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谁会不怕呢?裴山此时说不清自己是在怕什么。老实说,比起畏惧这把头顶的枪,他更害怕圆不了谎、叫唐立言白白受牵连。因此他不能松口、不敢松口,甚至,即便知道他的爱人就在这警局的某处,也不敢问一句“之白怎么样了”。
从他看见通缉令的那一刻起,他与唐立言,就必须得是毫无关系。
“要不咱俩换个位置,我拿枪指着你,看你流不流汗?”裴山强作镇定地答。
他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炙热的温度,黑洞洞的枪口,满心的不安和疑惑,高度紧绷的神经,这些几乎要压垮他。
一心治学的先生,没什么面对极刑的经验,现在却脚踩着电流开关,背靠椅子上蓄势待发的刀刺;掀开桌上的通缉令,还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针尖和试剂。
裴山大口喘着气。压迫的目光叫他无法呼吸。他甚至想,就这样来一枪吧,来一枪,或许后面的苦都不必受了。
时间仿佛在二人之间冻住。
那盏灯滋滋闪着,墙角的积水大概滴了两百多下,裘正终于把枪口从他的脑袋上拿开,笑着说:“冒犯了。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再确认一下。”
裴山陡然松了口气,背一下子贴回了椅背。
“还有个事,得跟你求证。”
听到这句,刚刚落下的心脏又悬了起来,裴山警觉地坐直了身体,听到对方说:“三年前救你走的那位军官,你可熟悉?”
来了。
裴山想,警署应该在怀疑一切与自己有关系的人,这大概就是裘正抓唐立言的原因。他又看见了四周的刑具,暗暗下了决心——这苦,他来便罢了。
那个顶天立地的将士啊,只能在沙场里受苦。那个功勋一身的少领,最好能囫囵来、囫囵出去。
什么服妖、什么伯杭,都由裴山一个人扛就好。
“见过几面,未曾深交。”
裴山梗着脖子,一字一顿地说。
对面的局长听到这话,眼睛突然睁圆了,又重复问了一句:“真的?”
“嗯。”裴山点点头。他其实刚刚就在脑海中演练,如何说得足够干脆,又否认得够真实。
“他当初还救走过你的十六位学生。”裘正旁敲侧击道。
裴山自知这事瞒不过,于是半真半假地说:“啊?我想想……哦对,记起来了。我很感激他,出狱后,我也去亲自谢过。”
“他叫唐立言,目前是精兵队的少领。最近你们有再见面吗?”裘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裴山,双腿盘在了桌子上,“比如,在云城?”
听到这个名字,裴山心跳更快了些。他闭上眼,在这过滤掉一切事物的半秒钟里,脑海里闪过许多片段——少年人一脸乌黑,却倔强地自称,之白;唐立言刚拿到配枪,就把它交给了自己,生怕迁校路上会有闪失;年轻的军官省下军用罐头、舍不得多睡,就为了来学校里带给他吃;少领编了好些情诗,却只敢在密报里写,藏在那个无人问津的木盒子里……
“我没见过他。”
裴山无比确定地想,他的爱人,他的军爷,他的信仰,他来护。
“明白了。”裘正的表情很诡异,说不上是开心还是放松,语气也轻快了许多,“你可以出去了。”
“这就完事了?”裴山一头雾水。他刚刚以必死的决心去尝一尝这些骇人之物,下一秒,却告诉他,可以走了?
这根本不是裘正的风格。
裘正似乎也觉察到他的疑惑,脚尚未迈出大门,便在门框边靠着说:“既然怀璋不想走,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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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游戏人间(2)
与之相邻的,另一间屋子。
窗户狭小,但站在窗前的人,像观戏一般看得清晰。每一句话,都利落地落在耳朵里。
要说“落”,也不太合适,因为那些话,在唐立言听来,与刀子无异。
不,不只是刀子,那是蘸了毒液的银针,是粹过火的铁砂,是磨过尖的铁锥。
唐立言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他一直以为,先生终究会接受他的爱。
是,他死缠烂打才得来相守的机会,把那位如谪仙般清冷的人拽下了凡尘,是他不要脸,是他活该受苦——可,明明先生和他在一起是快乐的啊,至少,他以为是这样的。
可他没想到,裴山竟然连一句“见过”都不愿承认。
明明只要裴山点个头,什么冤屈、什么爱情、什么清白,全都能尘埃落定。
把茅草顶涂满星星的人不是裴山么?苦等了一年、活生生病倒的人不是裴山么?那些甜,那些付出,叫唐立言以为至少这爱是双向的,先生再也不怕什么流言什么礼数,只是完完整整属于他罢了!
