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是家里最年长的男孩,按照那个年代传统的想法,郁桓毕业之后该是家里的顶梁柱了。
周蕙和李淑敏聊天,都觉得他其实心里并不情愿。这倒也没法责备,因为外头天高地广,他又正值青春年少。理想需要轻盈,而责任是太重的东西。
随他去吧。周蕙叹了口气,不然往后埋怨起我们,再大的亲情也没了。
李淑敏捶着腿骂道:小白眼儿狼。
周蕙摇头:妈,别那么说,孩子有孩子的想法。再说郁桓这么多年,一直是很懂事的。
李淑敏骂完了又愁:176厂,多少大学生挤破脑袋进不来,这是一辈子的金饭碗。他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罢了,不要就不要,我还愁二丫和豆豆将来没去处呢。
周蕙把一本厚书拿了起来:他往后是研究生,哪里愁没地方去呢。您别想那么多,儿孙自有儿孙福。
李淑敏又道:说起来,最近咱得看着点儿豆豆。电厂街区最近有流氓打死了小孩子。哦呦,你没见到,家里人在派出所哭得那个惨。
周蕙也愁,说豆豆怎么回事,老是不长个儿,眼瞅着要上五年级了。别个都是大小伙子了,他还跟个娃娃一样。真怕给人家欺负了去。
郁青在隔壁房间听到了,撅撅嘴,蹑手蹑脚地出门找润生去了。
许多年之后郁青想起这个暑假,觉得他们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慢慢长大的。
二胖不再那么嘻嘻哈哈没心没肺,思考的时候变多了,麻杆儿开始为学习烦恼,大哥离开了家,姐姐似乎有了心事。
而他盼着能快快长高,和润生一起。
第11章
天气在不知不觉间转凉,润生的脚完全好了,几个孩子也一起升入了五年级。
麻杆儿羡慕郁青的自行车,也缠着他爹想要一辆。自行车是大件儿,买车不光要有钱,还得要有票。且因为是那时候的贵重东西,就算买到手里,要是停放的时候不小心,也很容易丢。最后他爹老何取了个折中的法子——自行车虽是弄来了,可外观看着简直像是刚出土的文物。
麻杆儿不太开心,但一辆破车总比没有要好。钣金车间的张师傅和老何家住邻居,实在看不过去,出手帮麻杆儿修了修。176厂的高级技工,技术当然非同凡响。麻杆儿的车虽然还是破,可用现在的话讲,破得非常硬核——重要承重点全部经过了加固,轮胎换了加厚加宽的,后座上驮五百斤大米都没有问题。
几个小伙伴为了安慰麻杆儿,也各自贡献了不少“配件”。郁青把家里的一大堆红色塑料胶带拿出来,给麻杆儿的车从里到外紧紧缠了一圈儿;二胖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只苹果大的车灯,用铁丝绑在了自行车尾部——那玩意儿安上大号电池,夜里简直和手电筒一样亮;润生则送了麻杆儿一个奇怪的电池小盒。盒子被镶在了车把手中间,铁片连着刹车,只要一捏车把就会发出刺耳的尖叫,满院子都能听见。
麻杆儿骑着这辆谁也没见过的朋克自行车,驮着二胖招摇过市,在开学第一天就收获了无数艳羡或者说惊呆的目光,彻底盖过了郁青的风头,从此成了红苑小学的一道奇景。
几个孩子每天骑自行车上学,也就不能像从前那样抄近走小路了——小路坑洼,颠得人屁股生疼。大路虽远了点儿,总归是稳妥的。他们混在早上大人们上班的自行车流里,自觉也算是小大人了。
学校里有车骑的学生不止他们几个,一来二去,大家就都熟了。人一熟就会聚堆儿,关系好不好都能时常说上几句话。加上能走自行车的大路就那么几条,一帮人乌央乌央地骑车,总有些路是同行的。
郁青他们和其他人一起走,不免被带着发现了新大陆——比如隐藏在学校附近的那些游戏厅,台球室之类的地方。
丁香大院儿附近是没有这些的,所以几个孩子都觉得挺新奇。有段时间,那里成了他们放学后常去的地方。
二胖和麻杆儿痴迷游戏机,二毛呢,二毛迷上了隔壁的台球案子。
打台球往往是两个人一起。郁青要是不陪他,二毛就得和台球馆的陪打一块儿打了。因为是新手,一局下来,他甚至都打不上几杆,所以每次都要把郁青拖过去陪他。
郁青好像天生很难对什么东西上瘾。台球是很好玩儿,他玩儿起来开心,可不玩儿也不会多么惦记。润生在这点上和他完全不同。甚至郁青觉得,二毛沉迷台球和二胖他们痴迷打游戏也不一样——他纯粹是出于一种死倔,一种非要把这玩意儿弄透了的执念。
一个人要是像润生这样聪明又偏执,就很难做不好什么事。反正没花多长时间,郁青就不太能陪他打了。不少人代替了郁青的位置,轮流来和润生打球,很有一点武侠里高手过招的味道。
至于郁青,不打球的时候,他就向老板借个小凳子,在台球厅外头的花坛上写作业。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叫上润生一起回家。
