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唐立言花了十成十的毅力才压住火气,平稳地说出来。朝对方最容易生气的点打,这好像成了兄弟俩最习惯的相处模式。
那边静了几秒,接道:“你到现在还在怪我。言言,就为了一个厉峰,你要跟我闹五年吗?”
唐立言抬脚,把一颗石子踢得老远,“管总,死者为大,积点德,别老叨扰人厉老师。”说完朝天上看了眼,“咱俩都不配。”
电话那头应该是被什么公事打断,骂骂咧咧说了几句就挂了。
唐立言则看着朝阳推开云层,从缝隙中透出点点晨光,脑子里想的却是——得换手机号了。
唐竟,厉峰。
这些年唐立言一直刻意回避这两个名字,以至于它们陡然又出现时,唐立言还真有点不习惯。
厉峰是他曾经的家教老师,年纪轻轻就排出不少小众出圈剧。唐竟是他爸,演过几部电影,小有名气。
这俩人在唐立言这,可以说是榜样一般的人物。尤其是厉峰。唐立言受他影响,养出了许多和自己不太相称的爱好——比如摘抄,比如摄影。
崇拜的滤镜在唐立言看到新闻的那一刻,碎得一干二净。新闻上说,“文娱届模范夫妇分手,原因疑似男方骗婚”“导演管欣离婚胜诉,影星唐竟净身出户”“唐竟宣布息影,出轨对象原来是剧场新秀”“宁大才子插足管欣婚姻,现已辞去教职”……
评论里更是污言秽语,骂得难听,许多媒体还颇有噱头地附上了唐竟和厉峰的性 爱录像和音频。
现在的唐立言,再来想那时候的事情,大部分记忆都已经破碎了。唯独还记得的,其实也就那么几个骇人的画面:
一是新闻视频里,父亲和恩师的身体赤 裸着交叠在一起,皮肤泛红,像两条正在交 配的狗。
二是唐立言十八岁生日那天,唐竟怒吼着骂管欣“疯女人”,困兽般拿刀扎向自己的前妻。管欣胸前插着一把刀,倒在了橙色的蛋糕旁。
三是几年后的电视台报道,厉峰自杀。他躺在碎玻璃上,迸裂出的脑浆被电视台打了码。
四是桌上躺着一封血书着满纸冤屈的信,署名厉峰。信封和唐立言的摘抄本放在一起,纸面惨白惨白的。
这几个场景,实打实在唐立言脑子里撞了个一地血腥。
唐立言想,自己从十八岁之后开始沉迷极限运动和酒精,以及一切会让自己心跳剧烈跳动的事情,是不是和曾离死亡太近有关。蹦极,飙车,酒吧,拳击,打架……唐立言已经数不清自己身上有多少疤,是因为这荒唐的“心跳”而起。
可他受够了,真的受够了。日复一日在新鲜和刺激感里沉沦,然后寻找下一个惊喜,却很快失去兴趣。这保质期越来越短,他只能无限次在失望中循环、麻痹。
他甚至预设过自己的死亡:大概只配在一次次生死擦边中麻痹自己,把人生当作游戏,然后死在被撞断的护栏下,直到三天后,才有人把他的尸体从报废的跑车里拽出来。
在雁城,这个与宁城直线距离最长的城市,一声刺耳的鸣笛声让唐立言骤然回神,打了个激灵。
唐立言收起手机,一遍遍自我暗示,一遍遍调整呼吸节奏,把那些个诊疗时用的法子都试了一遍,还是不行。
大街上的人冷眼看着他,像在看一只无家可归的狗。
可明明不该这样的。十八岁之前的唐立言,珍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家庭、学业、朋友……
而现在的唐立言,却拼命想要刺激,想要心跳,想要一切有新鲜感的事来证明活着,或死去。
但,这是雁城啊。没拳击馆也没地下飙车场所,大清早的,攀岩或蹦极馆估计也还没开。
唐立言深呼吸一口气,想,骑摩托去山路会怎样?
山路九曲回肠,护栏非常矮,地面还刚被几场暴雨打得湿滑。在那里把摩托开到飞快,紧张感不比飙车差。
唐立言加快脚步,不想让自己的失态被路人看去笑话。
回家吧,回家拿那辆哈雷的钥匙,然后去山路上骑他个三小时!
