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们都已经纷纷离去,有人以为少年作为老师是第一个离场, 在屏后询问。
“这次来的人数又少了吧?”
“是啊,已经没有年轻人再来了,剩下的都是族里熟悉的歌人,听完一席也大多精神不济,感到睡意了。”
“怎么可能,老师的‘有心’论只要是熟悉和歌的人,都能感悟到……”
“哎,想必是因为近来的流言吧,上了电视之后,老师的怪病也被当成谈资传了出去,而且也有狂浪的歌人评论说老师的歌是、是……”
“是什么?”
“说是如……”
日本历史上歌仙辈出,时常会借古人之名来称赞当今文采斐然的歌人。病弱的少年在出生时就被诊断出活不过二十岁,他的确是生于歌道的天才,但也如同和歌本身一样,充满着脆弱凋零之意,稍纵即逝,难以留存,令人不禁听闻便潸然泪下。
《古今和歌集》中就曾有评判过千年之前的一位歌仙。
有人叹息:“……如那小野歌仙之歌,实乃古衣通姬之流,然艳而无气力,是病妇之著花粉。”
如此短暂的生命,怎么又值得人相救呢?
百夜通默默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他躺下没多久就记起了小时候的事情,他的家族再古时候是受天皇宠爱的歌人世家,每一代都在追逐的和歌之美、幽玄之心,可惜到了他这一代,继承人体弱多病,又频繁受怪梦侵扰祸及旁人,终究是在时代的变迁中没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发现自己在二十岁时的记忆便有些模糊,但从家人口中得知他病重的时候仿佛又天眷顾,遇见了一个古怪的人,只要支付一定的代价,就能活下来。
他问是什么代价,家中人纷纷闭口不答。
他终究是活过了二十岁,却也很少再读古人之歌了。
屋外依旧飘着雪,不久前他对阵络新妇一夜,竟然不觉得疲惫,反而精神尚佳。
百夜通看了一阵窗外,忽然起身。
他想要出去走一走,去看看庭院里的那棵光秃秃的樱树。
长长的廊道冰冷寂静,回雪飘摇,脚下的路像是要延伸到虚空。
玉壶原本能让怪谈具现化的能力就是来自妖怪,一夜之后,百夜通的和歌获胜,和歌化为现实,天空降下大雪,络新妇就不能再使用这个力量了。
百夜通脚步一顿。
朝日川老师?
看到熟悉的人坐在面朝庭院的廊道上,百夜通一愣,在转角处停下了脚步。
朝日川老师在干什么……
庭院的枯山水已经白雪覆没,只有像是死去的老旧干枯的樱树伫立在中间,画师坐在廊下像是在欣赏飞雪,但是不久后,百夜通隐隐约约看到有一个女人的影子出现在树下。
他立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惊呼。
因为他看到那个女人的身下没有双腿,是一条蛇的尾巴拖在雪地里,黑鳞闪闪,仿佛带着淬了毒的怨恨。
朝日川一时此时正在和黑泽明理谈判。
没错,谈判。
黑泽明理和怪谈中的姐姐一样,长相丑陋,心生恶意,从而被般若附身。今天络新妇被削弱了一部分力量,相对的般若的力量也会被削弱,他想看看黑泽明理能不能清醒过来,这样他还能救下这个少女。
然而两人谈判的过程非常不愉快,让朝日川一时一度觉得对方已经没救了。
他虽然喜爱美丽的事物,却也不会对外表有缺陷的人产生厌恶,相反他会觉得这样的五官很有特点,毕竟世界上再丑陋的鬼他都见过,那才是真的让人恶心的长相。
他看向黑泽明理的目光没有摒弃和厌恶,可后者却反而认为他游刃有余的态度过于傲慢,不知道是背后的般若之心在操纵,还是因为白天相遇时的那一笑。
少女像是毒舌吐信一般说出了她与“结缘神”的交易,想让朝日川一时死了这个劝说的心。
“你相信人会转世么?”
少女的目光有着不似这个年纪应有的阴毒,她不等朝日川一时回答,就说:“我是相信的。
“我出生的时候是一个春天,明明是一个美丽又祥和的季节,但是家外面的樱花却全部枯萎了,到处都是爬虫,吓得父母把我遗弃到了城郊。
“我作为一个孤儿长大,因为长得不好看,在学校里总是受人欺负和辱骂,暗恋的人总是一脸嫌弃地看着我,好看的女孩子都挽着她们的男友对我指指点点。”
黑泽明理无比尖利地发问道:“所以凭什么、凭什么那些女人能得到别人的喜欢,我就因为丑陋的长相落到这样的地步,明明我和她们没有别的区别!”