台球厅老板对这事儿倒是并不在意,反正就一个小凳子,何况郁青也会在这里玩儿。并且那时候大部分的客人,其实都是随便来打一打,技术水平十分有限。润生球打得越来越好,慢慢甚至超过了这里的陪打。他在这里,不知不觉成了个揽客的小招牌。所以有时候郁青喊润生回家,老板还要真心实意地挽留一下。
当然总是挽留不住的,因为郁青不能回家太晚,润生要和他一起。唯一一次挽留住了,结果就出了事。
那天润生状态很好,连着赢了好几个大人。因为打得顺手,就一直在球案上没有下来。老板因为看了局精彩的球,说他可以免费再打一局。润生很自然就招呼写完作业的郁青和他一起玩儿。
郁青有阵子没和润生一块儿打球了,且手握笔久了,有些发僵,那局球就打得就不太好。润生同别人打球总是一副厉害得不行的样子,同郁青打水平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差很多。郁青猜想这和高手不与臭棋篓子下棋是一个道理——因为会越下越臭。
旁边有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叼着烟,一直在说郁青打得太差,非要亲自上来指导郁青打球。指导着指导着,就把球杆儿从郁青手里拿走,要自己上阵和润生来打。
一旁围观的人起哄道:人家是高手,和他玩儿得挂杆儿。
挂杆儿不是真挂杆儿,在台球厅的黑话里,这是赌钱的意思。
润生沉了脸,把球杆儿放下,说不打了,该回家了。没想到对方拍了桌子,说他看不起自己,今天非要和他打一局,赌十块钱。
润生没理他,拉着郁青要走,哪成想被对方扯住了胳膊。润生挣了几下没挣开,回头直接冲对方耳朵上拍了一巴掌。
手掌内扣拍耳朵,这还是赵爷爷以前教的招数。润生对鲍亮也用过。这招看着不起眼,其实凶得很。劲儿用对了,能把人耳膜直接拍成穿孔。
对方终于松开了手,捂着耳朵傻了半天。
润生低骂道:神经病。
在这种地方,惹事儿总是麻烦。郁青赶紧拽着他往外走,结果刚巧和门外进来的一帮人碰了个对脸儿。
郁青只看了一眼,就心叫不好。是细眼儿那帮人。先前挨了润生一巴掌的那个人立刻底气十足地叫了起来:细哥,别让那小子走了!
许久不见,细眼儿看着一点儿也没有学生的样子了。他叼着烟,冲润生眯起了本来就很细的眼睛。他身后的扁头冲润生道:操,找了一夏天,原来你小子在这儿呢。
润生没说话。
一帮人把郁青和润生围起来了。细眼儿打量着润生:挺狠呗,打架还会使刀。他冲润生喷了一口烟。把人捅了就这么跑了,嗯?
润生抬起头:你们先动的手。
细眼儿冲他喷了一口烟:甭扯没用的,我今儿非得废了你……
说着一把薅起了润生的领子。
架就这么打起来了。
润生平时斯斯文文,动起手来却像疯了一样。一帮半大孩子很快混战成了一团。
老板带着人来拦,废了老大劲儿才把润生从围攻的人群里拽出来。做生意都是和气生财。来台球厅的虽然什么人都有,可人家老板只想赚钱,不想惹事。
在报警的威胁下,细眼儿撂下要做掉润生的狠话,带着他那一帮人又走了。
郁青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无妄之灾,因为他虽然一开始就被润生推到了边儿上,可还是糊里糊涂挨了几拳。幸好有老板和其他人赶过来拦着,才没吃更多的苦头。
而润生的半边脸已经完全肿了,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再往下一寸就是太阳穴了。细眼儿是真的下了死手。
润生默不作声地伸手抹了一把额角的血,在手指间碾了碾。郁青看着他,忽然害怕极了——不是替自己,是替润生。
二胖和麻杆儿还在隔壁打游戏,郁青知道自己应该叫上他们,人多些路上好壮胆。可是润生不让。他爬到郁青的后座上,说你快点儿骑就好了。
回去的一路上他们都很沉默。直到快要进院儿的时候,润生才低声道:我还是把刀带上吧。
郁青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刚想说些什么,车灯把他们照亮了。
一个个子很高,头发有些花白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到了他们跟前:这是怎么了?
润生抬起头,愣了愣。
那个男人的脸部轮廓和润生有八九分像,他皱了皱眉:打架了?
润生似乎缩小了一点儿。他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我从来没打过架。是骑车摔的。爸,你回来了?
第12章
郁青不知道二毛为什么要撒谎,他犹豫自己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二毛的爸爸。没想到傅工只是淡淡道:下回记得小心点儿,吃饭了么?
