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程翥一回头,蔡妍妍已经把他胸也摸过了手也牵过了,正两眼冒光地把他小臂肌肉来回揉搓,“……有没有兴趣来给我们当模特啊?”
徐步迭刚才还用强劳动来掩盖恍惚和避免面对程翥,这会儿什么也顾不得了,抓救命稻草似的直打眼色求救。
蔡妍妍已经开始把他往办公区拖了:“你放心,姐姐不会坑你的,咱们程老板给的价钱都是极好的,我们这样的公司绝对正规……”
听到钱,徐步迭犹豫了,没骨气地问:“能挣多少?要不要脱光啊?”
程翥一个头两个大:“你别听她胡扯,搞得我这跟不正经的营生一样……”他看着小徐貌似还挺失望,赶紧补充,“没你外卖挣得多,而且不用脱,脱什么脱,现在都要穿肉色打底衣了,再说我们小本经营哪有钱请模特,她就是觊觎你年轻的肉体,千万别上当。”还把他给拽散的衣领仔细拢了拢。
蔡妍妍双手叉腰,“程翥你听听,你这说的是搞艺术的人的话吗?大清亡了好些年了!脱了怎么就不正经了,美好的肉体怎么就不能张扬出来让大家欣赏了?你以为大卫是怎么来的?都五百年了小青都修炼成人了大卫的J儿不还给大家欣赏着吗?”她抽出一叠金灿灿的名片,要往小徐的口袋里塞,“拿着,我可不止认得一个程教授,姐给你们做代理的,什么门路认不得,钱怎么就少了,啊?咱不和满清程贝勒玩儿——他还要留辫子呢——”
于是程翥夹在中间,好像强拆牛郎织女的西王母,打掉两边试图苟合的手,三人老鹰捉小鸡似的打转。卡车那边喊了一嗓子:“都装好了!”程翥如蒙大赦,拉着徐步迭掉头就跑。“正事儿!小心我扣你工资!”
一提工资,这小孩儿就乖了,给他牵着跑,手心被汗浸得凉飕飕的。两个人冲到卡车跟前,车已经暖起来了,发动机突突地转,刚认的“大师兄”“二师兄”伸手搭把手,把他俩拽上车斗。程翥“抢亲”成功,朝着蔡妍妍得意地龇牙咧嘴做鬼脸,两人的手一时没放开。
程翥的手滚烫的,关节糙砺,里头全是厚茧子。徐步迭想抽也不敢抽开,他还偷藏着一张刚趁乱捡的名片呢;另外,之前的事心里还有个疙瘩,但是面上却不能显出来,更不能和程翥作色,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工资扣多少啊?”
程翥无语了:“你怎么只会想钱的事?年轻人要有点活法嘛——你又不谈朋友,哪来那么大花销,攒着买房子?”
徐步迭不想说自己的情况,总是潜意识里觉得那低人一等,说出来了旁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同,那连最后一丝平等的空气都消失了,只能更加压抑。便顺着话说:“是啊,房子太贵了。”
其实是活着太贵了,他已经把能丢掉的全丢掉了,可每挣扎着向上拔出一分,就还是将自己累得喘不上气来。
但是艺术家是不管这个的。房价的问题打开了话匣子,车上几个艺术家和准艺术家们都聊起来。他们大多的烦恼在徐步迭如今看来都很浅薄,其中一个还在问程翥申请高端人才落户补贴的事,程翥让他们把材料准备好,一起向区政府申请了。
那个世界离自己非常遥远。许多人瓮然的话声恍若压在背上的五指山,中间似乎隔着一道硕大的天堑。
其实我本来……也应该在那一边的。
但他如今只能低下头,把自己与“艺术家”一类清高的生物划清界限,在抵达市区广场的设计摆放点后,跑前跑后联络广场工作人员和保安,再招呼着搬运队的员工把架子搬运下来摆放在程翥指定的位置。艺术家们离得远指挥着,往这边一点,再往那边一点;两个研究生拿着尺子在地上量画位置,一会跑近,一会隔远,调整着场景融合的细节。而程翥干脆爬上去站在车顶,一边看电脑里的荷载模态分析模型图,一边拿着手机在拍。两个研究生吼叫着报一个数据给他,他输入后修改调整一个数据,再吼回去。奇怪的造型与动作惹来了路人围观,有大妈拉着徐步迭问:“小伙子,你们在搞什么啊?”
“是这里要建雕塑。”
“雕塑?雕塑好啊,这么大啊——是什么雕塑啊?”
