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我来说。”小徐不容置喙地回答,“我不想瞒着朋友。再说……”他看了一眼丁奇逸,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毕竟,我就是那个雕像。”
第82章 得偿所愿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总之,都是因为我瞒着老程自己是这间学校学生的缘故……我也对你们用了假名,因为很多原因……的确没有想到还有这样的后果。”
原本做了很多心理建设,当真说出口的时候却并没有想象中艰难。虽然说的磕磕绊绊,也像一杯白水一样寡然无味,更还是有不能触及也不能谈起的部分,但还是说了,尤其是“对,我们在一起了”的时候,居然一丝莫名的骄傲占据了上风,掩盖了叙述中愧疚的情绪和道歉的状态,情不自禁地露出点微笑来。能把这样一个人以和自己亲密关联的关系介绍给别人……就像是把家中独享的展品拿出来供人参观一样,怪不得那些藏有稀世珍品的收藏家们往往更喜欢开个人展览,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夸耀。
怪不得心理医生总是爱把“坦诚”“谈谈”给挂在嘴边,当时自己嗤之以鼻——这种事情怎么能说呢?别人会怎么看我?即使说了又有谁能理解?可实际上,说出口的时候只有一种奇妙的……爽快感?好像把极为高难度的球给打回去了,把压力转嫁给了别人,然后自己可以得到喘息的机会,看着对方手忙脚乱地接:
老程拿手捂着脸,脸色酡红在那装醉,以为别人看不见他;丁奇逸倒是似乎不怎么惊讶,反而感觉触及到了私生活的领域不便于过多评价,于是陷入了沉思;敬嘉年在短暂的震惊后似乎裂开了,但旋即非常专业地展现出了一个毒唯的自我修养,开始缠着徐步迭问有没有那件雕像作品的照片视频可以看……
徐步迭想了想,自己还真没拍过一张像样的全景,唯一拍下来觉得好玩的还是那个雕像倒下以后拍的混乱喋血照。他有点恶作剧地干脆把那个拿给敬嘉年看,惹得他大惊小怪:“我靠,这么新现实主义的吗——这是什么,《碎布中的金色维纳斯》?”
徐步迭有点感激地笑了笑,知道也许敬嘉年只是不想过早地面对现实,他转向丁奇逸:“抱歉,所以这所有事情可以说根源是我……但是你好像不是很惊讶。”
“我认出你就是雕像模特那会儿挺惊讶的,现在已经不惊讶了。”丁奇逸中规中矩地说,“只要看到那件作品就挺明白的啊,程老师基本什么该表达的不该表达的都表达了……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通常会把一些雕塑的面目塑造得似是而非,基本上不会特别还原模特本人,或者会做一些夸张的变形和改动,否则有的时候这个就像暴露的伤口、翻开的内心、过分的坦诚,实在太容易被看穿了……”
丁奇逸是在工作室的仓库里见到那件原作的,防撞和防倒地裹上了一大层遮挡和泡沫,被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当他好奇地揭开时,在那么灰暗的环境里,它却居然像是在发光——不是聚光灯和展台打出来的效果,而是由内而外,自然迸发而出的一层微光,像是最稀世的宝物得到最体贴的打磨:每一处流动的纹理和线条,都让你似乎能透过它们看见创作者的双手如何抚摸过的痕迹,那是纯粹的理解与浓郁的倾慕……
在这一瞬间,欣赏者和创造者似乎达成了共识,建立起了情感上的通道,你的眼睛与他的眼睛重合,你的手与他抚摸时触感相连,你全然感觉得到那种观察与迷恋,欣赏与解构——你听得到创作者如取下自己肋骨的神明,在你耳畔骄傲地宣称:看,这就是我的爱人。
这是个典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区别,身为当事人的徐步迭反而一直觉得有些羞耻而不敢主动细看,再加上参与了烧制的过程,会淡化掉一层这种感性的光辉,变得非常“就事论事”,因此反倒一直没有特别深沉的感触——当然,即便是这样,他也似乎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当场攫获,看到的同时就直接省去了表白的过程,实现了关系的跃进式突破……
如今听别人讲出来,才突然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令人扶额的羞耻:你以为只有你俩明白,还藏得很好是吗?其实全世界但凡长眼睛还有点艺术细胞的都能看出来,老程就差在上面刻上“我们有一腿”几个字了。再想到他居然还打算拿这个参展……小徐突然很能体会容宛琴得知他把她的雕塑捐给学校后大发雷霆的那种感觉了。
“我艹,程翥你到底都干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干,我失忆了……”程翥否认三连,干脆醉倒装死。
只有敬嘉年怔怔地放下手机,似乎有点接触不良,处于灵魂震撼但是勉强维持平静拿胶布把自己粘起来不想太丢份儿的状态:
“其实当初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是认真的……我本来打算你被拒了之后过来找我痛哭,那个时候就可以好好嘲笑你了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实在太塑料了,另外仨人都发现了他的状态开始变得不对,徐步迭拉了他一把:“喂,敬子……你没事吧?”
