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能做这种规模的艺术收藏,那你家条件应该不错啊,你怎么还出来打工,勤工俭学?”
“我……”他张张嘴,兴许是自事故以来头一次主动说起这些的缘故,好像时光将他一下子带回了原本的年纪,那些精心的伪装全都不见了,他只是一个才刚刚毕业,考上大学的孩子;他什么都不必考虑,未来四年应该和所有的大学生一样,拥有一段自由而恣意的开端。
“……家里有人生病了,我父亲也……不在了。”实际说出口的时候,竟然觉得有一点轻松,甚至可以说平静了下来,似乎终于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这样啊……”长者十分体恤地并没有追问下去,反而伸出手摩挲了一下他的肩膀和背脊,再轻拍两下,“……那你很辛苦啊。”
“没关系的……不辛苦,我已经习惯了。”徐步迭喃喃地说,“所以我什么活都做……甘老师,我什么都愿意做的,只要能赚钱。您以后要是有别的什么活,什么单子,找不到合适的人,都可以叫我。”
“随便什么事都行?”
“随便什么事,随便什么时间。”
程翥把电脑上的建模不断返回,又把桌上的草稿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那里已经要堆得漫出来了。不对,不对,完全不对。他的作品到今天已经形成了完全的自我风格,疏旷硬峻,可是今天落笔像毛头小子一样,急躁毛糙的,情绪像野草似的胡乱生长,刚压住这边,又从另一头冒出来。
程翥抓起手机,翻了半天又犹豫了半晌,最后打了几个字想了想又放下了,朝房间里喊:“乐乐!”
乐乐蹬蹬蹬地跑来,举着他的小飞机:“吃饭了吗?”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除了吃你还知道啥。”程翥恨铁不成钢,“马上过了年,你都要是小学生了你知道不?你再吃,校服都穿不进去。”
“……哦。”乐乐沉思了一会儿。“那还吃不吃?”
……程翥扶额,“吃,一会吃,爸爸去热菜,你帮爸爸打个电话。”
“电话!”现在乐乐可喜欢打电话了,立刻高高扬起手表,“打给谁?”
“打给你小徐哥哥。”
“哦!”
“你就问他记不记得要去打针,别给忘了。”
“好!”
叮嘱过这一句,程翥总算安心了一点,转头把剩菜拿出来一起扔进微波炉,拿出几个包子架上蒸锅,就听见小传声筒又奔过来,大声说:“他问你记不记得明天答应过他什么事!”
程翥拿着锅铲,把热好的菜扒拉进盘子里,叹了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我记得。你问他明天怎么安排?”
程翥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心想我让乐乐问,我看你能说出个花来。
乐乐接电话非常地具有仪式感,既然励志当传声筒,那就绝对不当面说给程翥看,于是又飞快跑回自己的房间,得到答案再跑回来:“爸爸!他说明天安排约会——”
程翥一把抓起儿子胖胖的小手,几乎把手腕贴在自己嘴上:“徐行!你跟我儿子瞎说什么呢?!”
“啊,终于理我了。”
手表上的视频屏幕里的人看起来正在街上,街灯的颜色在他脸上打出各种斑斓的光,延迟和光影让脸孔模糊摇晃着看不明晰。“我还怕你怂了要毁约呢。”但单纯就从声音里,也能听出那一股甜丝丝的雀跃,把自己乱糟糟的脑袋搅成浆糊,全都无所谓了。“我怂什么了?我这不听从安排吗?”
“那你上大号说话,拿儿子做挡箭牌,好意思吗。”
“你不要给我教坏小孩子,听你安排就是答应你约会啦?”
乐乐垫着脚尖,手臂伸长,被程翥拎着手臂拿着当电话机用。他问:“爸爸,什么是约会?”
这下轮到程翥心虚了:“没你的事,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啊。”
乐乐不服气了:“那你还用我电话呢!我不帮你打了!”
小徐在视频里头摇摇晃晃地笑,终于忍不住提醒:“老程,你头顶为什么在冒烟?”
