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不了话?”肃冼有些愕然,他望着白影脸上被削平的脸,遂拧紧了眉,“你也听不到吗?”肃冼的眼眸中遂淌过一抹惑色,问道:“杨琼离开佘人镇尚要肉身傀儡作掩护,可你为何能够不受到轮回盘的影响随意进出?”肃冼垂着眼眸,似在自言自语般地低语道:“就如同方才的那些东西一样,因轮回盘而生,却介于阴阳两极,生不是生,死不是死,始终称不上活物。”
“杨琼说过佘人镇内无死人,可是既然你能待在佘人镇内。是因为你剜去了五官,困住了自己的生魂,成为轮回盘内介于生死之间的存在。所以可以不受这佘人镇的控制?”肃冼的目光直直地凝视着眼前的白影,“那你究竟是谁?你不是赵婉娘。”
白影望着他,嘴轻轻开阖。
“冼儿。”她笑着说道。
肃冼的身体在月色下猛地一颤,漆黑的眼眸徒然睁大。一霎那,无数遗忘的时光只因那句未出声的“冼儿”尽数涌进了脑海,一颦一笑一回眸,记忆中单薄的线条自此被点上了色彩,绘成了那个熟悉人的摸样。
肃冼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白影,脚步踉跄地朝前走了一步。“噗通”,他在那白影面前双膝跪下。溟茫的眼眸中逐渐有了焦距,他长久地望着她,眼眸中闪烁着氤氲的雾气。肃冼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喊道:“娘。”
斑驳的光晕透过帐幔落在妆台前,细密的角梳齿温柔地穿过黑发,被青葱的手指梳成了一束长长的马尾。殷红的发绳被系成了结,点缀在发丝之间。她长久地凝望着镜面中稚儿的脸,“冼儿长得像爹爹。”她的侧脸恬静而又温柔,怜爱地理了理他额前的发丝,微笑着道,“只有这头发最像娘了。”
“滴答——”泪水顺着他苍白的下颚落在了脚下青石板的路面,仿佛清风拂过的廊下,风铃惊醒了沉睡的梦。那点温热的泪珠迸溅在了她冰凉的手上。她微微一愣,脸上旋即闪过一丝无措的慌乱,“哒——哒——”地朝着肃冼的方向爬了过来。
“娘。”
“滴答——”漆黑的长发缓缓散落了下来,掩住了他通红的眼梢。肃冼几近压抑地如困兽般一声接着一声嘶吼道。他不明白为何娘亲会变成这个摸样。
“你和爹不是跑出来了吗?为……为什么……”
此时,殷红的光划破了天幕,漩涡状的红云顿时笼罩了整个夜空,天顶的中央慢慢浮现出一张怪诞苍白的人脸,于暗色的空冥中缓缓张开了双目。狂风开始呼啸,青石碎瓦于地动山摇中化成了鹅毛大雪般的碎片。肃冼咬着牙,眼角一片赤红,漆黑如曜石般的眸底满是暴戾的杀意。
烛九阴。
冰凉的手掌抚上了肃冼的面庞,轻柔地替他理开了额前的发丝,肃冼一怔,微微垂眸。
不哭。她启唇,两滴殷红的血泪自她的眼眶中缓慢滑落。她微仰着头,望着天际,缓慢退开身。
“娘……”肃冼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哀哀地笑了起来,转眸最后一眼,似乎要将肃冼的面孔永远地刻在心里。
别回头。
氤氲于四周的雾气变成了浓郁的血色,白色的光芒刺破了周遭血色的浓雾,于散开的寸寸清明开辟出了一条道。风卷起殷红的发带,于半空发出“簌簌”的响声。肃冼眸色蒙着一层淡淡的阴霾,目光怔忪地望着虚空。良久,攥成拳的手骨节泛着青白,他微微垂眸,双手执着刀,大步朝着前方走去……
肃冼蹙着眉,于浓雾中寻找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宁桓?”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肃冼唤了声僵直站立在路中,眸光不知看向何处的宁桓。
宁桓闻言,转过了身。“肃……肃冼?”在看清楚眼前人后,他惊喜地喊出了声。脚步堪堪迈出几步后,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连忙退了回去。“真……真是你吗?”宁桓站在原处,试探地问道。
肃冼望着那一身狼狈却满脸写着小心翼翼的宁桓,眸光中掠过一抹复杂之色,若不是自己……不过,都这副摸样了警惕心倒还是不错。肃冼失了笑:“不然呢,我是谁?”他问道。
“等等。”宁桓的眼珠子转了转,“你……你先别过来!”宁桓说道,手中的短刃直接指着肃冼,他梗着脖子,一副气势汹汹的摸样。
肃冼挑了挑眉:“怎么了?”
“你至少得先证明你是真的。”
肃冼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证明?”