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是抽象的图形,有人说是几何组合,有人说别搞那些抽象的了,莫名其妙;又有人强调能摆在这儿,那肯定是正能量人像,俩大人带一小孩逛马路那种。还有人说能不能别老是果体女人,有伤风化,真是看烦了。
徐步迭等这些有的还裹着雨布的架子摆上了才感觉出来这城雕巨大的气派,怪不得需要这么仔细的匹配调整,程翥在这方面一丝不苟,并不因为是公家的项目就得过且过。但是老实说装了三卡车的大型,放到这么大一个广场上,其实看起来也根本不算什么,甚至还觉得可怜兮兮的,就像土里刚冒出来风一吹就倒的嫩苗;而天空像一个巨大的罩子,四面的高楼广厦仿佛箕张的尖锐齿牙,要将这一点微小的生长的空间吞没下去。他从架子下面往上看,阳光有些开始偏斜,金闪闪地从直刺天空的最高一角的塔尖露出半爿,像把蓝天的假象上撕开一道口子。
等建好了,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挣扎破土的嫩芽,到底会长成何等的模样,是抽象还是具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和谐还是正能量,会让那些议论平息吗,要怎么才能让大家都满意?
程翥似乎也发觉了和预想中不合适的地方,一个劲地在和城建局的领导打电话,语气激烈地挥着手反复强调,挣得脸红脖子粗,连大师兄二师兄喊他也听不见。那个在徐步迭心里被标记为“大师兄”的,一看面相有些猴里猴气,十分配得上大师兄的称号,叫做丁奇逸。他颈侧夹着手机接了个电话,听得朦朦胧胧,汗水都顺着电话边缘往下滴;手里摁着一个标尺,一边朝小徐喊:“徐师傅,你能不能叫下程老师接电话?好像是乐乐的幼儿园找他,老打不进他电话,像有什么急事,转了几道都打我这里来了。”
徐步迭心里猛一个打突,他从丁奇逸那儿拿过电话,一边向广场外侧的程翥跑去,一边想要询问情况。
他刚一接,电话那头就立刻传来小汪老师极为标志性的尖利声音,如同裂帛般在耳膜上骤地一划:
“乐乐爸爸!——乐乐找不见了!”
第7章 彩色的人
程翥头一次知道,身上冷汗能像水一样往下滚,密密麻麻地爬动着,像一万只蚂蚁啮咬得他发慌。
他似乎上一秒还在跟城建局的领导争取计划变更,因为大样配上周围环境后比他预想的效果要显得小而压抑,他想争取更多的一点场地和标高审批,再多一点修改的时间。他满心满脑子都是这件事,在车顶上站起来来回走动也没有发觉。
有城管嚷他,叫他不能站在那上面,瓮瓮作响的声音令他头疼;手机里插进来电的滴滴声也令他心烦;两个学生喊他的声音也催得厉害,让他整个气息都浮躁起来。就不能一件事一件事地来吗?一样一样地来,有条不紊地来。
小徐跑了过来,对他说了什么——
世界好像一下子静了音;然后,他就在这里了。
倒不是失忆那样玄乎。他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只是好像全无所谓,所有的一切都像默片一样,一切其他人的反应和声响都被撇除在外了。他忘记了和谁在打电话,忘记了自己站在车顶上,忘了那么多人还等着自己调配,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猛一矮身子,抓着车头的倒视镜一荡就跳了下来,连手机掉在地上也不知道,疯了似的拦了辆出租就往幼儿园跑。小徐急忙朝大师兄和搬运队师父喊了几句,捡起手机跟在后面追。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到的幼儿园,小汪老师急得直哭,整个脸半红半白,话都说不利索了,说园内都找过了没有,正在查监控,一边让程翥赶紧联系亲人看看有没有人知道,再去辖区派出所报警。
他懵然不知该说什么,一摸身上手机没有,掉头就往外走。幼儿园园长和几个老师跟他撞了满怀,都连忙拦着,生怕报警把事情闹大媒体引来,说已经发动老师去找了,又说我们学校的安保一向都非常好,再者像您这样的单亲家庭,一般来说这种事都是……没有抚养权的一方想看孩子了,尤其是外公外婆,或者是孩子亲妈自己来接,怕你知道所以瞒着,报警警察也不管家务事,……还不如赶紧打电话给亲戚朋友问一问,尤其是您前妻那边……以我们的经验来看,80%都是……
周围老师和学校的领导都围过来了,七嘴八舌说个不停,环绕立体声。有人说已经找过了这些地方,有人说已经派人去那些地方找了,有人催他打电话,有人让他先看监控,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家庭矛盾。
在这中间,小汪老师带着哭腔的尖声也划破一切樊笼穿透出来:“乐乐爸爸,我觉得肯定、肯定是乐乐妈妈干的……!……她一直都那样的啊!从来不管旁人说什么、做什么……”
那些繁杂的声音扭曲成一股巨大的涡流,程翥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听不见了。“不是她,”他想要站起来,想要去报警,也想要辩驳。不可能是容宛琴。也不可能是家里的老人与亲戚。他想着得报警,但是手机不在,……几个人摁着他,双腿却突然脱力了,才走几步就往下倒。
一片混乱之际,有个声音突然清棱棱地穿进来,越过密密匝匝挤着团团转的人群:“有对着滑梯的监控吗?我在滑梯后面的铁栅上发现有一个洞。”
声音忽地静了下来,所有人齐刷刷地转头去看。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口,喘着气,汗水把头发一绺绺贴在头皮上,像刚跑了五公里。他举起手里一根锈了的铁栏,“这根栏杆锈断了,一直只是靠在那,又被滑梯挡着,估计平常不碰它看不出来区别。小孩子能钻出去。”
他把铁栏递给园长,把刚才落下的手机还给程翥,屏幕被摔得蛛网似的,开得了机,划不动。“报警吧,如果是乐乐家爷爷奶奶或者乐乐妈妈来接他走的,不太可能会走这种地方吧?”