“冒烟?哪来的烟……”程翥陡然一拍脑门,转头手忙脚乱地打开身后的蒸锅,水已经蒸干了,包子底下一片焦糊。他自暴自弃了一秒,把硬邦邦的糊包子塞进嘴里。
乐乐不借手表给他了,程翥只得自己打电话给小徐,电话接通开始那边就笑得厉害,程翥挠着脸:“严肃点,我跟你说你这算嘲笑客户啊我要打差评的。来来,点个外卖,给我买点包子过来,正好一起吃了,你也没吃饭呢吧。”
“啊,现在?现在不行,我接下来有个活,走不开。”徐步迭说,“你出门左拐小超市里就有速冻水饺,去买点不就行了。啊,看着煮,别又烧干了。”他顿了顿,“明天中午给你定了蛋糕,我再带菜过去,今晚就凑合下吧。”
“这都几点了还干活呢?那行吧,不跟你说了,你骑车小心点。”
“临时来的事,还好是今天,明天我就得推了。”小徐笑了,“怕我一会没赶上点,提前说生日快乐。”
“生…………我去,你怎么知道的,”程翥愣了一下,转头看了台历才反应过来,“我说怎么要吃蛋糕呢,还以为又乐乐那小子乱找你要了,正准备去揍他。”
“不是吧,你自己生日你真不记得?”
“一把年纪了谁过生日啊,都以为是你们小年轻啊,我现在只有儿子生日还能记得住。”程翥也乐了,“到我们这阶段,过生日就是提醒自己,再过两年,长江青年学者都评不了了,得加倍努力了——”
“年轻着呢,这不还要约会吗?”
“约什么约,不约。”
“真不约啊?”
程翥犹豫了一下,这小子将军啊,冲太猛了不知道该怎么糊弄,就听见电话里传来挂断的声音;刚皱了皱眉,叮咚一下,一条新信息弹出来。两张票的照片落入眼帘。
程翥倒吸了一口气,“我去!”还特么是A区的座,这一千六百八……还一票难求,天桥底下全是拿着红票子吆喝的黄牛,这小子哪里搞来的?
他摁着发语音过去:“你搞什么呢,这个太贵了,胡闹!不行!”
对方发了个“略略略”的吐舌头表情包过来。
“我跟你说认真的……”
小徐的信息也很快回过来:
/ 我也是认真的。/
程翥没辙了,他看着那几个字,手指摩挲着屏幕,一时没法回答。如果自己也是二十岁说不定就答应了,至少可以答应试一试。——试试又不会掉一块肉。但现在不一样了,很多简明的言语在时光中变质,他要考虑的除了自己,还有对方,还有很多工作上的,社会上的,生活上的,包括正在朝他叫饿的那么大一只儿子。没有别人能替他考虑这些,爱也不能。
“饿啦,你等会儿,爸爸去买水饺去,明天你小徐哥哥会带蛋糕来,今天我们就先艰苦朴素一下……”
他敷衍地说着,一面拉开门走出去;天气已经到了会吁出白雾的时候,夜晚的气温体感像针扎人,让人也刺猬似的逆反起来。这时候手机又是一响,他摁亮了屏幕看了一眼,却顿住了。
那是一张LALAND模拟城市的套票,是新开的一家大人气一体式儿童乐园,很多幼儿园的小朋友们都已经体验过了,在班里各种炫耀,但以程翥的忙碌程度,乐乐自然是只闻其名,从没去过的。
/ 明天上午你好好睡一觉,不准加班;中午我们吃蛋糕。下午带乐乐去这里玩吧。/
随后的短信里这样写道,
/ 晚饭就在这里面解决,然后我们去看剧,乐乐年纪太小了还不能去剧场,在LALA里面有托班的服务,我都去现场看过了,提前报好了名,是那种老师看着带着一起玩的,可以放心。等这边结束了就去接他,时间刚好。/
/ 计划就是这样!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我也不知道了,我第一次追别人,没有经验,体谅一下。/
程翥愣愣地看着手机,夜风呼呼地穿身而过,吹得他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飘忽忽的晕头转向,完全像一个二十岁的小年轻那样,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浑身的血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流。
他根本忘了自己是出来干嘛的,等回到家时两手空空,迎上乐乐无辜的眼神:
“……爸爸,水饺呢?”
程翥一巴掌糊在自己脸上:“……尼玛。”
他多活了十几年的智商终于再次占据高地,这下想明白了,明天随之一起来的绝对不止妥当的安排、贴心的考虑,一段美好的时光什么的,那小子绝对会表白的,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年轻人一样,冲着南墙飙车,瓮瓮的马达声都有股破釜沉舟的劲儿。不是不知道那是南墙,也不是没听过旁人的规劝,更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可到底不撞上是不会甘心的,哪怕留一个印子,也是爱过的辙痕。
但是,但是啊,等变成了我这个年纪狡猾的大人,有时候就再也没法回归纯粹了,我们总是掣肘太多,自私太大,既渴望这样的热忱,向往着这种单纯热烈的美好,期待着某种改变。却又害怕平衡的打破,付出和改变的疼痛,以及随后汹涌的变数,注定承受的伤害;不如龟缩在安稳的壳里,就像现在一样,难道不是最好吗?
