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都是乡里自己种的,我手艺也不甚好……只能尽量做成这样……”他手指搅着,只一眼就看出他的局促,王柳氏恰时进来,手里端着一碟油红的肉块。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众人鼻间尽是呛人的辣味儿。
于笙面色不大自然,他从王柳氏手中接过碟子,就往外走。
王柳氏喊住他,“笙儿,你不是说娘做的炒肉最好吃吗?贵客来了,娘不得好好招待一番,这是该有的礼数。”
“娘……”于笙与她错身而过,“方才在厨房,你先问公子有何忌口,分明告诉你他不能吃辣。”
于笙声音刻意压低,王柳氏却不,“不辣,娘怎会不知道忌口,你这是……”
“王夫人。”谢残玉开口,于笙王柳氏看过去,他面色如常,好似根本不在意二人话中的问题。
“公子,骆迟说过,你不能吃辣。”于笙眸中的反对之色坚定。
王柳氏脸色极不好看。
“无碍。”谢残玉手指一动,不动声色地给于笙打了个手势。
于笙可以反驳任何人,但是唯独谢残玉,让他生不出一点违背的心思。
一张破旧的桌上,整整围坐了五个人。谢残玉身形颀长,那不高的木凳让他坐姿总透露着几分滑稽。
于笙从始至终关注他的反应,唯恐他哪儿吃得不适了。
王柳氏则是绷着一张脸,一会儿盯着于笙,一会儿又有意无意地往谢残玉脸上看。
若说这张桌上还有谁比较自在,那便是对一切毫无所知的林煜和王秋,二人挨着坐,于笙与王柳氏各自心里装着事,一时顾不上王秋,而她胳膊短,林煜便仔细给王秋夹了菜,时不时二人小声交谈几句。
即便这桌上的菜简单又清淡,谢残玉也没有任何过多的评价,相反的,他吃得很从容,并无半分勉强。
于笙起初还担心他哪儿不适,但是看着那碟肉一点一点少了,王秋林煜辣得呼呼吸气,谢残玉却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他在于笙担忧的目光下夹了四五块,嘴唇泛红,人却优雅从容,好像这辣意也没有那么严重。
“公子,喝口茶吧。”谢残玉虽然面色不显,但是于笙却看见他鬓侧浸出细细密密的汗,并不明显,但于笙觉得不大对劲儿。
谢残玉接过茶盏,饮了大半。
桌上的人都吃得差不多了,反倒是于笙没怎么吃,他碗里的米还有一大半,谢残玉朝他笑了笑,“你盯着我就能饱了吗?”
嗖的一下,于笙低头,开始努力地扒饭。
旁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于笙抬头,谢残玉将他最喜欢的菜色挪到他面前,“吃吧。”
“嗯。”声音细弱蚊蝇,谢残玉也不知听没听见。
王柳氏自始至终看着二人的所有反应,脸色难看,她盯着谢残玉的侧脸,却不料谢残玉抬头看过来,朝她笑,“王夫人,可有屋子容我略歇歇?”
“没……”
“有。”于笙猛地抬头,嘴边还沾着一粒米。
谢残玉失笑,伸手拈去那粒米,“你吃你的就好,不用管我。”
于笙根本没有听清谢残玉说了什么,他面色涨红,为方才那一粒米,也为在谢残玉面前丢脸而尴尬。
王柳氏原本要拒绝的话被打断,于笙还有意无意往她脸上看,桌下双手攥紧,王柳氏咬牙,“有屋子。”
她僵硬地站起来引路,于笙也要起来,结果被谢残玉按住,“什么时候吃完什么时候再说其他的事。”
“嗯。”于笙乖乖的。
谢残玉满意了。
他跟着王柳氏出去,伺候他的人被他遣出去了,二人走到外边,王柳氏便忍不住了,“公子方才所言所行是想告诉我什么?”
在她看来是刻意且让她愤怒的,但是谢残玉不为所动,反而问她,“王夫人觉得那是我刻意为之?”
王柳氏想开口,谢残玉却继续道,“我以为凭借这些你便明白了,我与于笙平日里就是这般相处,在你看来是刻意,但却是我二人相处自然,若真是我有意为之,你觉得于笙的反应会是如此么?”
一句话叫王柳氏无言相驳,但她仍旧不死心,“笙儿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他并不能为公子带来什么,你何必要将时间耗费在他身上?”
“耗费?”谢残玉终于泄露出一丝不满,“你觉得我为于笙付出一点微不可小的东西,那是耗费?”