可他想错了,他错了!裴山不可能受辱。
就像王凛欧说的,他们的清白名誉大于一切,否则,毋宁死去。
敢让先生死么?舍得么?
唐立言不知是哭是笑,筋疲力竭,躺倒在地上。一声声哀鸣像亡鸟,像泣魂。这骁勇善战的少领啊,连眼泪都带着血水,滚到脸颊脸侧很是吓人。
他觉得不如就这样死去。
身侧是那位师座。是他命人把唐立言解下来,接到这间屋子里,先疗疗伤——不管结果如何,至少让这个年轻人体面一些。
“你还有什么话说吗?”师座问。
“如果真的已成定局,麻烦您给我个痛快死法。”
唐立言的嗓子喑哑,什么都不想辩驳。他只想冲进隔壁的屋子,好好问问裴山,为什么?
为什么要否认?这段感情就如此难以启齿么?
先生的名声,竟是抵不了六年相识相知相爱么?
他唐立言,在先生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呢?傻子?疯子?抑或……都是?
他问不出口。毕竟裴山与自己撇清关系,目前看来,是最安全的选择吧。
男扮女装的人是他,给云城拍密报的人是他,传递内线信息的人是他,离队偷军粮的人是他,转移枪支的人还是他。
服妖,是他。
唐立言哭累了。他再也流不出半滴泪,只是怔怔地朝天花板望着,师座唤他,他也不应,像个半僵的野兽,只有呼吸能证明他还活着。
可他到底还是有幻想的。他刚刚听到裘正说还有最后一样问题,便竖着耳朵,任心脏继续腐烂,只等着裴山说些什么,叫这垂死的人好好求生。
——“既然怀璋不想走,那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在那间房里,裘正问道:“想必裴先生听说过,有些戏子呢,平日里也会扮女相,跟男人厮混在一起。你们圣贤书读得多,对于这种人,通常如何看待?”
隔壁沉默了半分钟。
准确说,是三十六秒。
唐立言应激反应一般去读秒,就好像接下来要抛掷一颗定时炸弹。事实上,这话的威力与炮弹无异。
先生的声音这样好听,这样惹人心动,却也这样无情。
他听见裴山说:“这种人?伤风败俗,不足挂齿!”
砰!
师座断然举起枪,冲着奄奄一息的前下属扣动了扳机。
砰!
隔壁的铁门轰然关上,人去楼空,只有血痕未干的铁链仍在摇晃。
砰!
警署接连响起行刑声,无数囚犯倒下,有尚未成年的学生,有半死不活的志士,还有愚人、痴人!
砰——砰——砰——
混乱又炽热的年代里,热土沸腾,群情燃烧,枪响是礼炮,心跳是共鸣。
唐立言如愿闭上了眼。
他看到一大片雪原。这白雪染上了红色,一片片往远处渗血。寒鸦四起,枯枝遒劲。唐立言褴褛地走着,天地苍茫,无望,冷。
荒原里走来个老婆子,手里端着一碗汤,咕噜咕噜响了几下,热气便消散在雪天里。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却忽然笑了。
该忘了吧。
那些美好如梦的过去,那个黄沙硝烟的战场,那个若即若离的先生……都留在这里罢了。
一个人能经历多少次绝望呢?他想,其实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洪街。如果没有那场雪,他应当不会一头扎进温暖的幻象里;如果不是雁城的街景太美,他也不会觉得先生的侧脸如此让人心动。
他好后悔。
可人就是这么个脆弱的物种。后悔吧,也无济于事。这辈子的命格,是哪怕沤干心血也改不回来了,那就,叫自己下辈子活得轻松一点、潇洒一点吧!
寥寥二十三年,就当游戏一场罢。
一碗汤,只一眨眼功夫便下了肚。
卖汤的孟婆问:“看你这娃娃挺听话,给你个选择吧。下辈子,想去哪?”
想去哪?
