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喜笑颜开地走了,寻找下一位买主。
裴山望着那个背影,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月前,他总算见到了裴婉婉,才知道唐立言说的不是假话。接下来一直忙着帮妹妹登报离婚,跟裘家和裴林都闹得不可开交;听说纺织厂招女工,又紧张地陪人去应聘。没想到,千金难求的岗位,裴婉婉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去了——这也算是一个月来最欣慰的消息。
于是才得了些空,出来面摊吃饭。
“祥源楼散了啊……”裴山盯着那行字喃喃,“为什么散?”
“嗳,这年头戏班子不容易,时局不好,所以好多都散了!”旁边一人听见了,接话道,“祥源楼挺可惜的,好苗子不少,唉!”
裴山笑笑,合起了报纸,“嗯,各行当都不容易。”
另一头便骂骂咧咧起来:“散了好!那些个靠身子吃饭的戏子啊,男不男女不女,惯会爬床苟苟!下九流就是下九流,别往脸上贴什么艺术文化的金!”
裴山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但他想起自己曾经也用此般恶意,对唐立言说过话。把人的一腔真情实意这样踩在地上,过于可恶了。
该道歉的。
手里的报纸被捏皱。裴山站起身,按下几个铜板,准备去祥源楼寻寻人。
祥源楼的门没锁,上次来这儿时,里头还摆着好些花花草草,这下,能搬的全搬走了。
一个小生看见裴山,冲他喊:“散啦,不唱啦,老班主都去南边了。”
裴山欠身问:“请问唐立言还在这里吗?”
“唐立言?”平日里师兄弟们都是喊着艺名,小生猛一听到这个名字,恍惚了一下,“哦,你说师哥啊?他还在偏屋住着,估计过两天才搬走吧。”
裴山点点头,顺着手指的方向走。
偏屋也没什么人气儿,冷飕飕的,不像是常住人的样子。但里头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证明唐立言确实是在的。
染上风寒了?冻到了?那公子哥替他抓了药没?里头不会除了唐立言还有别人吧?
裴山心里在打鼓。思来想去,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唐立言应了声“谁啊”,笈着拖鞋就出来了。
看来是一个人在。
裴山攥着自己的侧身衣角,“是我,裴山。”
门在这声刚落时就被拉开。唐立言见到他,整张脸立刻亮起来,眼角眉梢全是笑。
裴山却突然忘了要说什么,看着他的脸,结结巴巴说:“那个……我听说你们班子要散了……想着来看看……”
唐立言两手微微抬起来,又迅速放了回去,那动作像一个没实现的拥抱,“嗯,是散了。”
“那你日后怎么办?”
“先生在关心我?”唐立言嘴角的扬起幅度更大,“日后我打算——嗳,外面冷,进来说!”
裴山进屋坐下来后,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于是郑重地起身,深深鞠躬,“抱歉,我之前说了一些偏颇的话。本来给你带了些药糖,润嗓子的,没想到你们不唱了……”
“谢谢裴先生!”唐立言慌忙应道,“没有浪费!正需要这些!”
裴山看到年轻人的表情是跳跃的,耳后有一点绯红,手控制不住地舞,完全是浸润在爱慕中的样子。
年轻人的热情,比他想象中耗得慢。
裴山本想接着问问唐立言今后有何打算,突然想到,他是要去南边的,便换了个话题,“说起来,婉婉和离的事估计你也听说了——实在很抱歉,上次我没有相信你,语气也不太好。”
唐立言心说,我当然知道,诚心纺织厂老板的家门槛都快被我踏烂了!面上却仍是克制着,“没事,裴先生肯来看我,已经是我的荣幸。”
裴山摇摇头,“还是要谢谢你传话。”
“这没什么的。”唐立言小心翼翼地说,“你们都安好就行。”说着嘴角下去了一些,“对了,现在大学里都停课,裴先生准备怎么办?”
“还有些积蓄,先应付过去这段日子吧。”裴山答。
“不走吗?他们都说,开春后局势会越来越不好。”
“我的学生在这里,家也在这里。”裴山极郑重地说,“没法像你一样,说走就走的。”
唐立言其实也在盘算究竟该不该留,听裴山这么一说,主意便定了,“我也不走!”
裴山一惊,“你不是要去广州?”