他一边走,一边听到手机在震动,下意识就掏出来,准备再跟管立庚骂两句。
可话还没骂出口,唐立言就怔住了。
——屏幕亮起来,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发件人,裴山。
不过语气不像他。
[唐警官,山山喝醉了,谁劝都劝不走,非要你过来。你有空吗?我们在“新世界”,8448房间。]
第47章 合理猜测?(二更)
唐立言听到雨滴滚到地上撞碎的声音。
好像在印证着什么,啪嗒一下,积水落在唐立言的脖颈。
这一下子,让唐立言完全忘了自己要回去拿钥匙去山路飙车的事儿。
他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盯着屏幕看了许久,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接电话前,不小心把信息发出去。
不知不觉,唐立言呼吸平稳下来,手都不再抖了。
想要心跳?当初不就是因为这个找上裴山么?
去他妈的飙车。
发件人:唐立言
[好,十分钟,马上到。]
新世界这地方,唐立言第一次进。
没什么人气,只有前台一个看起来顶不耐烦的姑娘在看门。不过她见到唐立言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您好,欢迎光临。”
“找你们老板娘。”唐立言没搭理人,径直往电梯口去了。
姑娘便恢复原来的样子,一边给指甲涂亮粉,一边在唐立言看不见的角落翻了个白眼。
电梯停在四楼,房间很好找,因为一连好几个屋子都有顶闹腾的音乐声,唯独一间房清静些。
唐立言推门进去,看到裴山斜斜躺在沙发上,侧边卷发遮住了小半张脸。上衣领口少扣一颗,以至于领口大咧咧地敞到了锁骨。
这人还真是……唐立言在脑子里搜寻半天,却想不出什么形容词。
形容不了裴山,唐立言却很能形容此时自己的心情——就像看到自己的猎物被落进了人家的陷阱,却还茫然无知宾至如归。
“郑采云?你也在。”唐立言朝角落里端着红酒杯的女人点点头,“是你请裴山来的?”
郑彩云拿脚趾头勾了勾高跟鞋,“嗯。我老公把人家店砸了,总得请人家喝酒唱歌赔个罪吧?谁知道裴老板这么不能喝。”
时沛凑过去问“你怎么会认识唐警官”,郑采云便笑道:“唐警官救过我们家寻寻,这次蔡赟砸书店的事儿也是他处理的,你说我认不认识?”
时沛这才知道原来那个砸书店还打老婆孩子的疯男人叫蔡赟,大大咧咧地朝唐立言肩上来了一下,“我叫时沛,山山应该跟你提过我吧?我俩在合作剧呢。叫我时导就行。”
唐立言皱起眉,用一种“裴山为什么要跟我提你”的表情对时沛上下打量了一番,心说,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朋友。
刚刚管立庚那一出的后劲还没消,唐立言带着怒气看时沛,总觉得这人哪哪都碍眼。
“我跟裴山,倒也没熟到什么都能说。”唐立言没给他好脸色,把头转到一边。
事实上,他能记得。裴山说过的,“有个喜欢星星的老朋友”,也能记得,那天在书店见到了一个躲在书架下的人影。
裴山的社会关系网也不大,左不过N大那些老友和雁城的几个邻居。所以,合理猜测,既然那个“之白”,不是两位老师,那估计就是眼前这个自来熟的人了。
跟自己长得有几分相似,还文武双全,像是裴山会喜欢的类型。估计之白是他的艺名?
可裴山干嘛放着旧情人不要,跑来叫自己领他走呢?
唐立言百思不得其解,走到沙发前,拿脚踢了踢皮质的桌腿,“裴山,起来。”
被叫的人翻了个身,露出绯红的脸颊,和轻轻张合的嘴唇。
唐立言无奈叹了口气,“不是叫我来吗?我来了,有啥事?说吧。”
沙发上的人似乎在说什么,唐立言便凑上前,想听清。
——“立言……”
唐立言听错了,觉得好笑,趁人醉着,勾了勾裴山的下巴,“练啥?练练酒量把你!”然后拽着裴山的手臂,想把人拉起来。
“他手还伤着呢!你这样拽,不怕他脱臼啊?”时沛看唐立言毫不温柔,不禁对裴山的眼光极端鄙夷,“好歹托着点啊!”
唐立言当即就不乐意了,心说,我又没拽他右手,也没使多大力气,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怎么什么牛鬼蛇神敢来指责自己了?
再想想裴山昨天说“算分开”时那股舍不得的劲儿,唐立言觉得一肚子火又冒了出来,火药桶似的问:“用你教?”
说完,学着宁城那些狐朋狗友泡小男生时候的抱法,右手托着裴山的头,左手搂着腰,结结实实地把人抱在了怀里。
时沛此时就是非常后悔,眼观鼻鼻观心,干脆跟郑采云打起了扑克。
偏偏唐立言还非得以这么暧昧的姿势,把人抱到时沛和郑采云面前,抬了抬下巴说:“那我先把他带走了?”