唐立言苦笑着,仰天,感到几片雪花落在脸上。
“去个离雁城最远的地方。”
他笑着,知道自己的记忆就这样离开了躯壳,混混沌沌,却还是忍不住想哭,“别再,爱什么人了……”
第92章 物换星移
[我在江边呆着,觉得脑子里空荡荡。但是亮光照向我时,我想到很多事情。]
灵龙江旁风很大,唐立言捧着的一叠纸被吹得七零八落。但他懒得去捡,索性就让蘸了墨的纸张随风飘了,然后换下一张白纸去写。
[这过程如此突然,以至于我差点忘了,这明明是我梦见过许多回的场景。我本不该想起来,但我既然看见了,就一定要去争取些什么。]
这是当初心理医生和他提过的方法。当遇见想不通的事情时,就诉诸纸上。可这回不管用,以前似乎也不怎么奏效,这次尤甚。
唐立言仍觉得满心像被灌了铅水,憋闷、苦恼、痛彻心扉。
他想不通自己看到的那些是怎么回事,更没有经验去解释那些奇怪的梦、脱口而出的称呼、诡异的熟悉感。
“暑天该很好——”唐立言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拿出来一看,来电人显示“小山”。怔了两秒,他掐断了电话。
[我该怪他吗?还是该收下这份深情?]
唐立言叹了口气,将这页纸撕掉,揉成一团。
[我现在甚至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爱我,还是在赎罪。]
重新打开一张,却不知该写些什么。
前世的记忆纷至沓来,他甚至能感同身受,好像那些已经愈合的伤疤又隐隐作痛。满脑子都是那个血染的牢房、尸横遍野的战场……他看见好友被炸飞,自己被打得褴褛不堪;他看见裴山,穿着一袭长衫,忍冬花似的站在窗口外。
那时的裴山,残忍、清冷、一尘不染。
可现在呢?裴山堕入跟之白一样的泥潭,打扮成他的样子、学着他的死缠烂打、记住他教的一切。唐立言不知道,这举动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真这样深情,当初裴山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这段关系?
全身而退的裴先生,后来怎么样了?娶妻生子了吧?
既然人人都要堕轮回,怎么偏偏裴山带着记忆,还找人找的这样准?就算找到了……又能如何呢?
一头雾水。
[我是谁?]
唐立言写道:[我未曾经历过战争,未曾陪他走过那些凄风苦雨,未曾失去,未曾付出六年。]
这时几个小孩子笑着跑过去,大声喊着“叔叔”“哥哥”“能不能帮我们捡一下皮球”。
唐立言没有抬头,微微欠身把球扔给了他们,接着写:[我只见过二十一世纪的雁城。人们似乎不需要我的保护,这里也没有血腥和酷刑。那么,裴山的这份痴心,是给我的么?]
[我配爱他吗?]
唐立言苦笑了下,骂了句粗话,一跺脚,又把满手的白纸都揉烂,揣进了口袋。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他仍旧不知道裴山当时为何说出那些话,更不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个裴山又是如何想的。
唐立言漫无目的地走着,沿着灵龙江。
这是不知是否属于他的记忆里战事最惨烈的地方。现如今已经和谐如斯,三两孩童闹着,几家大人唠着家常,还有一个摊贩推着车卖冷饮。
“草莓冰水噻——”
“两块钱刨冰喔!”
唐立言又不听使唤地湿了眼眶。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随着这小推车飘到那个遥远的上世纪,瞧见尸骨成山、流血漂橹。
“哎哟,小伙子不买就不买,表情好吓人做么事!”老板饶过他,接着吆喝着往远处去了。
再远处,便是雁城那唯一的综合性大学。
当初的校区搬去云城后便再也没回来过,唐立言只知道老校区的牌匾是个景点。他跟着印象一直往南走,果然在江岸尽头看见了矗立的建筑。
仍旧是红白相间的配色,只是木桩都染上了岁月的痕迹;牌匾上的金漆落了大半;当初校长的手迹如今也算是半个文物,被收藏进了博物馆;近了看,还能瞧见木头上的弹痕和烧伤。
唐立言往里走,在知名校友照片栏上站定。他看见了许多熟悉的名字,校长、秦远泛、柳乙道……黑白的相片,里头人却笑得精神,各个精神抖擞,皆是醉心研究的学者样子。找了一圈,没看见想找的人,唐立言便离了校,继续往南走。
究竟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是跟着本能,觉得前面有他想找的东西。一直走,一直走,唐立言最终在两座塔面前站定。
双子塔。裴山和他提过,这里在民国时候被烧毁,这几年才翻新。当然,他们在一起时,裴山总是总会提到那个年代,他之前只当这是身为编剧的职业病,没想到,还有这么丰富的含义。
唐立言苦笑了下,挤着人流,推门进去。
“这是军装。领子上的色块,我们通常叫它……”
唐立言隐约听到有人在讲解,便也竖起耳朵听。他个子高,很快越过人群,发现大厅中央的主讲人——一位气质绰约的女性,穿着西装,淡妆素雅,正指着身旁的玻璃罩说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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