宁桓登时怂了“啧”了一声:“你不知晓我这一路上碰到了几个冒牌货。”
肃冼敛眉,心道难怪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摸样,他问道:“那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自然是我把它们全杀了!”说着,宁桓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吹吧。”肃冼无视了宁桓的威胁,径直走了过来。瞧见宁桓呆愣的摸样,蹙眉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走。”
“可……可你还没证明你是真的呢。”宁桓跟在肃冼身后,小声地嘀咕道。
肃冼无奈地撇了撇嘴,半晌他想了想说道:“宁桓,你有过一只猫吧?你是不是洗澡还跟人比大小来着?”
“猫?”宁桓蹙起了眉,眼眸中淌过一抹惑色。
肃冼轻轻“啧”了一声,颇有点后悔地道:“怎忘了你还受着佘人镇影响,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个不行,我不记得了,你换一个。”宁桓说道。
肃冼哼了一声,绕过了宁桓直接走到了前头:“还走不走,不走你就留这儿了。”
宁桓的唇顿时抿成了一条线,他望着肃冼的背影哼哼一声,忙不迭地追了上去。
“肃冼,你在看什么?”宁桓问道。
路的尽头,肃冼的脚步忽地停下,寒风卷着夜的清寒,轻轻吹起他的衣袖,他单薄的身影立在路中,转眸望着身后。来时的路已全被雾气隐匿了。
肃冼摇了摇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漆黑的眼眸暗地深邃,似是将寂静无声的黑夜一同揉进了眼底,“没什么。”他微仰着头轻声道,似风拂过水面,湖水般平静的眼眸内闪动着水光。
宁桓一愣,旋即缄了口,他抿着唇静默地与肃冼一同待在了一旁。沉默了良久后,肃冼看向宁桓开口道:“宁桓,走了。”
宁桓点了点头。
“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肃冼笑了,垂眸望着宁桓,好奇于那往日聒噪的宁桓怎地这时噤了声。
“我难过的时候,就不想说话。”那双黑亮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宁桓抿了抿嘴道,“若你此时也不想说话,我可以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听你讲。”
……
空气中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黑暗兜头盖脸而至,“嚓——”火折子的光亮起,在浓黑中微显得有些刺目。宁桓一脸茫然地注视着虚空,脸上仍是一副怔然的表情。
“想起来了?”肃冼问道。
“方才那……那个佘人镇是幻觉吗?”宁桓的语序因微喘的呼吸而显得有些磕磕绊绊。
肃冼挑了挑眉:“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与其道那是幻境,倒不如说佘人镇是烛九阴脱离了三界六道创造出的天地。”
宁桓拧眉,不解地问道:“那……那是什么意思?”
肃冼随手捡起了地上的两根枯枝,他解释道:“原本我们所处的三界六道与佘人镇并不相通。”他将两根枯树枝连在了一道,“大顺的死亡完成了佘人镇的祭祀,所以裂隙出现,连通了我们与佘人镇之间的桥梁。”
“杨琼曾今说过,北阴君当年被困于八角山外是因为烛九阴的结界,想必也是因为这个缘由。没有裂隙,北阴君根本无法进入佘人镇。”
“可方才那条莫名出现的道,咱们又是怎么能出来了?”宁桓问道。
“宁桓,你可知晓衔尾蛇?”肃冼反问道。
“那……那不是那些人身上的图腾吗?”宁桓答道。
肃冼点了点头,用手上的枯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衔尾蛇”的图腾,他指了指那个“头尾相衔”之处,说道:“方才我们在这里。”
宁桓一怔,旋即想到了那两个复刻版的镜像,点了点头。他记得那东西说过,继续向西不过是不如下一个轮回的开端。“头尾相离,有人连通了八角山和外界的通道,如当年‘召族’放北阴君做的那样,。”
“血祭。”说完,肃冼靠在一旁的石壁上,他口中微喘着气,缓缓阖上了双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腥的血味,宁桓皱了皱鼻,他蓦然一怔,发现竟是自肃冼身上传来。
“肃冼。”
肃冼的眼睫颤了颤,闪动的火光下,脸庞愈显苍白。宁桓舔了舔干涩的唇,他未待肃冼应许,直接扒开了他的衣服。肩处的伤口被一片殷红的血迹染透,青白的手腕之上似乎还添了新伤。