润生摇摇头。
傅工冲润生伸出手:走吧,我们出去吃。
润生仿佛迟疑了一下,才拉住了他的手。
傅工冲郁青点点头:丁康的儿子吧?谢谢你送润生回来。
郁青没想到他认得自己,刚想说一声叔叔好,傅工就拉着润生走了。
送傅工回来的小轿车也开走了。郁青一直回头远远看着他们,见傅工领着润生进了远处的满福楼。那是这条街上很有名的老饭店,做涮羊肉,里头的火锅都是黄铜的。郁青长这么大,只去吃过一回,是奶奶过七十大寿的时候。
他正在发呆,鼻尖上凉了凉。原来是下雪了。郁青打了个哆嗦,这才委屈巴巴地觉出身上疼,于是吸了吸鼻子,含着眼泪回家了。
周蕙值夜班没回来。郁青不敢和奶奶说挨了打,只能偷偷去拽郁芬的衣角。郁芬过来给弟弟擦药,擦完了用手指戳他的脑袋:谁让你去那种地方的。
郁青说我去玩儿嘛,大家都去那里玩儿啊。郁芬说那你就别委屈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嘛。
郁青委屈道:可是他们打人不对啊。
郁芬拿他没有办法,只得用一种很成人的口吻道:世上不对的事儿多了,哪有那么多给你说理的地方。
姐弟两个一时似乎都沉默下来。郁青想起了姐姐被人从自行车上拖下来的事,他觉得郁芬大概也想到了。那事儿他们家报案了,可到现在也没个信儿。
郁青屋里的挂钟报了时,郁芬把药收进盒子,给郁青把衣服套上了:赶紧吃饭去,别一天天老惦记着玩儿。那种地方以后不许去了,不然我回头告诉妈,让她扣你零花钱。
郁青抱着她的手臂摇:姐~
郁芬冲他道:去,别和我来这一套。我看你就是作业太少。妈前几天还说,下个周末让你和我一起去窦老师家,正经把琴学起来,省着你一天到晚在外头乱跑。这样将来升学考试还能加点儿分。
窦老太太是郁芬的小提琴老师。周蕙要送他也去学琴,这简直就是晴天霹雳。郁青哭丧着脸:我不要拉小提琴……
郁芬随口道:家里正好还有我以前换下来的琴。
郁青感觉自己要被气哭了:大哥都没学,我也不学,我不要每天站在那里拉锯……
郁芬皱眉道:你也懂点儿事吧,多少人想学还没得学呢。
郁芬走了,留下委屈得要命的郁青在床上打滚儿。他拉下毛衣,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青肿,又趴在床上抽泣起来。
哭是哭,耳朵鼻子却都留意着外头的动静。家里今天似乎是做了豆腐骨头汤,这会儿奶奶掀开锅盖,香气悠悠地飘着,直往郁青鼻孔里钻。
郁青独自饮泣数秒,很想等谁来招呼自己吃饭。可若是这样等下去,想必锅里肉最多的骨头已经被郁芬先挑着啃完了。面子和香喷喷的骨头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于是噌地爬起来,将鼻涕眼泪往袖子上一抹,跑出去和他姐抢骨头吃了。
热腾腾的晚饭安抚了郁青,让他很快就把别的事儿忘了个干净。吃完饭,他端着一碟撒了椒盐的炒豆子,回屋里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从周蕙书柜里翻出的。
书的开头提到了故事发生在一个美丽的山庄,那里下雪,有壁炉,凶巴巴的狗,银餐具和搁满肉类的木架。主人家像郁青的姨妈家一样,要烧炉子和扫煤灰。所以尽管山庄的男主人看上去脾气古怪,这个故事还是让郁青觉得亲切。
他正读到客人历经风雪,回到了明亮温暖的火炉边,窗外却响起了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
声音很大,似乎就是从隔壁传来的。郁青放下书,好奇地爬到上书桌,向窗外望去。
是润生家。他家的窗玻璃不知为何碎掉了。争吵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灌风的破窗子里传了出来。
“……你当年怎么像狗一样低三下四求我妈妈?这会儿看我哥哥病了,我们家不行了,就腰杆儿硬了,想起来要离婚了?”傅母的声音听起来咬牙切齿。
“徐晶晶,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义呢?你还年轻……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现在才说放过?你早干嘛去了?我告诉你,你休想!”
争吵和摔东西的声音似乎很快把大院儿里的邻居都唤醒了。郁青在很多窗户边上都看见了人影。李淑敏听见动静,也过来了。
二毛的妈妈歇斯底里,二毛的爸爸话却不多,大多数时候总是沉默地任由妻子骂着。
郁青听了半天,却始终没听见二毛的动静。他双手像小狗一样扒在窗台边缘,忧虑地想,二毛没在家么?可转念又想,最好还是不要在家,爸妈这样吵架,他该有多么难过。
争吵没有持续很久,傅工似乎是受不了,直接离家而去。窗子里仍然能听到些沉闷的声响,像是傅母在敲打什么东西。
最后这些声音终于全部消失。家家户户的灯熄灭下去。
润生好几天都没有在学校出现。郁青去找过他,可傅家没有人。破掉的窗子也一直都没有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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