谢残玉觉得讽刺,他上心的人,心心念念想要爱护好的人,在其母亲眼中却是这样。
谢残玉觉得于笙足够好,但是别人却不这样认为。
而且这个“别人”,不是任何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还是于笙最为重要的人,他的娘亲……
第26章 商量
谢残玉与王柳氏不欢而散。
于笙将厨房一应物事洗干净,刚来得及净手,王秋那小丫头都匆匆跑进来,“哥哥,那个人他不舒服……”
于笙转身就往外走,王秋也紧紧跟上。
王家一共四间房,王柳氏有意将人带到西北角的小屋里,与于笙的屋子相隔两间房。屋子不大,但好在干净整洁,于笙匆匆跑过去时正好遇上王柳氏。
“娘?”
“你慌什么?”王柳氏一贯温柔,今日言辞却格外锐利。
于笙愣了下,指着屋子。“秋儿说公子不舒服,我去看看。”
王柳氏登时变了脸色,不等于笙开口她直接道,“你去和林戚借点黍子,娘去看。”
“家里有黍子,为何又要去借?”于笙从那会儿就觉得他娘反应不大对,现在更加确定心中所想,公子也不知情况如何,他又是着急,又是频频往屋子的方向看。
王柳氏更加气怒,“于笙!”
她面上隐怒,于笙却丈二的摸不着头脑,王秋在一旁瑟缩了下,下意识往于笙背后挪了挪。
“娘,你有什么事直接说出来,公子于我有恩。”于笙字字真心,王柳氏只觉心头一梗,她张了张嘴,面对直白的于笙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于笙心中担心谢残玉,遂没有多耽搁,进了屋子。
王秋回头看了看于笙,又小心翼翼地抱住王柳氏的手臂,“娘亲,你为什么不喜欢那个漂亮哥哥啊?”
“他不是好人。”王柳氏盯着于笙消失的方向。
“可是秋儿觉得……哥哥似乎很喜欢那个漂亮哥哥……”王秋的童言稚语让王柳氏心中更加复杂。
她抓住王秋的手,“秋儿记着,漂亮的不都是好的。”
“为什么呀?”王秋总觉得娘亲的话并不完全对,但是她年纪尚小,不懂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能下意识地拉着娘亲的手,无措地点头。
于笙焦急地一脚踏进屋里,但是迈过门槛后又停住,他没敢直接往里边瞧,屋里没有屏风遮挡,也不知公子现在是否方便。
“站在那儿是要给我当门神吗?”谢残玉声音略沉,于笙耳垂蓦得一红,而后慢慢抬头,“不是……”
“那你还不过来?”谢残玉说完微微抽了口气,于笙倏忽一蹙眉,一眼看过去就瞧见谢残玉紧皱的眉头。
在谢府这几日,于笙几乎未曾看到过谢残玉这样的表情,他几步过去,站在床榻边一双手不知怎么放,他跟着谢残玉皱紧了眉,谢残玉见了弯了弯唇。
“你眉头皱成这样,我是胃不舒服,你也是么?”他嘴角衔着笑,若非鬓侧额角的汗珠细细密密,他都看不出谢残玉不舒服。
“公子……”明明谢残玉胃中翻搅,疼得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笑,但是于笙却更加难受,他眸子又黑又亮,这会儿却紧紧盯着谢残玉,好像恨不得自己替他疼了。
“你莫要苦着脸……”谢残玉微微吸了口气,“并没有那么疼的……”
都不用猜度就知道是假话,于笙转身就要去找大夫,谢残玉喊住他,“别跑。”
于笙停住,却没有转身,他背对着谢残玉,“公子,是那菜太辣了是吗?你不是不吃辣,是根本不能吃辣……对不对?”