争执的声音一下子没了。警察来的时候,监控也已经调出来:果然,能看见乐乐独自一人前往室外活动场的滑梯,绕到后面的梯子里,却没有滑下来。又过了一会,两个老师从孩子口里探出了口风:原来几个小朋友比赛,他们几个在滑梯附近玩的人知道那里的栏杆松动、钻得出去;今天做游戏的时候,他们都认为乐乐没有胆量一个人去,即使去了也太胖钻不出去会卡住,于是就嘲笑他……
警察立刻拉起了三公里的搜索带,并且让程翥联系亲属,回忆小孩子认得的、会去的地方,“他虽然是自己跑掉的,但是考虑到你们家庭的情况,他还是很可能去找妈妈,对吧?你应该联系一下你前妻……”
程翥翕动嘴唇,半晌挤出来两个字:“……不会。”
“不会?不会去找妈妈?为什么?”
“……她不在国内。”
警察无语地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这位家长,这件事你能明白我能明白,可是你儿子才只有五岁,他就是看起来明白实际上也根本不会明白。”他循循善诱,“会不会去某个妈妈带他去过的地方?或者外公外婆家呢?”
“……外公外婆也不在这个城市……”
程翥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慌,好像有什么东西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正在将他伪装在人前的人模狗样的皮囊一点点剖开。作为从来的优等生,他从没有如此艰难地回答过问题,好像处处彰显着在家长这一门的考试中他全然不合格。乐乐跟妈妈去过什么地方玩?有没有哪个游乐场的会员?哪里有特殊回忆?如果一个人走会去哪里?认不认得回家的路?有没有去过关系好的朋友家?有认识的、信任的其他成年长辈吗?……——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
徐步迭手中的电话打得滚烫,这时候跑来跟他说:“我联系了附近的同事去你家看过了,乐乐应该没有回去。”又安抚他说,“跟小区保安都打了招呼了,如果看到乐乐回去就直接联系我们。你别担心,我已经让我同事和群里的朋友都在留意了。他是个小孩子,乐乐很聪明的,应该不会跟陌生人走,如果他自己走是走不出多远的,现在城里到处有监控。”
程翥的眼神里这才回过一丝活泛,定定地注视着面前这个恐怕比他小一轮的青少年——对,他还是个青少年呢,现在却好像是个大人一样冷静镇定,在程翥看来颇有几分运筹帷幄的气势了。而且说来好笑,他们才认识几天,现在这个他只知道叫做小徐的大男孩却成了他最亲近的人。他背井离乡,选择家人不能理解的行业、不认同的婚姻,断绝了一切关系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爱情奋斗,而在这一刻愿意站在自己身边的,居然只有一个青茬茬的毛头小子。
“你放心,我也出去找,”小徐说,“对了,乐乐身上有钱吗?你给他钱吗,大概给多少?”
程翥一时茫然:“……有。我都直接给一张红票子……”
小徐愣住了。“你给那么多干嘛?听你这么说你给过不止一次?”
“对……因为我问他想要什么奖励,他总是不说,我就说先给他票子攒着……等想要买的东西有了,就用攒下的自己买……”
徐步迭嘴角微微抽搐,他原本半弯着腰,这时候猛地直起身子,似乎把什么想说的话正咽回去。
短促的沉默后,他突然站起来,闷着头就往外冲;程翥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跟着追出去。
公园的流动充气儿童乐园周围乌泱泱地都是孩子,跟一窝小蜜蜂似的,忽地奔东,忽地又转西。家长们都站在外围,恨不得长八只眼睛盯着自家疯跑的小魔王,谁也不会在意别家的孩子多了还是少了。有个胖墩儿圆滚滚地钻出树丛,顺着充气乐园的边缘往最里头走,谁也没有在意到他。
乐园里有一台充气飞机,是孩子们的最爱,驾驶舱里只能坐一个人,后面的座位也只可以坐两人。每个人都想抢上去坐,为此免不了要争夺推搡,拉帮结派。乐乐虽然也喜欢飞机,但他从来都抢不到那个位置,小朋友们结伴嘲笑他,说他上飞机飞机就飞不动了。
‘没关系,’那时候,一双温柔的手抚在他头顶柔声安慰,‘乐乐这么聪明,那妈妈考一考你,乐乐知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上飞机啊?’
乐乐眼前一亮,他想起来了,他见过妈妈买的机票,就夹在妈妈的红色本本里。他抽噎着擦干眼泪:‘要买……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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