“我去广州做什么?吃不惯那里的东西。”唐立言皱起眉头。
“可那天在后台——”裴山脱口而出,话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却也来不及吞回去,“咳,我本以为,你要跟那个人一起去广州。”
第43章 眼前若有公子在
唐立言瞪大了眼睛,嘴巴不自觉张开,下一秒,才往旁边咧出一个笑来。
“先生去过后台?那天你认出我来了!”唐立言喜笑颜开地说,“所以,你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才不肯理我的,对不对?”
一定是的,一定是的!唐立言曾在心里头给裴山的淡漠找了好些理由,独独没有敢猜这一个。原来,先生没有瞧不起他,只是气他要离开罢了。
先生舍不得他!
唐立言笑嘻嘻地问:“先生去后台找我,是想说什么?”
裴山见这孩子眼睛里简直要烧起火来,跟小豹子似的,突然没了跟他对峙的勇气,目光一直在闪躲,“觉得你唱得不错,想问问那一出是什么戏。”
“玉堂春。”唐立言接得迅速,立刻坐直了身体,捏起手花,字正腔圆地唱起西皮散板,“慢说不认王公子——换骨脱胎我认得清!”
这一通起范,惹得裴山心神动了又动。
旧儒家的仁义礼被扔到报纸上供新学派们口诛笔伐,学生们宁愿去大街上逛荡也不肯留在教室。裴山坚守的那一点点道德、伦理,放在将倾大厦下,可笑极了。
罢了罢了,这种世道,活一天少一天。
那就,随这孩子去吧。
裴山逼着自己抬头,去对上那双满是热情的眼。
“好听。”裴山虚长了七岁,这会倒像个不开窍的小孩,紧张地手心冒汗,“听不太懂,但是,好听。”
唐立言也在抖,他凭着这个对视,好像能猜出先生的意思。
激动,又害怕,唐立言急急去握先生的手,攥得死紧,生怕人逃开了,“有几句,先生一定听懂了。”唐立言清清嗓子,气沉丹田地唱道,“眼前若有公子在——”
纵死黄泉也甘心。
裴山猛地捂住他的嘴。
大过年的,裴山很是忌讳这些字眼。
只是这应激反应过于强烈,让二人的距离陡然变近。
裴山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试图后撤,却被唐立言一把抱住。
“先生,我能抱抱你吗?”唐立言颤抖着环住他的腰,“别讨厌我,我就抱一下下,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我就……我就……”
裴山动弹不得。腹诽着这人明明都已经付诸行动了,嘴上还故作绅士地问“能不能”,又羞又恼,挣扎几下又逃脱不开,便沉下声,“我如果说不能,你就放开我?”
唐立言真的闻言松开了手。
但也就是一秒钟的事。没一会,便重新环上来,甚至更紧。
唐立言带着点哭腔说:“不行,还是不放。”
裴山早就心软成了一滩,却还是放不下那点数十年儒子的劲儿。被一个男子这样抱着,心中仍旧是别扭,“那如果我说,这样,会让我不舒服呢?”
“不管,今天是你先招我的。”唐立言成心要耍赖耍到底了,激动地直咳嗽,“你主动去后台、主动来这儿、又主动碰我的脸。我一放,你又要躲了。”
裴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躲避给了他多大的伤害。
这一刻,什么家庭、清白、教职的顾虑,都化成水融进这一声声呜咽似的“先生”里了。
裴山无奈地放弃挣扎,就好像认命,“不躲,可是你勒得太紧了。”
唐立言一顿,这才稍稍放开他,却低下头,埋进脖颈里贪婪地吸了一口气,“先生这是答应了?”
“有什么答不答应的。”裴山叹口气,“再不答应,你岂不是要追到学校去?”
“呜呜呜只要你不跑了就行。”唐立言忍住咳嗽,却忍不住眼泪,“先生别躲,我会很爱很爱你——比那些个小姑娘更爱你。”
裴山本想笑他一句“幼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心中期待藏起来,装作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
这样,等年轻人的热情耗尽了,分开的时候也不至于让自己太难堪。
俩人就像几辈子没说过话似的,相对坐着,把彼此的口味喜好交换了个遍。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唐立言在说话,从自己爱吃橙子说到他家上下几口人,恨不得把还回来的卖身契都掏出来给裴山看。
这关系一确定,唐立言心里那点小九九都藏不住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拿出来说一说。
唐立言问:“以后我不叫你先生了行不行……为什么王老师他们都可以叫你小山?我也要叫你小山。”
王主任多大,你又多大?还有没有长幼尊卑了?