转身出门后,程翥又犹豫着打电话给小徐,可那小子也学精了,好像早就猜到这一手,干脆把电话关机了,果断杜绝了他拒绝的可能性。
“呼——”
程翥吐出胸腔里压抑着的一口热气,吁出的白雾凛冷地在夜空的黑幕上氲开散去,看见冬夜里分明的星辰,一切心思也都和它们一样明镜似的,清棱棱地挂在那里。
也好,说害怕不是假的,说期待也不是假的。明天要发生什么交给明天去办。至少现在,跟明天要毕业旅行一样,碰咚蹦咚心跳得睡不着。
可是等到中午,说要送蛋糕来的小徐没有来;下午也没有。程翥打电话去医院问了,带乐乐去LALAND门口等,一样没有。歌剧开场了,他在门口等到最后一个人进场,还是没有。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在剧院的入场口外坐着,好像变成了一座沉寂的雕像,在反复拨打号码的空隙中,听完了一场爱恋的全程。
第40章 重重一响
“这小子不会在玩我吧……”程翥一开始这样想。
可是他自己很快就否定了这一点,至少自己认识的小徐不是喜欢开这种玩笑的人,光从他的话音里也听得出多认真,认真得让自己都害怕了。这小子要是能懂得耍这样的心机,倒也不值得旁人为他挂心。
接着又担心是不是医院那边出什么情况,但电话过去问询,病人情况一切正常,导致都没有人在意到小徐今天来了没有,因为他总是来来去去的,谁也说不清楚。
难道又遇到什么事,精神上或者情绪上出问题了?可是万事总得有个诱因吧……程翥并不知道小徐还有其他什么朋友,担心之下只能打给敬嘉年,谁知道对方比他还震惊:“不可能啊?他为这个特地准备好久,出什么大事也不可能放你鸽子,不然他知道我肯定弄死他……”
虽然没捋清楚为啥他放我鸽子你要弄死他之间的关系,但程翥还是觉得一颗心悬得厉害。
难道真出什么意外了?会不会是生病了?出车祸了?受伤了?会不会在别的医院,也没有人能通知到家人?又或者是亲戚有了什么事,硬把他叫走了?可是看着平常的关系,连小徐母亲都那样了也不见人来照顾,想想也不可能啊?
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也顾不得面子了,半夜起来翻同学录,打电话给自己以前的一个学生,记得他好像提过父亲在车管所工作,就想拜托能不能查到29日全市交通事故的记录。然后又联络之前和小徐一起给自己装车运输的师傅,询问这两天有没有见过他。同时也给蔡妍妍去了信息,想到她之前给小徐介绍了几个模特的工作,想要打听都是哪些画室和工作室,还有网店老板的联系方式。
“老程,你怎么回事,吃枪子啦?一上线给你夺命连环催,把我给吓得,还以为出多大事了呢……”蔡妍妍打着哈欠回电给他,“你说要是个妙龄少女失联一晚上那是有点紧张,他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你还不准人家去私下约炮啦见女友啦什么的啦?敢情世界都是要围着你程老板转的?”
“是,和你约好的,那就啥事都要向你汇报?人家是你什么人啊,你自己儿子有管这么宽吗?就突然有哪天不想理你了不行吗?比如我现在就不太想理你,是人吗一大早夺命连环CALL把人搞起来……”
“……行,我帮你问,我介绍的都是正规的啊,行业里有名有号有执业证的,你都知道的。……接下来?接下来他们自己谈了啊,他那么大一个人了二十来了有吧,做过的工作种类比你我都多,我又不是他监护人,操那么多心干嘛。”
程翥没辙了,他转而想一想,觉得蔡妍妍讲得也未必不是个道理,我是他什么人呢,万一他只是手机掉水里了,电话卡掰折了,突然反悔了不想跟个拖家带口的老男人谈恋爱了也说不定啊,年轻人都是很冲动的嘛。能冲动地爱,也就能冲动地后悔。
但他到底还是没心思做别的事,送完乐乐去幼儿园后,草稿又画废了三张,期间无数次跟网瘾综合征一样把手机拿起又放下,最后实在忍不住,把它扔进沙发旁边那旷日持久的衣服堆里,眼不见心不烦,终于能安稳地画上两条线了。
突然手机铃响,惊得差点整个人蹦起来,手忙脚乱地从衣服堆里扒拉手机,谁料越急越是扒拉不到,最后从积灰的沙发垫子缝里给抠出来的,程翥这才反思自己真该打扫卫生了,一面拎着手机的一个角按下接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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