。”
我翻身搂过他:“嗯,怒吃狗粮三百颗,泰迪都干不过它。”
他坐在床边,抿着嘴笑了一下,往窗外看了看,掀开被子就要往里躺,我往他这边拱了拱,空出靠窗的那侧,说:“你上那边儿睡去。”
他愣了一下,我埋在被窝里,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笑:“给你暖被窝儿来着。”
他低头看了我一会儿,揉了揉鼻子,扭过脸笑起来。
“赶紧进来,”我说,“一会儿凉了白捂了。”
他乖乖地哦了一声,钻进被窝里抱住我,摸着我的脸,叭地一声响亮地亲了我一口。
我笑,热热乎乎地搂住他。
“睡吧,”我说,“外头还下着雪呢,我刚看窗户有点漏风,要不把窗帘拉上?”
他摇头,把手绕到我背后去,给我掖了掖被角,说:“睡觉吧。”
我本来困得脑袋都疼了,但是被睡前亲亲搞得一时还睡不太着,我们俩抱了一会儿之后他就转过去了,我就盯着他后脑勺发呆,过了一会儿,他又悄咪咪转过来,我赶紧闭眼。
我感觉到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凑过来,小心翼翼地在我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啾。
我想装睡的,可是实在控制不住颧骨的抖动,笑了出来,他还保持着偷亲的姿势,伸着脖子和我面面相觑。
在月色与雪色之间,我捧起唐书禾的脸。
“哎,”我嘎嘎一通乐,“你这样,像个大鹅。”
“……”唐书禾又转回去了。
唐书禾的假只请到唐友闻葬礼的第二天。翌日一早,他带我去见了他的心理医生。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十岁的女人,胖胖的,高颧骨大眼睛,说话轻声细语,有点文绉绉的。
唐书禾开门见山地介绍了我的身份,我感觉他有点紧张,他心情放松的时候语速从不这么快。简短地说了几句之后,他捏了捏我的肩膀,弯下腰低声说:“我……我出去坐着,你先聊。”
我有点惊讶,看了一眼医生,她没什么表示,我就点了点头,冲他摆摆手。他对大夫颔首致意,快步走出去了,轻轻带上门。
那个医生对我微笑了一下,说:“他以前经常和我提起你哦。”
她简洁地和我交代了一下唐书禾的病史。脑震荡痊愈以后唐书禾被送进那所学校,那年八月,唐书禾出来以后,第一次去看了医生。当时唐书禾的父母先是给他找了个心理咨询师——就是我面前的这个女大夫。唐书禾当时……情况非常不好,她见了唐书禾一面以后就告诉他父母必须要带唐书禾去三甲医院的精神科就诊,唐友闻对带唐书禾去医院精神科看病的事极其抵触,直到唐书禾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然后割腕,此事才终于成行。唐书禾从外科住院病房出来以后直接转入精神科。
重度焦虑伴自杀倾向,创伤后应激障碍,肢体接触障碍,性厌恶。入院治疗四个月,又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他远赴重洋。
在麦迪逊上学的日子他一直在当地继续接受治疗,但是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他都一直和这个女医生有定期的联系。
“我就是他当年的那个男朋友,也是他现在的爱人,”我往前倾了倾身,说,“他现在各方面恢复得都还可以,就是有一次突然看见他母亲,那时候焦虑发作过一次。”
“后来还遇到比较剧烈的情绪波动吗?”她问。
我想了想,说:“有的。但是他没发作。我一直留心着。”
“先观察吧,”她说,“情况稳定的话基本可以不用药,他这几年一直恢复得很好。”
“还有一个事,”我十指搭桥放在膝上,交叉了几下,斟酌着说,“他……他的性厌恶一直没有治好,我想说现在他有伴侣了,是不是我可以配合他治疗,怎么样会对他有帮助?”
女大夫笑了笑,轻声说:“伴侣的配合当然是有帮助的……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建议,但是你们还是应该去医院看一看——我是没有处方权的,只能给予心理咨询和疏导。”
我坐在那,半晌,点点头。
我突然意识到,他带我来看他的心理医生,可能一开始就不是打算让我去陪他“治疗”什么,他带我来见这个见证他完整病史的咨询师,只是想把那些曾经隐瞒过我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坦白给我罢了。
于是我和她聊了很久。那个女大夫谈起初见唐书禾的时候,用一个词形容唐书禾当时的状态——破碎。
“那所学校,我在接诊小书之前多少有所耳闻,”她说,“它收容一些……家长觉得需要治疗的孩子。”
我艰难地问:“怎么……治疗?”
“你知道厌恶疗法吗?”她问。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头。
她沉吟了一下,又问:“你知道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吗?”
“……是狗的那个吗?”
她点点头说:“这个厌恶疗法,就是建立在这个学说和另一个条件反射学说上的,具体的操作就是通过将一些不愉快的刺激和某些行为结合起来的手段,使被‘治疗’的人最终厌恶这个行为,放弃这个行为。”
我嘴里开始发干:“我知道他在里面挨过打,断过一根肋骨,吃了药,还遭受过……电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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