裴山心里这么想,却骂不出口,只能宠溺地笑着,“好,叫吧。”
唐立言又得寸进尺,“你每次都不喊我名字,是不好听吗?之白好听,你叫我之白好不好。”
那是因为我忌惮这份感情啊。
裴山无奈地喊他,“之白,你不要抱这么紧。”
“小山。”唐立言突然停住了,指腹从他的鼻梁滑到唇瓣,“我想亲亲你。”
……
民国七年的雁城,三栋洋楼易了主,一座双子塔被烧。
但这些跟他们毫无关系。到了夜里,祥源楼里头只剩下这两个人,他们哪儿也不去,自己糊好大红灯笼挂门口,就算讨了正月的彩头。
裴山被这红色晃得神志不清,被一个个吻惹得心猿意马,又被唐立言一声声呼喊叫得心神荡漾。
这是个一切如常的正月。
但如果,他定力再强些,眼里再多些除之白以外的事,是能发现些异样的。
比如报纸上除了写着戏班子散了,另一版面还有硕大加粗的标题,[新军征兵细则]。
比如唐立言的衣柜大剌剌敞着,里头除了行头和估衣,还有好些女人才会穿的肚兜或旗袍,但全是男人的尺码。
比如商务局虽没了裘正,警署却空降了裘家小公子。开春即入职。
当、当、当。
裴山踩着打更声出了门,在门口和屋里人交换了一个吻,继而后退着来到街上,听到唐立言冲他喊,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裴山笑着摇摇头,说得回去陪婉婉。
就这么倒退着走,裴山把眼睛黏在了那个迟迟不关的门上;门里的人也不离开,站成了一具冰雕。
初一的月不满,被雪衬得银白一片。
裴山拿脚尖在雪地上划着圈儿,一边咯吱咯吱踩着,一边学唐立言的腔调哼起戏来。
街上空空荡荡,就剩个歪歪斜斜走着的人在那唱:慢说不认王公子,换骨脱胎——我认得清!
第44章 第几次勾引
隔壁的收音机从六点不到就开始响,咿咿呀呀放着戏,还有人跟着曲子吊嗓,从《玉堂春》到《贵妃醉酒》,闹了一小时。
裴山在不算清净的早晨,盯着唐立言的侧脸出神。
昨晚裴山用装睡回避了那个关于“老相好”的问题,却报应似的失了眠。夜越深,心里的渴望就越重,可他不敢放肆,生怕偷偷亲别人,又一次暴露自己的心意。
清晨的不知道第几缕阳光打断人的思绪。
窗帘只是聊胜于无,淡黄色的光轻而易举透进来,穿过薄薄的毯子,把唐立言侧卧的身形,毫无保留打在墙壁上,打成一道蚕蛹似的影子,唯独脸部线条仍旧分明。
裴山的眼神从唐立言微微颤着的睫毛移到了墙上,最后落在了白墙上。
白面,黑影。
他不敢去握唐立言的手,吻他的头发。
他们可以做 爱,可他再也不敢趁人睡熟了去表达爱。
于是裴山只能伸手拦住光,看并不强烈的朝阳透过指缝。
墙壁上便多了一只手的影子。慢慢挪动,缓缓接近,在侧卧的影子上,轻轻抚摸。
两团黑影在光的眷顾下,就像在拥抱。
裴山掏出手机给影子拍了个照片,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未免太痴,便翻身套上唐立言的T恤,逃也似的起床。
唐立言被翻身的动静闹醒了。他夜里被撩了一通却没处泄,难受到天微亮才开始合眼。
刚睡着,就好像被一个奇奇怪怪的梦给魇住了。一睁眼,却忘了梦里都有些什么,只记得漫天的大雪和时好时坏的路灯,自己去了哪、干了啥,一概没了印象。
正准备补觉呢,没一会,还被隔壁王叔的吊嗓子吵得心烦意乱。
烦躁极了。
唐立言把被子一掀,看到裴山也醒了,正站在灶台旁前面做早餐。
“嚯,这黑眼圈都快挂颧骨了,看样子,你也没睡好啊?”唐立言想起昨天那个无疾而终的话题,再加上有起床气,整个人就像个一点就燃的汽油桶,“怎么着,聊你老相好给你聊兴奋了?”
裴山倒了些油,劈里啪啦的,左手煎起鸡蛋,顾左右而言他,“吃得惯溏心吗?”
唐立言觉得他又在搪塞,自觉没趣,“不吃了,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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