于笙说得对,他吃不得辣。
年幼时谢残玉就伤了胃,他那时尚且不懂事,因为在晚膳时先动了筷子遭了父亲一通好打。
身上的鞭伤太疼了……他却要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娘亲想要求情,却被一把推搡在地,外边人都道谢老爷爱妻疼子,但只有谢残玉知道,自己就是爹心尖那根拔不掉的尖刺。
无人能信,一个不过刚懂事的孩子,却含着泪要吃完桌上所有的菜。
一边哭一边吃,嘴里塞满了菜,已经尝不出是什么味道,他逼着自己咽下去,面前还有两个仆从提着鞭子。
“公子,老爷说您都要吃得干干净净,留下一根菜叶也不行。”
“夫人教不会公子规矩,那就让老爷来……”
谢残玉不语,擦干净眼泪,夹着菜一口一口如同抽走了灵魂似的慢慢嚼。
“……还有辣椒……喏,老爷说了,要干、干、净、净……”
不知过了多久,谢残玉双腿已然没了知觉,他被仆从从地上拽起来,被扯痛了胳膊,谢残玉也不说,任由他们拖着回到后院。
刚回去,谢残玉就吐了。
他腹中绞痛,抱着肚子蜷缩在床榻角落,鬓侧汗珠大滴大滴的掉,他轻声呻/吟,却无人理会。
直到守夜的丫头听到声响,跑进来看时,谢残玉已经疼晕过去。
谢残玉仍记得,自己是被一碗黑臭的药汤生生灌醒来。
谢府的下人惯会踩高捧低,府里唯一的公子不得老爷喜欢,谁知以后会不会有另一位小主子出现,他们可着劲的欺负谢残玉,好像将人欺辱得狼狈不堪,就能彰显他们的厉害。
自那以后,谢残玉便伤了胃,次次只能吃一点,倘若饮了凉茶或是辛辣之物,便胃里绞痛,一夜也不能安歇。
于笙不知道这些,但他不知道在气什么,看着谢残玉在那儿嘴硬,心里便很是不快,可是……分明他只是谢残玉一时心软救下的人,有什么资格去置喙他的所言所行。
“对,”谢残玉盯着那小家伙的背影,宛如认输般道,“是不能吃辣,不能吃重口味的食物,少食于我身体更好。”
“那公子你那会儿……”于笙忽的转身,眉头皱得紧紧的。
“你烧的菜,很好。”
谢残玉似乎是怕于笙听不懂似的,又加了一句,“每一道菜都很好。”
原本升腾起来的不愉陡然像是破了一个洞似的不见踪影,于笙无意识地搅着手指,“公子不必安慰我,府里厨娘的手艺那般好,我手拙,做不出什么多好的菜肴……多半是新鲜,公子还吃坏了胃……”
他口中的愧疚不掩,谢残玉无奈,朝他招招手,“你过来。”
于笙有些犹豫,“村上有个赤脚大夫,他治的也不错的……”
谢残玉表情不改,“你若不想我这样费力等你,便快些过来。”他原本是选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姿势,但是为了能与于笙如常说话,便倾身往外探出一点。
胃里又烧又绞痛,他却脸色都不变一下,方才蹙起的眉又舒展,唯恐招得于笙又去找什么赤脚大夫。
“我自己也略懂岐黄之术,而且久病成医,胃里烧灼不算大病症,你老老实实过来,我说不准心里舒畅了便就好了。”
不用细听便知是哄人的,于笙面上不满,谢残玉索性无赖了一回,皱起眉轻呼一声,“……疼……”
一个“疼”字,于笙登时脚下动作快先脑袋一步,他扶住谢残玉的上身,轻声问,“公子,你哪儿疼?”
谢残玉将他手腕扣住,于笙下意识就要挣扎,却念及他的身子不敢乱动。
就这么一触手的距离,谢残玉已然感觉得到于笙的僵硬,他明明扶着谢残玉,腰身却远远往后退,谢残玉挑眉,一手握着他的手腕,一手捞住他纤瘦的腰身,打趣道,“离这么远,是怕我吃了你?还是……”
他拉长了声音,于笙紧张地看他,时刻准备着出口反驳。
瞧着小家伙紧张的模样,谢残玉失笑,他揽着于笙往床榻边一坐,而后极为“君子”的收回手,一派泰然,“放心,我不会吃了你。”
吃了之后哪里再去找这般又乖又有趣的小家伙……
“公子别再逗我了……”于笙垂头小声抱怨,“公子都疼出汗来了,怎么还能这样不珍惜身子……”
他耳垂泛红,谢残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也能想得到他是如何可怜又可爱,嗫嚅着的声音正正经经,却惹得人更想逗上他一逗。
“听大夫说过吗?有时候疼得狠了,不如去想些别的事,转移注意力……让精力不要总是揪着疼痛,时间久了,大概是会好一些的。”
谢残玉一本正经,于笙侧头,有些怀疑地问,“真的吗?”
“嗯,是真的。”谢残玉盯着小家伙的耳垂,“你自己想想,我几时骗过你?嗯?”
“方才就有。”于笙答得飞快,谢残玉难得的语噎,下一刻无奈地提起嘴角,“那……以后不骗你了好不好?”
于笙明显耿耿于怀,“……分明是不能吃辣,却要硬撑着吃……还吃了那么多……”
话中怨念颇深,谢残玉嘴角一抽,这时也难免心虚,为自己找回些面子,柔声商量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便忘了这一回……以后不骗你了,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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