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整洁的寝室里转了一圈,徐步迭的东西到哪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摞摞的书摆得桌上堆不下一直堆到墙角,另一边手工打的架子上晒着一排坯子。但房间里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应有的爱玩爱闹的装饰品、衣物鞋帽、游乐设施、游戏机等等一概不见,唯一添置的大件是一台单独用的洗衣机,大概是为了单洗林幼霞的衣物和床单被褥准备的。
今天天气不错,他推开另一间卧室的门,心跳差点漏了一拍——林幼霞坐在窗前的靠椅上,穿了一件花色的毛衣,身上披着盖毯,连头发都梳得整齐,眼睛仍然是微睁着的,看上去就像是个正常的人,在安静地看着窗外盎然的美景和街道,等着自己儿子每一天从窄巷的另一头回来。
她面前的花瓶里,不知道从哪儿摘来一支野花斜插着,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花店里买的,想来他也舍不得。程翥知道他早上有时候还会起早跑一圈大学城周围的早餐外送,也许是在沿途的路中随手折下的,怕被吹坏了藏在怀里,从拉链的顶端蹭着下颌露出一缕春色。
程翥笑了笑,心想他真好啊。我上辈子是不是拯救了世界?这么个小子,扑棱棱撞在自己怀里。
“阿姨。”他走到林幼霞面前,蹲下身子,握住她的手。“我们这一路,您也都看见了。”
那枚非主流的,又粗又劣的廉价环戒,反射着玻璃瓶里的水纹,晃晃悠悠地套在野花的颈子上。
第95章 灵魂的侠客
无趣的正经会议和汇报展望放在白天,夜晚的庆典则献给每一个年轻躁动的灵魂。
夜幕才刚刚落下,迎宾大道的彩灯就迫不及待地次第亮起,丧猫的脑袋随着气球的起伏高高昂起,平常很丧的那一抹笑容在灯光的映衬下看起来颇有几分邪魅狂狷,像是个亟待被打倒的反派。
学生们热热闹闹地沿着它光溜溜圆滚滚的身躯走向演出即将开始的中心广场。一路上学生情侣成双成对,终于不再沿着教学楼跑道顺时针逆时针地打圈,这时候都兴奋地挽着手,去买他们自己烧烤的小吃、自己制作的手工艺纪念品,去看自己筹备的节目。程翥走在中间,这一回并没有其他人投来怪异的眼光,可还是有些不自在:大约是因为别人都成双入对,而自己形单影只,又或者是这校庆日自己也不是第一回 过了,可曾经更多的参与,都是在白天的部分——他做过演讲,参加过授奖,代表过学生团体发言,也在毕业之后因为捐赠仪式而和校长握手,把照片挂进名人堂里。他好像过早地成人以后,也从那时起便不再属于这些年轻的游乐了。
但今天走在这里,他突然发觉自己曾经一味埋头而缺失了的风景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当时的自己,没有察觉过这种等待的、期盼的、雀跃的心情?它们就像是那些头顶上悬挂的彩灯、或者小摊位上斑斓的彩条图案一样跃动着、闪烁着,明快又忐忑地在不同的音阶上来回跳跃。
当时的自己,总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眼高于顶,拼命地往前奔,觉得所有一切的这些庸俗情事,与崇高的目标理想比起来,简直不堪一击。而现在,他突然觉得,地上映出的一块粉红色的光斑很美,身边挤过去一排漂亮姑娘的裙角很美,少年人独有的大声的喧嚣呼喊声很美,小吃上泛起的油光里映出的笑容很美,弹错了音的不甚熟练的吉他声很美,忙忙碌碌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手里厚厚一叠发卷的材料纸张很美,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着:“梯子,对,都要有人看着,一直要在旁边扶住啊,注意安全!……一个桌子旁边放两个,然后一盒油性笔和颜料,从这里领的时候要登记……”那声音被我听见了,连耳朵也熨帖得很美很美。
——原来啊,原来我其实没有那么特别,和身边走过的每一个挽着手的年轻人一样,不过也是兜了一个大圈,去找那最简单的部分,原来那首脍炙人口的诗是这个意思,其实不关灯火的事,他来了,他便在我眼中发光,而旁边的灯火,便联袂地缀成依稀的星点。
徐步迭也看见了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盒子,就站住了脚步,朝他笑了一笑,脸似乎仍有些发红,不知道是跑的,还是被这暧昧的灯色映的。他脚尖踏着一块,那儿的光斑也闪烁着,从粉色跳成明黄,再换成浅绿,又闪成天蓝。“来啦!”他突然说,“前面的炒冰你吃了没?”程翥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只顾着贪看“灯火阑珊处”的风景;徐步迭突然返身冲回服务台区域,把那一箱子彩色油性笔连着登记簿和对讲机全扔给另一个人。“你来发一下!就这了!我收工啦!”
