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看向手臂里的季绍庭。他就像只受惊的小兽,面色煞白而双瞳无措,比谁都拿不清状况。
“是你哥?”黎琛问。
季绍庭抬头看黎琛,触上的第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怕的。只这一眼,季临章立刻就知道季绍庭撒谎了,他跟黎琛的相处绝不像他口中所说那样愉快。
“是。”季绍庭的回答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黎琛的确知道季绍庭有个哥哥,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正式跟他见一面。他这才仔细端详起季临章,这两人的眉眼确实有些相像,不过季临章显然更英气,加之满面怒意还未散尽,整个人都在向外散发着压迫感,这是季绍庭永远不会有的气场。
但黎琛泰然自若,伸出手说:“你好。”
他这就此把事情翻篇的态度让季临章暗里不爽,但到底是生意场里打滚的人,季临章很快也调校出了公式化的笑容,回握着手说好。
“我以为是别人,”黎琛用力地握住季临章,“你们很亲密。”
“庭庭比较粘人。”
黎琛一顿,轻声地反问:“是吗?”
“是啊,毕竟太久没见了,”季临章又继续,“让黎先生您误会了,真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季绍庭鹦鹉学舌地重复,声音还是怯怯的。
黎琛的手尚搭在季绍庭的腰间,即便两相澄清了他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反而搂得更紧。
他问季绍庭:“都到家门口了,怎么不请你哥进去坐坐?”
季临章自先回答:“还要谈生意,就不麻烦您了。不瞒您说,我刚正和庭庭商量,等下星期或者月尾,我们请您正式聚一餐,您可得赏脸。”
黎琛客套道一定。季临章抬手看了看表,说时间差不多了。这一出意外似乎就此安顿下来,季绍庭同哥哥说了再见,跟着黎琛回到宅子内,人总算是彻底回神了。
而黎琛还在想着季临章说的“粘人”。季绍庭整日在家从来没有一句抱怨,他怎么会粘人,直到他听见季绍庭嗫嚅着:“黎先生……”
他原来也会有委屈的语调。
“什么?”黎琛不觉放轻了声音。
“我给你发过消息了,”季绍庭低声道,“我说我哥来办事,我跟他见一面,六点前一定回来。我是跟您交代过才走的。”
“哪部手机?”
“不是工作用的那部。”借季绍庭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打扰黎琛的工作。
黎琛每天都会收到相当庞杂的信息量,是故专门备有一个私人号码处理私事,但他的私事实则很少,归根也就只有母亲和季绍庭。
季绍庭或许真的粘人,只是粘的不是黎琛。他很少、几乎是从来没有,给黎琛发过消息。
这是唯一一次,而黎琛遗漏了。
“我没有看,”黎琛说,“你从来不给我发消息,我就没有看。”
所以这一切还是我的不对,季绍庭想,怪我从来不发消息。
他早摸出了门道,黎先生是不会错的,千错万错都是他自己的错。
季绍庭低下头,说对不起。
所有关系都是互即互入的,季绍庭这样一昧让步,黎琛也就进犯得肆无忌惮。
他本不觉得季绍庭犯了什么错,但既然他说了对不起,自己似乎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原谅者,于是他说:“好了,这次就过去了,以后在没得到我的答复之前,不可以再随便出门。”
从医院回来、用饭、做完家务,季绍庭躺在床上,只觉得从这样一出闹剧里下场以后整个人都脱了力。手机夺命似的响动不停,他知道来电者一定是他哥,但他不想去接。
二十六岁,风华正茂的年纪,还有很多事没有做,而一天天就这样流淌过去,看不见尽头,无所谓昼夜。
季临章打了两回电话,就善解人意地停止了催逼。季绍庭心里很暗淡,身体也滞重非常,连洗漱也放弃了,仅剩的一丝力气被他用来按掉吊灯。黎琛给他挑的窗帘相当挡光,灯一灭他就被黑魆魆的夜色团团裹缠,连最微弱的一线流光也杳然匿迹。
在半梦半醒的时候他听到有谁在喊他名字。
但喊到第二个字就断去,是一声突兀的“季绍——”,而后空白了一段,成了“庭庭”,试探性的。
有轻柔的力度从眉角描摹过,季绍庭听见那个人很郑重地又喊了一遍“庭庭”,过于执着一字一字的发音,就显得古怪,失去了喊小名的亲昵,又没有连名带姓的正经,成了两不像。
他睁开眼,看见有个人正从床边站起。房里还是暗的,只有开着的门在偷外边走廊壁灯的光,黎琛高大的剪影里只剩一张模糊面目,季绍庭看着他,恍惚地辨识着这人姓甚名谁,自己又为何会同他在一起。
“起来,”黎琛说,“怎么衣服都不换就睡了。”
然后灯亮,一室明光像针,刺得季绍庭立刻闭上眼。
黎琛听他不舒服地哎了声,赶忙又按熄了灯。黑暗复罩下来,季绍庭一时不知是在光里还是在暗里,他忽然觉得好笑,坐起身来,自己又把灯按开了,然后目光就触到了床头柜上叠得整齐的深褐色毛衣。
他抬起头去看黎琛。
“秋天了,”黎琛似乎还停在不小心开灯晃到季绍庭的无措里,语调都是匆促的,“你今天出门就只穿了件短袖,这样不对。”
他给季绍庭看得心都捏紧,他指着衣服生硬地命令:“你穿,你不能冷。”
这个人是黎琛,季绍庭想,可黎琛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可以凶,可以温柔,可以泰然自若地处理荒诞闹剧,可以手足无措地送出一件寻常心意。他就是各种矛盾的综合体,让季绍庭对他的感觉都成了一团乱麻,怕他、敬他、又反感他。
“黎先生是专门买给我的吗?”