远处的百夜通却是越听越心惊,注意到黑泽明理出生的时间,恰好是他二十岁生日的时候。
朝日川一时问:“所以你和这个怪谈做了什么交易,转世又是什么?”
少女恶狠狠地一笑:“结缘神说出了我从小到大的所有事情,我信任她。她告诉我我上辈子也是一个丑陋的女人,因为没有人爱我,所以我将会一辈子丑陋下去,她说她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只要我把她的符咒的效果传出去,让更多人捡到符咒,良岑君就会对我不离不弃,而之前那些讽刺我的情侣,统统都会被拆散!”
朝日川一时又问:“可你也发现了,拿着符咒进来这个结缘大社的情侣们正在不断发生事故,你不觉得是这个符咒导致的吗?”
“既然都是事故,那关我什么事?第一晚的时候隔壁的两对情侣还故意忽视我,把我赶出了百物语。”
黑泽明理嗤笑了一声:“而且真的是因为符咒,那又怎么样!”
浓烈的、磅礴的恶意扑面而来,朝日川一时被风雪迷了一下眼睛。
他叹了一口气。
他不想讲道理了,盘腿坐在廊下气定闲神的模样不断地在激怒着黑泽明理。
不如说少女面对着面相好看的人都是一副怨恨的模样,什么也听不下去,只恨不得上前划破青年的脸。
朝日川一时十分同情地看着她,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对她说:“因为丑陋而被嘲笑谩骂的确可怜,但你最后落得这幅下场,可不仅仅是因为这一点。很简单的道理,黑泽小姐,我看到你的内心比你的外貌还要丑陋百倍千倍。”
蛇女的样子瞬间狰狞起来,尖角垂眼,青面獠牙的般若之相隐隐呈现。
“相由心生,来到大社之后你有好好再照过镜子吗?”
“住嘴!!!”
“丑陋的心也是无法领会到春日的景色与景气的,怪不得你出生的时候,花朵枯萎,爬虫遍地。”
朝日川一时不依不饶,说着毒辣的话,末了微微笑了起来:
“小野姐姐,你懂得和歌吗?”
“你……!”
黑泽明理暴起,怪异的黑风盘旋,汇聚到了樱树下,包围住了她。再散开的时候,黑气化作重重幽影在她身边漂浮,般若怨女身形拔高,连同蛇尾足有数米长。
庭院里传出噼噼啪啪的声音,般若面具的尖角顶落无数枯枝。
【我要撕破你的脸——让你的情人从此厌倦你——让你痛苦一辈子!!!】
朝日川一时的笑容越发灿烂:“你连我是鬼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我情人会不会厌倦我。”
想让他破相,这辈子都不可能。
蛇女不再多言,庭院的黑暗中响起了群蛇吐信声,她盘桓压低身体,准备带着滚滚怨气冲向朝日川一时。
百夜通惊呼出声:“朝日川老师!”
青年的颈间还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蝴蝶忍勒令他能不要乱动就不要乱动,刚按回去的头要是掉下来,第一个吓死的估计就是百夜通。
朝日川一时不疾不徐,继续讽刺道:“哎,就算是我这一种俗人,看到了这样的飞雪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首和歌啊。”
【鬼都可以进入怪谈了,那么其他大妖怪甚至是御门院的阴阳师也有可能进入,你一个人进入怪谈我不放心。】
【鬼舞辻无惨主要还是针对柱级别的剑士,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人?】
【这不一样。】
【除非……】
蛇尾一甩,打在雪地上激起浪花般的气浪,般若冲向了朝日川一时。
朝日川一时语气一转,带着一点期许,慢慢念道:“譬如,铅空飞白雪……”
当和歌的第一个音节出来的时候,天空中的云层开始像是被风卷动,汇集成一道细长的龙卷一头扎入了庭院,截住怪谈的动作。
凛冽的风吹动着来者的衣摆,一截刀光直接劈向般若的面具,突遭重击的蛇女呼痛,仓促后退。
一个怪谈都能因为少女的恶意去回应她作恶,那朝日川一时和大妖怪滑头鬼为什么不可以。
【我会借用妖怪具象化的最后一点余力来尽可能地想到你,我们的缘分如果足够,那你应该可以感觉到我的位置,建立出联系。当然,约定的言灵也要应景。】
画师之鬼志得意满,“铅空飞白雪,积地似消迟——活了快一百年了,我居然也有念情诗的一天,诸国九十九怎么就想不到,妖怪是十分重视约定和契约的生物。”
滑头鬼的半边身子隐没在黑色的畏之中,风雪停落,弥弥切丸刀光凌厉,不再有任何记忆的碎片浮现,退魔刀笔直而无法阻挡地,斩在怪谈的身上。
一分为二。
第101章
对于外界来说, 结缘大社中的三天换算出来只是现实世界的半天,奴良陆生在和狂画师对峙拔刀的时候,朝日川一时恰好的召唤让他留了狂画师一条命。
毕竟七年之前百物语组的核心就是山本之口——妖怪圆潮。
通过他的“说出”, 百物语组才创造了一个又一个怪谈,现在的狂画师, 也不过是山本之手的替代品。
邪魅阴暗的画师仓皇地收回了神龛, 似是不甘地隐没回了黑暗之中。
不过短短半天,奴良陆生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廊下的鬼, 面无表情, 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
朝日川一时:啊这
不知道为什么, 朝日川看了一眼奴良陆生的表情,有些心虚地偏过头躲开这道视线,看向百夜通的位置。
他喊了一声:“老板娘, 没有吓到你吧,可以拜托你帮忙带这个女生去找蝴蝶吗?”
