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面的、看不透的家伙。他一边刻着一边想,最好能从这个角度看来是鹿,这边看又是马,混在一起是个马鹿八嘎。中央我还要给你镂一张人脸上去,要反过来才能看出来。当然,这么复杂的设计在这一点儿大的试验品上是做不出来的,他也就是想想出气。刻得细了,又用了劲,手一抖,成品中间便崩开一块,算是作废了。
……好脆啊。看起来还挺厚的,结果崩了一块,就从中间向四周立刻满是裂纹了,居然阴差阳错迸出一种裂纹釉的美感。当然,也可能是之前灌浆时水加少了。不知怎么地,这种裂纹构成了一种奇异的错位,好像似乎这些裂纹是原本就存在的,只是掩埋在那些棱面的下方,被崩开的一角完全暴露出来。这么一想,似乎与那个人更有异曲同工之妙。
之后稍微上个色,就把这个残次品送给他得了。敬嘉年带着一点些微的报复心态这么想。
到展厅的时候今日的参观当然终于结束了,但里头还亮着灯,门口的售票区已经关闭,多出的一米栏无声地矗立着,有些栏带失去紧张感地松垂下来。饶是浪了一路的他也能察觉到一些不一样的奇异氛围,急忙加快步伐,走进展厅里。
一切好像突然卡带了、静止了,连音乐都停了,空气里播放着一种流动的沉默。廊灯和射灯似乎是因为闭馆关了大半,只留下最中央展厅的一盏,自上而下地照射出一个椭圆的弧度,像黑暗中的一座光的鸟笼。那里是主展品的展台,包括姜念在内的几个工作人员围在周围,一时居然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怎么回事?
他挤上去。越过姜念矮小的肩头,看见那件姜念最为得意的、两天前程翥也才连着徐步迭一起画过的那件主展品《融》——一个正在融化的女人半敞开内腹的躯壳,这时候四分五裂,破碎地坍倒在展台上,原本有一些向上挣扎背部与肘部的动势,现在已经弃疗般地完全躺平了。
第25章 陪你一起
敬嘉年被眼前的景象骇住,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音节:“……我去!”
他那么生气的时候,也只敢砸了一个巴掌大的摆件!谁他喵的这么爽快啊!
“谁干的?……报警啊!”他的一个反应是肯定有外人搞破坏了,结果没人应声,一切就像他的单口相声,好像只有他会说话似的。他隐约发觉了不对,“……徐行呢?老程呢?”
没有应答。姜念突然猛地转过身来,她头顶还不到他下巴的高度,只听啊地大叫了一声,突然使劲一大口咬在敬嘉年的胳膊上。
“?!?!?!?!!搞什么啊?!你真变僵尸啊?!”敬嘉年惊恐地大叫起来,一时懵了,都忘记抽手。
“混球!”姜念大哭着破口大骂,“程翥就是混球!教出来你们一个个都是混球!!我倒什么霉做什么孽摊上你们!”她两手使劲往敬嘉年胸口一推,却没推动,反倒自己一个趔趄往前跌出几步,“滚!你也滚!”虽然嘴上这样骂着,可反倒是自己头也不回就冲出展馆走了,把敬嘉年留在原地,手臂上一个报复的血红的牙印。敬嘉年倒顾不上生气了,一脸懵逼地顿在原地:
“疯了吧?!……到底怎么回事啊?”
另一个负责售票的姑娘还留在跟前,这时候终于忍不住为姜念辩解:“……谁疯了还不知道呢?刚刚你那个姓徐的同学,不知道怎么回事,接了个电话……好好一个人突然发神经了,突然跑过来就把这个砸了!还好那时候刚刚闭馆了,不然记者还不知道怎么写,其他参观的人也许要报警呢?……他平常那么笑呵呵的挺健康向上一孩子,突然跟失心疯了一样?然后就跑了,你老师去追他了。”
“……啊?……等等,哈?……”敬嘉年明明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合在一起却觉得根本不能理解。“你说谁?徐行?那个长得黑黑的、跟我差不多高的男生?”
“是啊。一直很热情的帮着忙前忙后的那个。”售票姑娘无语地说,话音愤愤,“平常看着挺正常啊,他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啊?照我说就报警了——”她瞥了一眼敬嘉年,防备地抱着胳膊,估计觉得他也不太正常。
敬嘉年满头问号,也顾不上觉得对方怎么看他了,他望了一眼那碎成四瓣的展品:“……那明天怎么开展啊?”
“……这还怎么开?这能修得好吗?”