黎琛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说:“不是最好的,改天带你去做几件大衣。”
季绍庭朝黎琛笑了笑,说谢谢。黎琛回不用,还是定定地站着。季绍庭觉得自己知道他在等什么,他说:“您给我挑的从来都很合身。”
“不行,”黎琛执拗道,“你穿上,我要看。”
季绍庭捧着细软的衣绒,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收到礼物,或许是因为浅浅睡了一段,或许是因为黎琛无意流露出的这种孩子气的瞬间,总之季绍庭满腹的丧气散了大半。
怕他、敬他、反感他。
此时又觉得,他很可爱。
第10章 “我不会爱上季绍庭的。”
季绍庭是在第三天才又拨通他哥电话的。季临章半句迂回的话都没有,直接开门见山:“他对你到底怎么样,老实说,不准再撒谎。”
季绍庭满面讪讪,不敢说话,但季临章听着这段沉默就把水底下的真相捞出来了:“男人怕被绿,反应过激,这个我理解。我只想问你季绍庭,你是不是很怕黎琛?他欺负你?”
“这个没有!”季绍庭赶忙道,“他前天还给我买衣服来着。”
“那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季绍庭还想说没有,先听见通话那端有声叹息:“你被吓到的反应我可最清楚,能当场断电。”
季绍庭终于踌躇道:“我是怕他,他……怎么说,他这种人本身就不是我会想交朋友的类型,太高傲了,很难相处,又有恩人的光辉加持,我就感觉什么都是我的错。前天那事本来也只是一场误会,我却觉得很对不起他。”
黎琛这个人就是有办法让你觉得,你什么都是错的。季绍庭轻轻揉着眉心,叹声道:“他太成功了,我这辈子不可能累积到他资产的千分之一。哥,等你也爬上富人榜,我以后面对黎先生就有底气了。”
最后一句是玩笑话,他是要把真正可怕的事物带过去,隐而不宣。季绍庭也有不少所谓上流社会的朋友,没有一个会给他这么重的压迫感。黎琛的身份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追根究底,真正可怕的是他对自己那暧昧的感情。
可怕到季绍庭根本不敢去梳清脉络,拾掇分明,再给它下个定义。他不是怕黎琛不能给,是怕黎琛给太多。黎琛的生存本身就是沉重的,他所提供的爱情更像只洪水猛兽,连示好都要透过支配与命令的方式体现。
这通电话没有结论,季临章只说过几天就带上父母来南云聚餐,顺便带几件冬装。季绍庭爱惜东西,一件大衣能穿好多年,但出乎季临章预料,季绍庭拒绝了他的帮忙,说是等等黎琛就带他出去做衣服了:“他要量身定制,你看,有钱人连品味都要站上金字塔尖。”
季临章顿了顿,问:“他经常给你买衣服吗?”
“算是吧,”季绍庭很苦恼,“我是不是得跟他表明我抵制快速时装啊?——啊算了,我没这个胆子。”
季临章没有再接续话题,他让季绍庭照顾好自己,然后就挂了电话。
聚餐是在一个星期后,而这个星期的气温呈跳崖式骤降。季绍庭的风衣还没做出来,一出门就被冷风吹成傻逼,在寒风里哆哆嗦嗦地锁了门,钻进车里时不禁感叹:“这南方天,说冷就冷了……诶?黎先生?”
