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翥轻轻吁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猜的可能八九不离十了,心情也随之沉重起来。一定是家里人出事了,生病或者事故;但是又似乎隐隐有什么不同,至少与程翥见过的所有遭遇突发状况的家属都不一样,他似乎并不惊讶、震惊或者慌乱,就好像早就知道会发生、只是恰巧发生在了这么一个时机而已;但他又异常地反应激烈、恐惧和焦虑,就像在害怕什么无形的巨兽。
不过,正常人家里生病出事什么的,也不会突然狂性大发就……做出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举动来。当然,程翥也见过学院里一个教授家里出事,这位一米八壮汉当场在讲台上晕倒的现实。人有的时候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样坚强。
医院里,徐步迭走得驾轻就熟。一路过去,还有好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同他打招呼。徐步迭居然还能分个神,朝他们报以营业性的微笑。又或者说,他现在就像是个机器人,外界给予相应的程序,他就回报以设置好的应对程序。
程翥看着他们的电梯往上挪动。9楼……10楼……这里是烧伤的重症科室。徐步迭像进家门那样走进去,护士和保安都没拦他。有人甚至朝他微微点了点头。每个人的眼里似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在这一个环境里头,程翥能感觉到自己是个分明的外人,他与他们是不共情的。
“小徐!!”一个中年妇女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从病房里跑出来。她瞪着铜铃样的两眼,叉着腰,把他连着程翥一起上下先打量了一遍。“你跑到哪里去了!我以为你也要像你家那个什么鬼亲戚那样,就放着你妈不管了呢——”
程翥感觉身边的人连着他握紧的手一起,整个瑟缩了一下。他急忙挡在两人中间,隔开中年妇女咄咄逼人的视线:“你好,这个……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
这位女士正是同一个病区里,一直帮忙照看小徐母亲的病友刘姨。因为徐步迭长期没有其他人可以拜托,很多事都要落在同病区照顾家属的刘姨身上,比如在他外出工作时帮他看挂水叫护士之类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反倒和她变得极为亲近,两家相互照顾,当人躺进这里,也就再没有隐私和尊严可言,个底都门儿清,刘姨也把他看得跟自家儿子一样。这个年纪的中年妇女,心疼人起来够心疼,八卦起来也够八卦。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程翥一遍,确定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你是谁啊?”
“……我是他老师。”程翥用习惯了这个称呼,脱口而出以后也不好改了,再说,不说是老师的话,我是他什么人呢?“他现在状态不太好……”
“哦哦……”刘姨显然对老师这种身份还是有所尊崇的,又探头看了看小徐,“都要经历的……总之,回来就好了,啊,小徐啊,你刘姨说帮你看着的,就帮你看着……你也不用太担心,咱们这医生都很负责任的,二话不说,抢救都抢救完了,医生说情况还好,不是很糟,没有太在意料外,都控制住了。烧伤就是这样的,随时都会有并发症……你妈之前情况已经算不错了,这次也救回来了……你放心吧,吉人自有天相的……”
程翥打断她不着调的絮絮:“……那现在病人在哪呢?”
“进ICU呢,今天不能探视了,”刘姨说,她突然面露鄙夷之色,“之前允许探视的时候,让他女朋友过去隔着玻璃看了一下,她也说不出什么道道儿来。”
“……啊?”程翥愣了,他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徐步迭,没想到他真的有女朋友,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刘姨才反应过来地领着他们往里面走。“也别站着了,小徐这样子……到病房里坐一会吧。”他们走到空荡荡的病床边,就看到一个打着柔光灯在那化妆的女人,穿着极其风骚的紧身皮裙,细长的镶满水钻的鞋底高高地翘着,看到他们来了娇呼一声,抬起画着重妆的红唇,有些不满地嗔怪抱怨:“你还晓得回来啊!我以为你就把你妈送我了呢!”明眼人一看,都多半能猜到肯定是混夜店KTV的那种风俗妹。
程翥也觉得有点尴尬,他给徐步迭拖来一张圆凳,按着他坐下,自己就不方便在旁边呆着了,总觉得妨碍了什么。 倒是刘姨又看了程翥一眼,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出来。她似乎曲解了他刚才那一声的顾虑,低声对程翥一努嘴解释道:“不是什么好人家女孩,天天喝人血一样涂脂抹粉,一看也不是干正经职业的。不过,再怎么也比他那个亲姨好点。”她似乎憋了一肚子八卦,无处倾吐,这时候抓着一个人就龇牙咧嘴全倒出来。
“……怎么?”
“他那个小姨啊!这么说起来,躺床上的不是你亲姐姐吗?小徐说他人不在这、在外地,那病人情况突然就恶化了,衰竭了,要你家属签字,你姐姐的事,你不能签吗?哎哟,那么大一个人,掉头就跑,拦都拦不住,我都看傻了眼。”刘姨唏嘘不已,至少她自己家里还有靠得住的人,两个儿子在外面挣钱,她可以全心的看护。
“那最后谁签的?”