“徐老板你不能始乱终弃丢下我们啊——喂,你去哪呀!”
徐步迭头也不回喊:“约会!”伸手挽住程翥的胳膊,拖着他昂首挺胸地向前;留身后哇声一片——“卧槽,徐总有主了!”“你这不废话么!”“那帅哥谁啊,我们学校没有吧?没见过啊——隔壁校的?”“哎?那之前那个公主抱的呢?是这个吗?”“哎你们有没有听过那个八卦……”
徐步迭拽着程翥从凛然正步走到变成大步前趋再到拽着胳膊一阵狂跑,终于远离了八卦群众的玩味和议论;这才放缓步子淹没在人群里,才发现每个人都在最好的年纪里爱着某个人,原来谁也不在乎身边多一对同样腻歪歪的情侣;倒是他俩做贼心虚,不敢对视,却敢心照不宣地扣紧十指。
程翥也觉着自己矫情得不要不要的,啥情况啊,我俩这满打满算也谈时间够久了,啥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过了,一套托马斯全旋下来还带开小火车的;这会儿牵牵小手反倒心跳得擂鼓似的,太刺激了……我是十八岁那会儿有贼心没贼胆还在百度搜索“怎么开房”的毛头小子吗?他尴尬地找着话头说:“对了,那个什么,之前跟你说的那事……你考虑好了没有?”
“……啊……?”徐步迭跟敏感发作似的,忽地一跳,“什什什么这么快就要考虑好的啊?”
程翥有点莫名:“是啊,今天这样的日子又不是随时都有的……抓紧机会嘛,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这种事情,那那那是能随随便便就考虑好的吗……”
“是吗……可你也考虑够久了吧?就这点事儿,有什么不能相信我的……”
徐步迭想了想,又看了看身边的人。程翥一脸轻松,好像笃定了答案似的没什么负担,他还就认准了我吃他这一口是吧?都过这一村就没这店了,是有多自信啊?真想把那个丘比特biubiu的蠢蛋账号那些伤春悲秋的黑历史扔他脸上……
不过,这件事的确考虑了很久,不能再久了,要说没有考虑好,那也是假的;可要这里就这么随随便便吃着零食牵着手走着走着就答应了,似乎又不那么正式。
说起来,这家伙连好好表白都没有过吧,每一次都这么糊弄过去了!
但是,又要怎样的“正式”才算是正式呢?那些誓言说得再美,也美不过那日他亲手捉来的夕阳;那些承诺再堂皇,也比不过他曾朝着厌恶的人低下头,把向他们道歉的言语一字字地写在纸上;那些交换的信物、记载的青春再珍重,也重不过那件他们亲手塑刻的雕像。原来有些话,根本是不必说的。
徐步迭扬着头笑了起来。至于考虑,那分别的每一天,每一夜,哪有不在考虑的时候呢?“对,的确考虑得够久了。不用再想了。”
程翥掖着嗓子里笑了一声,他声音低低的,挠得人心头作痒。“你答应啦?”
“答应啦!”小徐把脖子一梗,答应都答应了,横竖一刀,我看你能把我怎样?
程翥却拖着他飞跑起来:“答应了就好……快点快点,别来不及了!”
满头问号的小徐被直接拖去了演出后台,等他隐约发现自己一通决心竟然实际上鸡同鸭讲之后,他已经站在当红女星佟冉然面前了。
他摁住脑门上暴起的青筋,一面换上商业性营业微笑,一面用口型示意程翥:就这?就这?!
程翥:???上次就跟你说了啊?不会还在记恨吧……
就这也要抓紧机会?!
是啊……人家什么咖位的红人,错过这个机会你们很难安排见上面对不对……
徐步迭心想我果然还是得再考虑考虑,否则被气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倒是佟冉然看起来比电视里还要美,也更加瘦削和娇小,她放下手头的化妆品,示意助理带着其他人都出去,这才善解人意地笑着朝徐步迭开口:“你别怪程老师了,是我上次和程老师谈过之后,就一直说想要见见你。这次正好有这个机会。”
徐步迭这才把视线落到她身上;真是奇妙,她看起来完全已经不像是画中的那个脆弱无依的女孩了,大约只有在现实中会感到过分娇小的身量能和那画面中的瘦弱的部分联系在一起。但她现在的瘦削却充满了力量,短裙里露出的腿根,包裹在半透明镭射布料中的上臂,都透着明显强韧的肌肉线条,支撑她高强度表演所需的体力。
她看起来已经完全从那段阴影中走出去了。
徐步迭忍不住问:“为什么还想要见我?”明明你不想再追究这件事,你宁愿花钱买断,也不愿对簿公堂。
不过佟冉然倒是给出了一个完全意料外的答案:“怎么说呢,大概是……习惯吧?”