敬嘉年也拿不准,他低头研究了一会展品裂口的方向,思索几个补救的办法,一边下意识给程翥打电话。虽然他从来不管程翥叫老师,但这种时候,还是第一时间就想要向老师求助。电话里的忙音响了很久,还没听到接通的提示,倒是先听到门口一声尖锐而中气十足的怒骂:“——程翥我草你大爷你是男人不是?——你好意思吗!!”他一扭头,看到姜念去而复返,从眼眶到脸颊全皴红一片,脸庞红得几乎要蜕皮了,娇小的身躯撑着墙角才硬生生站直,有一股子硬撑着的倔强,“这不是钱的事——这他妈、不是钱的事!我能原谅一次不能原谅第二次,……”敬嘉年听着脸腾地红了,知道是在说自己先前耍脾气把她的作品砸了的事情,他一直强撑着装无所谓到现在,终于有些愧疚地低下头。
那边似乎又说了什么,姜念烦躁地捺着性子听着,她的手无力地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
“程翥你特么,我是你老婆也跟你离婚,你活几把该。”她现在不用装样子了,也懒得甩脸色给敬嘉年看,于是什么脏话都往外蹦出来。她径直走过敬嘉年身边,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像看不见他们那样——直接走到展厅最偏僻的角落里去,把灯打亮了,搬开一件靠在墙壁夹角附近的展品,就看见乐乐果然整个人蜷缩在那里,尽力把他那远超同龄人的肥胖身躯蜷缩成小小一点。
“起来。”她有些不客气地说,伸手拉起乐乐,看到小孩子瑟缩了一下,才发觉自己的模样骇人,于是尽可能地平和语气,“走吧,没事了,和乐乐没关系。到我家去睡吧。”
乐乐浑身都写满了抗拒和害怕,但是却又极其顺从地低着头站起来,温顺地跟着她走。显然,因为程翥只有自己一人独居带娃的关系,乐乐经常被迫借住在其他人家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也习惯了,哪怕再恐惧害怕,也不能给别人添麻烦。虽然这个女人刚才还骂爸爸骂得好凶,先前突发的一系列事情也让他害怕极了,可乐乐知道,自己是只能跟着她走的。
敬嘉年看到从角落旮旯里突然蹦出来一个这么大的娃,才陡然想起自己完全把这孩子忘到脑后去了,但他看着居然是跟程翥吵架的姜念带走乐乐,不可思议地问:“……等等……老程呢?他晚上不回来了吗?”
程翥不是不回来,是没法回来——他正在返回A市的火车上。
虽然知道将乐乐交给姜念是极不负责任的表现,但他也信任姜念的人品,再说,总比交给敬嘉年这样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毛头小子来得靠谱一点吧。
不管姜念怎么骂,自己现在也没法撒手不管……程翥转头看了看身边沉默地低着头、浑身湿透就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似的青年。现在他根本不敢放小徐一个人独自行动,他非常清楚,这小子精神状态不太对劲,就好像持久绷紧的一根弦终于崩裂了,始终束之高阁的情绪排山倒海地倾泻下来,将原本和乐融融的小村庄给冲得一片汪洋。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实说,程翥到现在也不太清楚。
原本一切都挺平常、挺顺利的。闭展之后他们打扫卫生,准备关灯然后去旁边搓一顿。到那时候小徐脸上还是盈盈笑着的呢。……直到他出去接了个电话;那个电话似乎打了一阵子,但也并没有很长时间。倒是挂断后,程翥看见他站在展厅前面的花圃那里,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
当时是有点担心,但这种时候,也许放他静一静会更好,毕竟,自己对他真的一无所知。年轻人谁没个什么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呢?也许是女朋友打来的,刚才隐约听见电话里传来的也是女孩子的声音。要是说的是分手复合之类的事,这时候上前打搅就有些尴尬了。
然后突然之间,徐步迭转身走了回来,他脸上闪烁着那日程翥见过的、不属于那个阳光面的小徐的晦暗表情,他径直走到那尊展品跟前,举起随手抄来的一根隔离栏杆,一下子就砸了下去。
那一切太快了,饶是程翥、姜念都在旁边,这就发生在他们眼前,居然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他砸了一下,第二下……巨大的破碎声和随之而来的恐慌情绪裹挟成巨大的气压,几个人才反应过来,扑上去七手八脚地将他拦住拽开。
乐乐是很喜欢徐步迭的,这几天更是跟屁虫一样天天缠着小徐,原本见他往屋子里走,就自然而然地像个小鸭子那样跟在后面,谁知道他突然发作,那巨大的声响和动静、以及浑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吓坏了乐乐,而转身离开的徐步迭几乎一下子撞在他身上,将他撞了个趔趄。
要是平常,饭哥哥一定首先蹲下来轻声细语地哄他了。哥哥人最好了,自己喜欢吃什么他一猜一个准,还总是变着法子准备各种喜欢吃的给乐乐,烧饭也好吃;自己不喜欢吃的他都会帮忙吃掉,也从来不嫌弃乐乐不说话啦、内向啦。要知道,连妈妈都嫌弃他,经常对他说的就是“也不知道你像谁”。但哥哥从来都和颜悦色的,又不像小汪老师那样是出于工作;还能准确地猜到自己在担心什么、怕什么,对于一个内向不善于开口的孩子来说,简直就是天使。