他却伸手反而一把搂住徐步迭的肩膀,十分热切地说:“你们才没事吧?那不是好事吗!干嘛搞得那么沉重还苦着脸?这应该是庆祝啊!怪不得今天你拔毛也要请客——老板,再来瓶白的,再上点肉——”
他殷勤地把酒杯各个满上,用一种不太正常的亢奋语气说道:“不管别人怎么说,脱单可是大件事,必须得走一个!……怎么了,怎么了,我们当中,总算有人得偿所愿,做兄弟的当然是要高兴才对……”
“不是,”徐步迭给他说得浑身长刺,把他的手从肩上秃噜下来,“并不是因为我得偿所愿了,就觉得你们被连带效应受到的这些影响是应该的、就没有愧疚了……我是真的不想让事情变成现在这样……”
“事情变成现在这样,是你去举报的?还是老程不让我们参赛的?是既然都不是,你愧疚个屁啊?”敬嘉年有点不是控制的拔高了声音,“那还是我叫你去……叫你去追他的,我要是不撺掇不就没这事了吗?我留给我心里一个念想就放那不好吗?我是不是也该愧疚啊?啊?!”
丁奇逸赶紧打断他的话:“好了,你喝大了……”
“我没有!”敬嘉年猛地一掼酒瓶,全店的人都朝他们这个角落望过来。“我只想让大家高兴!就高兴一点啊……高兴一点不可以吗?我们宿舍的老三追到女神脱单了,我们可是给他办了个盛大的脱单派对,大家发疯似的闹到凌晨,派对上还成了几对……干嘛我们现在要像开答辩会一样,还来个概述,提问,讨论,总结啊?回顾过去,放眼未来?”他又对徐步迭不满起来,“还有你刚才讲的那叫什么?什么‘因为所以前因后果’的,你谈恋爱跟那写论文提要呢?就没点……没点普通人都有的那种,冒粉红泡泡恶心吧唧露出猥琐笑容的,让听的人想揍你的那种故事吗?老三在脱单派对上喝多了,逢人便逮住讲,把我们全部听吐了……”他想要笑,可手上用力过猛,将手中一直打不开的白酒防盗瓶塞被暴力地整个拔断了一半。而这一点事居然像某个强烈的刺激,把他一下子摁下暂停键那样,突然就愣住了,傻乎乎地看着酒液流到手指上、桌面上。“有什么关系?只不过是丁哥没了你的导师,我也没了我考大学进来的目标,我们做的项目遇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连老程也丢了名额、丢了工作……可这又不是徐行的错?……我是明白的啊!我明明很清楚……我为什么就不能再高兴一点呢!”
徐步迭把酒瓶从他手上夺下来防止他割伤手指,却忍不住赌气地给自己满上满满一杯,干脆地一口喝到底——从喉咙到胃部像火一样烧起来,强烈的灼痛感转移了其他注意力。
“好,高兴一点!只要你想听,我可以讲啊,我还有很多上不了台面的事没有讲呢,我清醒的时候讲不出口,”他又牛饮般地喝了一盅,混掺的酒劲开始上头,“你想听什么?我告诉你个好故事吧……我按你说的去买了票……但原本其实根本没抱什么希望,这家伙看起来不想搭理我,我根本没戏……再说,我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看到一半睡过去?但我好不容易攒够了钱,我定好了完美的计划,然后我接过‘好心人’给的一杯水,我还跟他道了歉怕耽误了他的工作,跟我自己说‘就睡两个小时’——”
“小徐!”程翥变了脸色,只有他知道他在说什么,赶紧出声阻止,但其他两人都没有发现这个故事哪里不对,让他继续说了下去:“我是被电打醒的,刺激吗?你们见过没?那种粉红色的,会贴上电极的玩具……”
“徐步迭!!”程翥猛地站起来,伸手从最里面的座位试图越过敬嘉年把他拖出来,“你喝多了!”