名为黑泽明理的少女倒在地上,脸色紫青, 如果不是朝日川一时还能感觉到她有气息,都以为她已经死去了。
他清楚弥弥切丸只对妖魔有用, 是奴良陆生强行把般若的附身清除才造成了这样的伤害。
他同情地看了一眼少女, 如果黑泽明理有半分想脱离般若的想法,都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围观了全程的百夜通大松了一口气, 感觉自己自从进入了大社之后每天都处于惊吓之中,而每次能给他带来最大惊吓的既不是妖怪也不是意外, 反而是最相熟的朝日川一时。
真不知道这算不算交友不慎。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百夜通走上前把倒在庭院里的少女扶了起来, 不放心而又疑惑地看了一眼以风驰电掣的姿态来到地陌生人。
“嗯?”朝日川一时意外道,“老板娘能看到吗?”
虽然不是镜花水月的状态,但是滑头鬼嘛, 普通人又没有剑士的敏锐,最多只能感觉到一层模模糊糊的影子,可是老板娘的注视的方向明显是有一个清晰的目标。
不对,朝日川一时忽然想到,老板娘应该也是身带灵力的人,当初自己是怎么解决老板娘梦里的问题来着,为什么现在老板娘还有这个烦恼?
梦中过去的画面太多,一瞬间,朝日川一时才重新翻阅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回过神来的时候老板娘已经带着黑泽明理离开了,庭院里就剩下他和奴良陆生。
朝日川一时张了张嘴,表情忽然安静了下来。
“阿时。”庭院中的滑头鬼叫了他一声。
冬季严寒,妖怪依旧是一身和服,冬装和服色泽偏沉,为了中和而在袖摆间绣了几枝红梅,看起来十分清傲。围巾的后摆和羽织飘在风雪里,有一种风尘仆仆的味道。
然后妖怪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没动。
朝日川一时见他眸光深沉,视线是停留在自己的脖子上,又觉得心虚了。但偏偏滑头鬼又不说话了,好像就在等他交代。
他觉得现在的奴良陆生怎么那么闷骚,和他记忆中的对比起来,就像是中间的断层不是六七年,而是六七百年一样。
朝日川一时想了想,想了又想。他想到了相克寺,想到了土蜘蛛,想到奴良陆生推开自己,自己推开了老板娘的一幕。
余雪从檐廊上打下了一块,朝日川一时抬头。
“你过来一点。”
他突然说,在廊下让开了一点位置。
一身霜雪的滑头鬼依言走了过来,用眼神询问他要做什么,朝日川一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等到滑头鬼坐下之后,身体一歪,半个人就这么倒进对方怀里,伸出手轻轻环住妖怪僵硬的腰际,像是不想让他乱动。
奴良陆生感受到他的脖子贴到了自己的肩膀上,的确不敢乱动。
才半天不见,朝日川一时就受了那么重的伤,所以他的愤怒更多是对他自己的。
朝日川一时从不需要他的保护,但他知道在与四月一日做完交易之后,鬼的痛觉和恢复力都像是新生的婴儿一样,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这么一计较起来,其实朝日川一时已经很久没有“死”过了。
他的恶鬼现在是十分脆弱的。奴良陆生小心地环住他,接受了这个难得的示弱。
怪谈的清晨十分安静。
记起了京都的回忆之后,朝日川一时梳理了一番,其实他在相克寺里对推开自己的奴良陆生破口大骂,其原因还有一点是他的血鬼术-森罗万象是一个直接需要他的血作为媒介的术,每次他都会借助自己的“死”来发动。
能让他死上一回的对手都是强敌,所以朝日川一时是一个连自己的死都计算好的鬼,妖怪当然不能理解。
可是推开他的妖怪说,滑头鬼是想到什么就会去做什么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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