他从来没见过徐步迭生气发火的样子。从前,只有妈妈会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摔得砰砰作响,以此来向爸爸抗议。她会把爸爸正在做的东西砸得粉碎,然后坐在一地碎屑当中大哭。他们吵架时乐乐不敢靠过去,他把自己关在自己的玩具房里,听着外面翻天覆地的响动,只能躲进房间里最深的地方,紧紧地捂着耳朵。
但这一次,徐步迭没有看他,没有在意他,明明撞到了他,却连道歉也没有说,没有蹲下来把他抱在怀里,笑嘻嘻地揉搓着他肉乎乎的小脸,说是哥哥不小心,乐乐要原谅我呀。他就像所有的乐乐所认识的大人那样,直接从孩子摔倒的身体上方跨过去了,他们大人的腿总是那么长,眼睛总是长在那么高的地方,一点也不关心一个孩子矮矮的目光看见了什么。
徐步迭在众人震惊没有回神的状态中直接搡开程翥,径直走了出去,其他人乱成一团,竟然一时也都震惊过度,想不起来要去拦他。程翥也顾不得别的了,急忙追上去,看他打上了车,也急忙打上车跟在后面,就一路追到了火车站。
“小徐!”他拨开熙攘的人群,在硕大的候车大厅里寻找着那个单薄的身影。最后,在返回A市的检票口看见了那个孩子,徐步迭没有和熙攘排队的人群挤在一处,而是远远地、疏离地坐在长椅的尽头。在所有大包小包的人群中,他身上连个包都没有,只是两手交叠,用力地握着一支手机。外套也丢在馆内没穿出来,和所有人看上去都格格不入。
程翥跑到他身边,本来攒的一肚子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在这个平常人要穿一件毛呢外套的季节里居然浑身湿透,头发汗成一绺一绺的,只穿着衬衫,背部几乎透出肉色,像从水里捞出来;眼神全是空的,有些茫然地望着一个虚焦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使力,连手机屏幕上都似乎无法承受,开始满是裂纹。他两边的手指互相掐进肉里,鲜血已经逐渐渗出来,可他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疼痛,就好像一切都和现实割离了。
程翥顾不上别的, 急忙伸手过去,一点点把他手指扳开了,先把手机抽出来;怕他再握成拳,就把自己的手伸进去扣住他的手指,那一双年轻人骨节修长的手上青筋迸突,满是潮湿的冷汗,冰冷得厉害。程翥把那双手搓了搓,牢牢地握住了,自己双手干燥的热度和里头磨人的旧茧像一副温暖的巢穴,似乎令他的眼里轻轻活动了一轮,似乎终于看见眼前站着的是谁了。
程翥放下了别的问题,只是轻声问:“你要去哪里啊?”
徐步迭顿了顿,似乎有点困惑地抬起头,张了张嘴,有些艰难地发出声音:“……你怎么没报警?”
“啊?”程翥愣住了,“你说什么傻话呢?为什么要报警?”
“把我抓起来啊。”反倒是徐步迭迷茫地问,“那个,肯定属于破坏财产了吧?还干扰了展期……很贵的吧……”他居然微笑起来,“我赔不起的。”
“你说什么啊?!你怎么跟敬……那是钱的问题吗?”程翥气不打一处来,但他现在又不敢完全地冲着他发火,好像面前这个人身上布满了裂痕,再轻轻一点冲击就要全碎了。
“……你放心,没人报警。你急着要回去吗?”程翥安抚他说,看了看回程的火车方向,猜测道,“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小徐低下了头,不再回答他了,但是手腕上贲起的青筋轻轻抽动,两人的手握在一处,脉搏细微的搏动也躲不过去。程翥叹了口气,把自己身上还穿着的开会时的西装脱下来,把少年瘦长抽条的身子裹住,避免他出一身冷汗之后再吹风感冒发起烧来,这才自说自话般地继续下去,“我陪你一起回去。”他也不用等徐步迭同意,掏出手机就也给自己买了张票。这种情况下,他丝毫不敢放徐步迭一个人回去。人既然是我带出来的,那我至少也得把人好好地带回去。
他握着年轻人微微颤抖的手,也不管旁人怎么看,牵着他过了闸机,上了车,又和旁人商量着换了座位,就一路牵着他,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面。那双平常摩挲雕琢各种泥塑石料甚至陶瓷钢筋的生满茧子的大手一点点地抚摸过年轻人皮肤的纹路,像要替他把所有的坎坷磨平。徐步迭始终沉默着,再也没说过别的话。
第26章 八卦
程翥不放手,徐步迭就任由他牵着。但下了火车后,程翥是不知道该去哪的,反倒是小徐牵着他走了。他也不放手,就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抓得很紧、很用力。
他们几乎是坐最后一班车回A市的,这会儿地铁都停运了。徐步迭下意识就要去坐夜班公交,他的大脑如今似乎并不能顺畅地思考,很多事情全凭身体的本能。程翥轻轻拉了他一下:“都这时候了……打的吧,我来付钱。”他也没说什么,沉默地换了个方向,大约是同意了。上了车,师傅问去哪里,他才嘴唇翕动了一下,哑声说道:“去医科大附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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