刘姨一努嘴:“你倒说吧,最后居然是那个女的签的,就是小徐那个挺不正经的女朋友。这几天小徐说要出差,她倒是每天都来,来的还勤的。就是成天打扮那个样子,身上东露一块西露一块,看病人也不好好看,在那里搞什么直播,又化妆,嗲着嗓子说话,我们年纪大了是真的看不过去。但这种时候她一个外人都没跑,你当亲妹妹的跑了,我都觉得丢脸。”
程翥也陡然了解到这么多情况,只觉得信息量过大,百感交集,心里头颇不是滋味。他先对刘姨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拉着他出差的,我考虑不周,不知道他家里这个情况。麻烦刘大姐了,帮了这么多忙,实在是不好意思。”老实说程翥也不知道这位八卦阿姨帮没帮忙,总之先道谢总没错,把人情埋了,日后肯定还有要帮忙的地方。小徐要是在说不定比他做的更寰转,但他现在根本连话都不能说。
“哎哟,没事,这算什么事,我要是在意这点事,我和他又非情非故的……还不是心疼这个孩子吗?”刘姨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往眼下擦了一把,“你们不遭这罪的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住久了 ,谁都心里一本清账。烧伤很容易就并发症的,像我家孩子,最凶险那会儿,一个月去了三趟ICU。他妈妈……有的时候可以这么说吧,老人讲福祸相依,是说的没错的。我们这样的人住到这里来,尽人事听天命,很多时候由不得你怎么想,就信命了,都是定下来的。我看小徐平常也挺好的,想开了,就挣钱,闷头做事就好了,多的不去想。你看我们这大家从医生到护士,到各床的家属,哪个不喜欢他。又乐观,又开朗。看看他遇到这么多事都能这么积极地挺下去,我们也觉得自己都没有那么难了。”
程翥憋了一肚子话,但只敢试探地问:“可他这次打击挺大的。我一路上都怕他想不开了……”
刘姨叹了一声,虽然不见得能看见什么情况,但还是探头往病房里看了看:“所以这时候就需要你们老师啊,开导开导。你要知道,这个病,住院时间长,人一辈子的罪给你受尽,就算治好了,也人不人鬼不鬼的,更别提钱的事,无底洞。……有的时候你脑子突然会很迷糊,分不清楚现实,就好像日子过岔了,不知道生病的到底是谁,就也有可能生病的其实是我们自己。我倒是还好,我毕竟这把年纪了,还有一家子的人。我人生该经历过的都经历了,但他呢?他才多大啊……别的不说,他这样能有正常生活吗,能像别的小年轻那样,出去玩、谈朋友吗?”她又酸橘子似的皱了脸,故作正义地把话题扯回来:“所以,倒不是我看不起做那活儿的女人,我实在不相信她接近小徐做这个女朋友,能安什么好心。你知道,小徐身上肯定还是有一点钱的,我听说他把家里房子卖了。但那都是要为他母亲后续治疗用的,比如现在这个ICU就……”
程翥点点头,他还想再问什么,只听高跟鞋一响,那女人已经拎着她的铆钉包包走出来了,看到程翥和刘姨像门神似的蜷在门口,也不知道听没听见议论她的话语,只是朝他们一笑。“医生说明天ICU下午三点才能探视呢,要不是等他我早都回去了,没良心的连个短信都不回我,”她对程翥说,估计以为是小徐的亲戚,“你也带他回吧,睡一觉明天再来,在这儿等着又不会好得快些,还不如庙里烧高香呢。”她又翻了翻包包,掏出一堆单据通知什么的都交给程翥,“喏,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收着吧。”
“你直接给他不行吗?”
“他怎么回事,刺激大了,我跟他讲话都没反应,别吓傻了吧,给他缓缓。”绵绵冲程翥拿出营业笑容,长这样一看就有钱的男人对她具有天然的吸引力,“你是他什么人啊,叔叔?”
“我是他老师。”程翥只得又重复一遍。
“……老师?……啊,你就是程老师吧……”她秀眉一蹙,却倏然想起什么地露出一个促狭的表情,意味深长地道,“他跟我说起过你。”
第27章 赤裸的炮弹
‘——哎——’
绵绵促狭地转过头来盯着他看,拖长了音,‘那他长得帅不帅啊?’
‘还行吧,干嘛问这个?’
‘因为你笑得跟偷吃了蜜一样。嘴角咧耳根上去了。给你个镜子自己照照,’她还真把镜子递了过来。
徐步迭把她手抹开,‘跟你讲正事呢。’
‘我这也是正事啊?人家对你这么好,图什么啊,你想过没有?’