“是啊,我喝多了……”他顺从地站起来,眨了眨眼,“我怎么会喝了那么多呢?我把一整杯都喝完了。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渴,可能是之前吃了一种梅子……我很饿,没有时间吃饭,他们给了我那种当零食的梅子……我也是傻,是不是?我吃了一整盘……”
所有试图遗忘的、从未回想的细节,像海啸一样汹涌而来。
“走,别说了,”程翥不能再由着他说了,伸手摁着他的嘴,“小丁,你先帮我把账结了……”
“我偏要说,我没有说完……我高兴得很!”徐步迭硬挣开他的手,“我来付钱!我说了我来付……我有钱!”他甩开程翥,突然紧紧地抓着敬嘉年的肩膀,力气大得像要在上面开个窟窿,眼睛却亢奋地闪着一种不正常的光,又跟紧压低了声音,“反正是他们给的!……还挺大方的,而且还挺正规,竟然是按合同列的违约赔偿……哈哈,我就想啊,我怎么能要呢?那我成什么人了呢?可又想啊,凭什么不要呢?谁还能给我颁发个奖状吗难道?甚至都不会有别的人知道……我要是把钱还回去,他们连一点点损失都不会受到了。……所以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还回去。”
敬嘉年还是坐在原地,但他身上的酒劲却逐渐褪下去,脸色开始煞白,好像完全被这些突如其来的袒露话语给吓住了。
“干什么这副表情?这就像你说的,是好事啊?没有这事,我怎么‘得偿所愿’呢?所以如果你不受点伤害,就很难得到艺术家的青睐……就像……裂纹釉,对,还有你之前为姜师姐修的那个作品……碎了就不行,一定要重新黏起来,黏起来就是艺术!破碎的美感——他们就喜欢这个……”
程翥一言不发,脸色难看至极,突然一把扛起徐步迭,向外就走。而被扛在肩上的人却还在笑着,朝他们叫道:“所以这个故事够不够粉红,够不够恶心,听了想揍我没?之前就叫你揍我了……你还说我有病……我看你才有病,你们全部都他妈有病!”
第83章 破碎
程翥扛着他,一口气走出老远,直到徐步迭突然敲着他的背挣扎起来:“想吐……”
刚把他放下来,还没站稳,徐步迭就单脚跳着向墙角奔去,程翥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把他的腿捏的太紧了……这个姿势有点滑稽……然后他就吐了,吐得一塌糊涂,伸手想去扶旁边的墙壁,但是似乎远近的距离判断出了问题,一条腿又麻得使不上劲,身子一歪脚下打滑,一跤摔倒在自己的呕吐物里。
程翥叹了口气,只能走过去帮忙把他搀起来,翻了翻身上想找包纸巾,但是没有。程翥突然感到一股烦躁的焦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也还带着酒劲——突然就把自己身上的呢外套脱下来,往徐步迭脸上、身上一通乱擦。
徐步迭好像缓过来一点,抱着他的衣服神情有点呆呆的,非常无辜,要不是他身上还有一股酒味混合着呕吐后的恶心气味,看上去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程翥懊丧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给他叫了辆车,把他塞了进去。“你回去,回去睡一觉起来清醒了我们再说。”对司机报出了自家地址,提前给了钱,自己却没有坐上去。
这个天气虽然回暖了,但入夜气温骤降,不穿外套还是冻得厉害,但寒冷反倒令人清醒,他就是想单纯地走走……把刚才所有的事、所有的话都抛到脑后,不需要再顾忌任何其他人的心理和情绪,只是自己走走。
但没走一会儿,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回头,发现徐步迭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远远地跟在后面,像是走失了的小狗那样咬着自己的牵引绳非常迷茫,他手里还抱着程翥的那件外套。
程翥只能停下来:“我不是叫你先回去了吗?”他也知道自己语气不怎么好。
“可是……”徐步迭仍然懵懵的,处于一种宿醉的放松与紧张焦虑夹杂的状态,他隐约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自己搞砸了什么,有什么必须要抓住要趁现在挽回,但酒精阻碍了大脑的正常思考运转,眼睛看见的景物变得像加了几层滤镜那样摇晃且朦胧,一切都变得很慢,几乎只能靠着本能行动。“我……你没穿外套啊……会冷。”
“外套脏了,不想穿了。”
“……哦……那……”他赶了几步上来,有些犹豫着,想要去握他的手;但抓了个空,程翥走得更快了,他只能跌跌撞撞地在后面追;但当他实在追不上,又不得不停下来吐干净胃里最后一滴酸水时,程翥虽然没有过来照顾他,却也到底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两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距离,居然断断续续地在逐渐寥落的街道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也吐到徐步迭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吐,把胃倒空又吹够了寒风,人也终于开始逐渐地清醒。
中途无数次,某个墙角,某处座椅,某棵树都让他非常地想要靠过去,就在那底下呆着一动不动地闭上眼睛,也许他就会像无数个醉汉那样睡在大街上。但是一股可能从此镌入骨髓的恐惧和警觉令他再也无法在公众场合入睡,而且程翥又总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留下一个只要去追就追得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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