“习惯……?”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但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也非常执着于这个事情。我受到了伤害,甚至发生这一切时我都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懵懵懂懂,别提什么保存证据,更没有办法去证明……又或者,即使证明了也不能对他产生过多的影响,因为我也证明不了自己是被迫的。当时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有太多的部分如履薄冰,公司的律师团队都不建议我在这上面孤注一掷。而我当时想着一定有跟我一样的受害者,如果我们联合起来的话,应该能够形成规模效应,补完证据链条……虽然我不能出面,但也许有人可以出面,我们可以团结起来,相互保护……”
她陷入了回忆当中,眼睛空泛地望着远处的一个虚焦,“我找到了很多人,通过他们公开展览的画,黑市售卖的画,行业圈,学生圈,还有旁敲侧击的打听,以及一些机缘巧合——就像碰见你这样。但是,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我也没有资格责怪别人,因为我也同样是那个无法站出来的人之一。”
徐步迭无言以对。扪心自问,我难道可以站出来吗?就算不算自己的影响,上一次哪怕只是那一点些微的反抗,都让老程和他招致了难以承受的代价。他不得不说,自己其实理解她的选择。生命中有很多更值得珍惜和追求的事物,更多值得花费精力的理想和追求,而那人带来的伤害,永远不能成为纠缠人生的主旋律。但是——
“那你现在感觉自己已经跨过去了吗?再看当年那么拼命搜集的举动,会不会觉得……有点傻?”
佟冉然捂着胸口做出有些受伤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没听过我那首新歌吗?看来我还不够红啊……我不是唱在词里面了吗?无论是姿态优雅地漂移滑翔过去,还是脑袋着地头破血流地滚过去……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生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该做的事。我那个阶段努力了,无论什么结果都不后悔。而现在我也在努力,不能让那曾经的阴影重新主宰我的生活。”她看着他,“所以啊,那天程老师为了那幅画辗转找到我,我就觉得,好巧啊,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找过和我同样的受害者了,你看起来就像是当初的我。如果我那时候也有这样一个人爱我、支持我,始终站在我身后……说不定我也不会那么头破血流,能给那段青春交上一份更漂亮的答卷吧。”
门突兀地响了两声:“佟老师!要准备了!”
她站起来换上鞋子,理了理裙摆:“抱歉,说是谈谈,倒是让你听我唠叨了半天。”
“不会……”徐步迭有些急促地抢着说,“那个……您希望我给出一份不一样的答案……是吗?你也想要这件事最终有一个结局,画上一个句点。”
佟冉然的动作一顿,她再度重新审视起面前的年轻人,她发现他和她不一样;那伤痕没有使他变得怯懦、灰暗、畏葸不前,那就只能使他更加强大。
“我也有一个不情之请。”徐步迭恳切地说,“我想要您当年收集的那些人的联系方式。”
佟冉然顿了顿。“对。但是法律对这种人反而没有什么作用,所以我估计就算你再找他们一遍也……”
徐步迭眼睛微微弯起:“我们是艺术家啊,佟姐。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总是不在家,小孩子懂什么,就总是哭;后来他给我带来一匹艺术家雕刻的小马,告诉我它可以带我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只要握着它睡觉,我就不再感到寂寞,也不再哭了。以后的人生中也是如此,仿佛越是低谷,越是能感受到艺术品上带来的一股强大的、左右情绪、打破禁忌和赋予勇气的力量。所以我一直觉得,艺术家就像是灵魂的侠客一样。”
“我现在要骑着那匹马去更远的地方了,我不想再拖曳着这么重的包袱上路,也不想我的同行者要时时为我慢下脚步、错过风景;所以更必须把这件事在这一阶段做一个了结——既然不能以法律的方式,那就以艺术的方式也不错。”
走出后台,远远看见程翥百无聊赖地等在那里,站在丧猫屁股的位置,也拿了一支马克笔在它几乎满满当当寻不到空隙的身上写写画画。那原本没毛的猫身上,现在全被各种祝福、表白、祈愿和爱语叠满,“希望四级一次过”“但愿他也爱我”“我们要在一起好好的!”“何以解忧唯有暴富”“今年也要继续加油!”“XX和XX是天生一对!”“爷爷奶奶身体健康”“祝愿亲爱的考研顺利!”
那些爱与祝愿交织在一起,像是刚刚长出了一层厚厚的、五彩斑斓的漂亮皮毛。这一件特别的装置雕塑艺术到这里才算完成,工作人员正在空隙处涂上一些皮毛纹理般的颜料;等一会儿广场中央的主舞台散场时,每个人都能看到是什么让它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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