‘能图我什么啊?图财还是图色?’徐步迭自嘲地笑了一声,手里的笔写写算算,‘我要是个女的还两说。’
‘我看你还是有点色可以图的啊,不要看不起自己嘛。我们那也有好多少爷,现在反倒是他们行情价高,有个生意最好的,要我说,长得就没你帅。’绵绵点了支烟,劣质口红在过滤嘴上留下一圈嫣红印记,‘说介绍你去干,比你送外卖钱来得容易,你又不干。’
‘我干不来那个的。’他低低地说,‘还有啊,你别看我妈这样。我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清楚得很。她看着我呢,我是活给她看的。’
绵绵噗嗤一笑。她没在意话中其他的意思:‘那你那么开心干什么,不是傍上金主,那就是真看上人家了?……程老师,是吧?’
‘你瞎说什么呢你?’徐步迭臊了,‘人家结过婚的,儿子都五岁了,钢铁直男。’
‘这世上哪有钢铁直男。’绵绵见多识广,嗤之以鼻,‘你试试嘛,你这么年轻,姐教你几套活儿,他得爽死,又不是他吃亏。’
‘胡扯什么呢。’徐步迭笑,根本没往心里去,只当是绵绵一贯的荤话——当你干这行久了,寻常人的廉耻就不存在了,倒不是因为喜欢说荤话,而是觉得只要大大方方地说了,就似乎觉得自己蔑视它、操控它,觉得它无所谓。她们以此换取对身体的主宰。‘我以后还得赚他钱,搞得尴尬了,岂不是连生意也做不成。你也别瞎起哄,害我丢了客户啊。’
‘高风险高回报啊,否则你怎么办,一辈子吃血汗钱?你想,他做这个的,随便做个什么都几十上百万吧?’绵绵扳着手指给他算,恨铁不成钢,‘你既然喜欢他,我看他对你也挺好的,那就抓紧机会靠上他,你也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徐步迭摇摇头失笑:‘给你越讲越不清楚了。什么喜欢来喜欢去的,我哪儿就喜欢他了?’
一根涂着厚厚指甲油的手指戳过来。‘你就装吧——那你讲讲,你喜欢谁?’在她看来,世界的道理似乎都是要由喜欢和不喜欢来构成的,也许是那些她最爱看的纯爱韩剧的影响。
徐步迭顿了一下。‘没有。我这样,能喜欢谁?就像你,你能喜欢谁吗?’
‘你特么什么意思啊!’绵绵怒了,她把烟狠狠地吸上一口,再全喷在徐步迭脸上,‘老娘怎么就不能喜欢谁了!?我跟你说,那什么处长家的海龟,还有那个文了只熊猫的傻逼富二代,都排着队呢,我爱喜欢谁就喜欢谁。’
徐步迭笑了笑,没有戳穿她;他喜欢和绵绵相处,就是因为彼此面前就不必费伪装的功夫,省去很大一把力气。他把烟从绵绵嘴上拿下来,就着那嫣红的唇印也抿了一口。浑白的烟雾衬托得他的双唇也像沾染了那残余的色彩一样,红恹恹地开合着,慢慢地说:‘……所以,难得有个人对我挺好的,我才更不该给他添麻烦啊。’
程翥将徐步迭领回家里,他也不知道小徐住在哪——听刘姨说,他平日都只睡在医院。心脏柔软的部分像始终被箍着磨得疼,肺里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程翥攒着一堆疑问,可又偏不能问,好在小徐现在无比顺从,就像个机器人似的叫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个指令办一件事,进门了,叫他换鞋,他便换鞋,叫他开灯,他也开灯。
程翥把他领进浴室。“先洗个澡吧,好好睡一觉。你放心,还有我呢,无论什么事,明天我们再说。”见小徐不动,又轻轻推了他一把,“哎,总不能叫我给你脱衣服,不合适啊。快,把衣服脱了好好洗洗,水都热着呢。我去给你找件睡衣……”看他缓缓开始解扣子,总算吁了一口气,自己出去翻箱倒柜,帮他找两件换洗衣服。
可衣服找好了又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人出来,程翥一看热水器,水温一点都没变,再听浴室里也一点声音没有,把他吓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管不了那么多了赶紧冲进浴室,一把掀开帘子,看见徐步迭只是浑身赤裸地站在那儿,还好没出什么别的事,但是没有开浴霸,也没有开淋蓬,瘦长的身子孤伶伶地矗着,清晰可见背脊上兀起的胛骨和胸口的肋条。
“你……”程翥气都喘不顺了,几句话在喉咙口反反复复嚼了咽,他不算是好脾气的人,遇到学生不听话的也直接拍桌子骂,要是像他带的俩研究生那样熟稔的,有时候太怠惰了、拖过了期限、东西做得不合格,他也装模作样上手就打,从来不惯着。可眼下这一个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捧着也不是摔打也不是,他对儿子都没有这么好过,乐乐不听话了,反正让他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饿了总会出来。可这一个又不是他的儿子,不是他学生,也不是他徒弟,他能拿他怎么办呢?最后只能说:“你把水开了啊?这也要人教?不开龙头你洗冷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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