黎琛握着季绍庭的掌心,若有所思地回道:“的确很冷。”
季绍庭想抽手出来,又怕惹到黎琛,只能任由他握着。黎琛的手很暖,皮肤粗糙而手掌宽厚,蓄满了力量,季绍庭甚至怀疑只要他用力,自己的指骨都能给他攥变形。
幸好黎琛没有与他牵扯多久,两只手就重新握上了方向盘。
可下车的时候他做了一件叫季绍庭更猝不及防的事,他脱了他的外套披到了季绍庭身上。季绍庭一脸惶惑,不过一件西装外套,却沉甸甸得要他喘不过气。
黎琛的体嗅覆着他,像是他本人正自后将他搂抱。季绍庭不知道自己心里到底作何感想,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不舒服。
所以一进到室内季绍庭就脱下了黎琛的外套,说谢谢:“现在暖和多了。”
黎琛眉头微皱,季绍庭心一绷,不愿意让黎琛误会他是在嫌弃什么,于是又将外套对折挂上小臂,笑着说:“我帮您拿着吧。”
黎琛送礼喜欢送衣服是有原因的,在他眼中没有比衣物更亲近一个人的东西了。棉、亚麻、呢绒,什么材质都好,一旦贴上肌肤就有了独特的意义,将肉躯裹起,成为某段特定时间里人的另一层躯壳。
季绍庭把他的外套护在怀里,就像是在护着他的一部分。黎琛喜欢这样的季绍庭,这个可着他的心剪裁出来的黎太太。
这一场饭局是酬谢加订婚,虽然前者是真后者是假,但到底都是极重要的人情,季家办得很正式,每个成员的穿着也很正式,倒是季绍庭只随意一件毛衣。等两边都握手问过寒温,季临章就半是指责地问起季绍庭:“穿成这样,你怎么进来的?”
季家订的是一间高档酒店的空中餐厅,衣冠不整者禁止入内。季绍庭本来是要向黎琛借领带的,却听他说穿舒服点就好,也不是见别人。
“我跟着黎先生嘛,”季绍庭笑道,“跟着黎先生我哪都能去。”
“黎先生穿的是正装。”他哥的意思是,怎么就你一个敢搞特殊待遇。
季绍庭撇撇嘴:“他平常也穿正装啊。我不喜欢戴领带,勒脖子,是黎先生说我可以就这样的。”
听了这话季母的脸上有兴妖作怪似的高兴:“黎先生,您可太照顾我们家庭庭了。”
这话说中了黎琛的欢喜处,他抿嘴微笑,并不作声。季绍庭看在眼里,心想原来黎先生对外人是懂得笑的。
季母继续道:“庭庭自小身体不好,几乎是在医院里长大的。我们一点苦都不敢让他吃,给养出了娇贵脾气,可别真麻烦到黎先生。”
“……身体不好?”领证体检的时候不是很健康吗?
“也就小时候而已,”季绍庭这时才向黎琛解释,“我早产儿。”
黎琛暗里不悦:“从来没听你说过。”
季绍庭笑道:“因为现在我活蹦乱跳的啊,说来没什么必要。”
季母就坐在季绍庭旁边,闻言顺势拉过了他的手,道:“是活蹦乱跳,还胖了好多,谢谢黎先生替我们照顾他。”
假话,黎琛想,他才握过这只手,哪里胖,肉都摸不出多少,指节都能轻易攥进他掌窝里,还整天冰凉凉的。
季父从来寡言,既然话题是他最宝贝的小儿子,也有几句可开口:“现在是活蹦乱跳,小时候整天都只能睡在床上,什么危险的事都怕做,到现在还很胆小。”
“爸——”季绍庭被拂了面子,难免要强,“我后来可一个人出国读书了。”
“长大了是好点,”他哥便善解人意地给回他一点颜面,“后来还去了一趟中东,没叫我们担心死。”
“我去的地区不算太危险,说来挺出人意料,但叙利亚其实有旅行团,距离前线还只有一公里……”
季绍庭从来是个很善谈的人,在社交场合里如鱼得水,从前的工作又给他以丰厚阅历,谈资信手拈来,一餐饭下来有他在就没有冷场的时候,何况在场还有一个圆滑的季临章。
这婚姻是假婚姻,两边算不得是亲家,自然也没有事项需要商议,全由黎琛做主张。
日子是早就定好的,有些急,就在后天,因为陈沛赶着做手术切除左肺,想在手术前将婚礼办好。季绍庭的家人这两天是会先住在黎宅里,季绍庭为此开心了很久。
季临章租了车,一家人的行李也早已安置进后备箱。饭后五个人两辆车,不用特意分配,季绍庭自自然然地就跟着黎琛走,让他哥带着父母,但季临章抢先一步,朝黎琛笑道:“黎先生,我跟您同一辆吧,有些事想和您谈谈。”
季绍庭坐在他爸的后座,好奇地问:“我哥要和黎先生谈什么啊?他跟你们通过气吗?”
“没,”季父停了一停,又说,“你哥最近变了很多,越来越稳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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