郑采云和时沛表示并不想关心,你们爱去哪去哪。
唐立言用脚把门勾上,便立即把人放下来。
酒醉的人脚一下地便踉跄着,跌跌撞撞又扑回唐立言的怀里。受伤的那只手还没轻没重,一下子撞到坚硬的裤腰带上。
唐立言是真的拿他没办法。
叹了口气,唐立言小心扶着人的左手,领他去电梯口旁的椅子上先坐着,准备先拿手机叫个车,把人送回家。
结果小迷糊刚坐下,便不老实地攀回来,手一个劲儿的把手机往下按,嘴里还咕哝不清地说着什么。
唐立言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无奈,只能把手机放好,坐直了,把裴山摁回他自己的椅子上,正色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被扒拉开的人好像有点委屈,皱着眉头抿着嘴,微微睁开了眼。
本来表情是茫然的,可在睁眼的那一刹那,又露出非常好看的笑。
“又见面了。”裴山说话有些含糊,但这回能让唐立言听清,“你不要走了,好不好啊……”
又?不是昨天才见过吗?唐立言试图从这个眼神里看裴山是不是把自己认成了谁,却看到裴山的目光坚定的很,这才肯定,这傻子只是喝多了。
“咱俩不是昨天才见面吗?”唐立言轻佻地说,“这就忘了?咱俩还睡一张床上呢。”
“忘不了。”椅子上的人靠着,又缓缓闭上了眼睛,“这辈子都忘不了。”
“那倒也不至于。咱俩才睡一晚上。难道你要跟所有睡过的人都说‘一辈子’?”唐立言嗤笑一声,抬头看向逐渐升高的太阳,“走不走啊?再不走天又要死热了。”
裴山红着脸,语无伦次地问:“热起来不好吗……下雪多冷啊。”
唐立言白了他一眼,“小祖宗,雁城几十年没下过雪了。”
“嗯……”裴山玩起了唐立言的肩章,红着脸说,“好多好多好多年了。”
第48章 电闪雷鸣(三更)
唐立言就这么随他盘弄着肩章,想起心理学课上讲过,人在意识不清醒时,第一反应往往是习惯反应。
他也能记得,裴山说过,之白曾经是军人。唐立言把时沛的脸在脑子里套上了军装,怎么看怎么觉得不搭。
“行了,别玩了,扣子都要被你拽坏了。”唐立言说着,把裴山的领口系好,“我打个车,别闹我。”
唐立言把人重新托了起来,去了一楼,站在马路旁打车。
温热的气息洒在他的脖颈,唐立言一时间不知该把人推开还是搂得更紧,只能一边祈祷出租车快来,一边盯着裴山那只缠着白纱布的手臂。
胳膊已经不再渗血了,可唐立言还是不可避免会想到那天的骇人画面——看起来挺文气的书店老板,凶狠起来还挺有两下。
唐立言盯着裴山的侧脸,闻到一股酒味。红酒似乎还洒到一点在前襟上,白色的衣领处有几个浅浅的斑点。
这么狼狈的场景,唐立言却觉得,放在怀里这个人身上,美极了。
正看着,静止的油画突然动了动,拿鼻尖去蹭警服,“哥哥?”
唐立言:“……”
这人怎么还酒后撒娇偷袭呢!
“你以后还是别这么叫我了。”唐立言黑着脸,心想,幸亏这是在大马路上,不然真保不准自己能干出什么混蛋事儿。
裴山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借着酒劲开玩笑,反而叫得更欢了:“为什么啊,哥哥?”
“闭嘴。”唐立言两只手指捏起裴山的下巴,强迫他说不出话。
可这个画面——裴山的脸绯红一片,嘴巴因为被挟住而合不拢,眼睛半开半合,露出的宿醉表情活像沉在欲海里——让唐立言知道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唐立言赶紧放开人,又抬头看了看太阳,自言自语道:“我怎么感觉要下雨呢?
意识不清醒的人此时也抬头看了眼天空,嘴唇恰好就触到唐立言的侧脸,却毫不自知地说着话:“嗯,要下雨了。”
“闭嘴。”唐立言忍无可忍,重复道。
“我们打不到车就会淋雨。”裴山跟个孩子似的,浑然不知自己有多勾人,“没事,那就淋吧。”
“你手还伤着,喝酒,再淋雨。你当自己是抗生体吗?”唐立言严肃地说。
裴山低低笑了两声,“凉的。”
“什么凉的?”唐立言还没反应过来,话音刚落,就感到几滴雨点落在了身上。
顺着雨点抬头,刚刚还是粉红色的天空此刻早就被青黑色笼罩。轰隆隆几声炸响后,雨幕便不打招呼就倾泄下来。
“快走。”唐立言把裴山推进人行横道的里侧,让商店的棚可以挡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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