肃冼见状,淡淡地笑了笑:“你方才不是还好奇我为何会恢复了记忆吗?”他下颚指了指横亘在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说道,“得多亏了这些伤口才能想起来。”
宁桓的眸色暗了暗,他没有笑,只是一声不吭地撕下自己袖腕处的布锦。
“宁桓?”肃冼试探性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啧,你不会生气了吧?”宁桓未吭声,鼓着腮帮子在肃冼肩头用力地缠上几圈。
“喂,想不想知晓,为何吏部那个李侍郎这些年一直没有娶妻?”肃冼耍赖似地整个人都伏在了宁桓身上。宁桓却垂着眸,甚至连头都未抬。打结时碰到了伤处,肃冼蹙着眉,轻轻地抽了口气,宁桓随即紧张地抬起了头。
肃冼望着宁桓一脸担忧的小摸样,揉了揉宁桓的脸,戏谑的一笑:“你弄疼我了,快和我说话,宁桓。”
宁桓抿了抿嘴,见肃冼并无大碍,旋即甩开了肃冼的手,气哼哼地又垂下了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缱绻的呼吸落在臂弯上,摇曳的火光映衬着宁桓专注的面庞,蜷曲的睫毛上落着一层莹莹的光晕,宁桓小心翼翼地打上最后一个结。
肃冼垂下眼眸,乌漆漆的眼眸长久凝视着宁桓。他靠在石壁上,缓慢地敛起了嘴角的笑意,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浓重的倦态:“宁桓。”他哑着声说道,“我见到我娘了。”
“你说过若是什么时候想告诉你,便告诉你。”
“那我现在想说了。”
第125章
宁桓的眼眸蓦然瞪大,纤长的眼睫不安地颤动着,他未想到那个白衣女鬼竟然是,是肃冼的娘亲。宁桓低垂着眸,置于膝上的手虚握成了拳:“我以为……”他喃喃道。半晌,却终还是阖上了唇,再多宽慰的话语在此时都像是苍白无力的敷衍。宁桓红着眼,伸手握紧了肃冼微凉的手。
四周安静极了。“宁桓。”肃冼垂下头,他疲倦地靠在身后的石壁上,声音很轻:“其实我在客栈时便发现了她。那天夜里我发现你病了,是因为她在一直敲打着门。”心口的钝疼似是千条万条的游鱼被兜在破了口的渔网中,没命地向着空洞的缺口那处撞去。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崩塌,“可我却以为她是从哪儿跑来的孤魂野鬼,赶走了她。”
“宁桓。”肃冼的眼眸渐转,漆黑的眼眸似是平静的水面被风吹起波澜,闪动着莹莹的光,“你说若是我没有自作主张来这里,会不会……”
宁桓看着肃冼,他漆黑的眼瞳乌黑发亮:“不会的。”他捧着肃冼冰凉的面庞,“你莫不是忘了咱们为什么回来这里?”
那个佯装成赵婉娘进入肃府的女人吗?思及此,肃冼的眸色明显黯了几分,“是它想让咱们来这里。”宁桓澄清的眼眸望着肃冼道,“肃冼,这并非你的错。若伯母在,她定也是不希望你如此难过。”
肃冼低垂着眸,未置一言。素布锦囊从宁桓腰间漏出,珠白的长穗晃了晃。肃冼纤长的睫羽颤了颤。他忽然想到四岁那年被师父领上三清山,手里唯一攥着的似乎便是娘亲留下这未完工的素布锦囊。他甚至还依稀记得爹与娘似乎还为在上面绣什么图案争吵了一番,他娘亲想绣葫芦,他爹爹却嫌弃葫芦的寓意俗气。
“什么福禄双全,我儿得像竹子一样清廉高洁,做个文人!绣竹子!”肃冼笑了笑,可惜了他爹对他的期冀,末了仍是步他后尘,清廉高洁半点不沾,倒成百官喊打的锦衣卫。不如听他娘亲绣上一个葫芦,也好保佑他升官发财。
素布锦囊的面上仍留着白,便匆忙挂在了他的身上。“冼儿乖,把这个带在身上,爹娘办完了事便会来接你。”
一等便是十四年。肃冼不知晓那锦囊内装着什么,直至那年七岁与师父下山,半路遇上河怪,锦囊救了他一条小命,他才知晓,原来里面是一张父亲留下的平安符。锦囊失了符纸瘪了下去。那年,肃冼七岁,顶着一张灰色的小脸,整日在布满尘埃的藏书阁内四处翻阅,学着那符纸上的摸样歪歪扭扭地又画了一张,装作那张符纸还在身上般揣在兜里,他觉得仿佛这样好像爹娘就还在身边……
漆黑纯粹的眼眸内倒映着宁桓担忧的脸:“我没事。”肃冼笑了,尚好的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宁桓的脑袋,“真的。”他说道。
宁桓将信将疑地望着他。“真的。”肃冼勾了勾唇角,再一遍地重复道。
宁桓抿了抿唇。半晌,复又不放心般地回眸偷偷瞥了一眼,见肃冼并不是一副勉强的表情也逐放下心来。
“不过——”宁桓微撇了撇嘴,他错过肃冼的肩头,对着面前的石墙眼眸微露出一抹惑色。半晌,他语气稍显迟疑地问道,“可是它若是要寻最后一节龙骨,又为何要找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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