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琼。”宁桓有些愕然。杨琼此时已完全失了人的形态,整个人蛰伏于地,七窍流出殷红的鲜血,“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慢慢渗入了身下的白骨中。
他抬起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烛九阴。
“杨琼。”烛九阴忽地大肆笑了起来,“没想到,都找来了。”
脚下的土地在他的大笑声中开始动山摇般地晃动,狂风大作,伴随着一声响彻云霄的龙吟,数以万计的尸骨堆开始下陷,半空之中腾起了一条庞大的骨龙,八十根天龙龙骨拼接,巍峨,鬼魅,那双闪烁着幽绿光芒的龙瞳俯瞰着众人,带着令人摄人心魄的威压与窒息感。
这是……烛九阴的真身?
“你二人原路回去。”杨琼的眼角赤红一片,他望着骨龙,声音嘶哑,眸光中带着萧瑟的杀意,悲恸而怆然,他对着身后的二人说道,“别回头。”
“你……”宁桓犹豫地看着杨琼。他启了启唇,终还是放弃了。
杨琼摇头,于空冥中长叹出一口浊气:“剩下的就交给我吧。”他低声道,不知是说与何人听。他缓缓阖上眼眸,手上的青筋与血管迸凸,待再一次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血红。
“最后一根龙骨在我身上,烛九阴。”他大声喊道,双手仿佛举起千斤重石,颤抖地抬起利爪般的手,“就看你有没有命来取了。”骨龙垂首的瞬间,他生生撕开了自己的胸膛,黑云般的戾气在他周身徒然暴涨,身体像是烈日暴晒下的泥瓦罐,不停龟裂出一条条裂痕。杨琼的嘴角缓慢地扬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死吧。”
刺目的红光爆裂,“砰——”
身体的碎片像四散乱飞的飞鸟般炸开,耀目的光芒如万支利箭,铺天盖地地射向万人坑中每一个角落。所至之处,是炙热滚烫的明黄火焰。骨龙在大火中翻腾,嘶哑扭曲的哀号似是万鬼恸哭,潮浪般的嘶吼声灌漫了整个七角山。
渐渐的,消弭于了风中……
烛九阴死了吗?
“咕噜——”灰白的石子滚落在脚侧,明灭地闪烁着黯淡的光。这是什么?宁桓心想,脚步下意识地朝着那处一步、两步地走去。
他弯腰,拾起那块仍带着余温的石子,然后像往昔重复了千万次般地朝肃冼走去,他提问,然后肃冼会嫌弃似地一遍遍解惑。
似乎已成了一种习惯了。
世界于一瞬之间被按下了消音键,他怔怔地抬起头,他看见肃冼在朝他声嘶力竭般地嘶吼。
你怎……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滚烫的鲜血从胸口的空洞处奔涌而出,凄艳地如同新娘额前的那点朱砂。烛九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宁桓背后,“以为这样就可以杀了我吗?”他贴着宁桓,冷冷地笑了起来,“愚昧的人总以为他们能杀的了神。”
宁桓缓缓地垂下睫毛,愣愣地望着他的血浸染透底下的黑土。他在想,原来人的血可以流这么多吗?
烛九阴笑了笑,哑着声道:“假的终究是假的,不如让杨琼一把火烧了。你说是不是,宁桓?”全身的血液在如烈焰般灼烧着。
“你忘了,宁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啊。”
“杨琼死了。也算完了这十四年前的新账,咱们是不是也得来翻翻老账了。”烛九阴望着满脸杀意的肃冼,一字一顿地道。忽地,他阴恻恻地大笑了起来,“你道是不是,北阴君。”
尖锐刺骨的疼痛遍布了全身,周遭似被拢进了无尽的黑暗。
光呢?为何此处没有光?
耳畔边响起了隆隆的雷声,耀目的火光撕开了死气沉沉的天幕与乌烟四窜,浓郁的血腥气在这片焦土上弥漫。入目林木尽摧,寸草不生。
这里是哪里?宁桓想道。
天际的雷声渐趋于平静,只是沉闷地低吼。闪电划破黑云翻涌的天幕,耀眼的白光下,那个人穿的一袭白衣,长靴踩在这片暗黑的焦土之上……
“我知晓北阴君在寻神药。不如咱们做个交易,您放我一条生路,我愿把我的命骨给您,说不准得了我的命骨,那赖皮小蛇能成真龙。”
青狐面具下,那个人漆黑的眼眸内淌过一丝复杂之色。半晌,他发出一记冷笑:“烛九阴,何时轮得上你与我谈条件了?”寒光闪现,不过是手起刀落一瞬间,人首便离了身。
烛九阴死了。
那人摘下了脸上的青狐面具,眼眸似重重云雾遮掩下的天幕,合拢又散开:“命骨吗……”他喃喃地低语道。宁桓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庞,双眸骤然瞪大。
肃冼……
那,我是谁?
“蛟蛇和龙生下的杂种,哈哈哈,连龙角都没有,怪不得飞不起来。”
“你父亲是个响当当的龙神,怎生出你这么一个赖皮蛇的玩意儿。”
我不是赖皮蛇。宁桓在心里大声地反驳道。耳畔边的污言秽语早已翻烂了数十万遍。四五个少年儿将中间的一人死死按住,随着拳脚的下落,宁桓咬了咬牙,面上却毫无痛苦的表情。
“好狗不挡路。”来人清清冷冷的声音并不响亮,可不怒而威的气势就如炸雷般令人心中一悸。
那群少年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抹惊惧之色。“是北……北阴君?”
“糟糕!快逃!”少年们受了惊吓,立刻作鸟兽散。
北阴君?宁桓抿着唇,弹了弹身上的灰,踉跄站起了身。他望着眼前戴着青狐面具的男人,又瞧了眼宽敞的路,一时迷茫,就不能绕路走吗?思绪游荡,忽地一愣,他顶着一张脏乎乎的小脸绽开了笑:“谢谢你。”宁桓喊道。
姑奶奶说过,人若是帮了你,得道谢才对。
青面狐下的黑眸闪闪地映了一片潋滟的水色,淡淡地扫过宁桓,他似乎并不领情,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滚开。”他说道。冷冷的二字待不及宁桓晃神,已擦着他的身侧走了过去。
宁桓怔怔地望着北阴君远去的背影,半晌没回过神来。末了,他撅着嘴满不在乎地哼哼了一声,神气什么。
……
“听说二郎神君家的哮天犬喜欢上了人界杀猪户家的一条小母狗,整日吵着二郎神君要下凡。”
“张天师渡劫又又又又失败了,我估计啊——这辈子是做不成神仙了。”
“齐天大圣偷吃了太上老君的药,被堵在了南天门日日讨说法,天帝就装作不知道似的。”宁桓正说得眉飞色舞,忽地一粒石子落在了脑袋上。
“诶哟!”他轻声喊了一声。青狐面具在日光下透着一层薄光,树上的人撑着下颚,一脸不耐地道:“你究竟打算跟我跟到何时?”
宁桓捂着额角,满脸委屈:“打人不打头,不然长不出角,飞不上天。”
树上的人轻笑了一声,嘴角露出一抹讥诮的笑意:“谁告诉你的?”
“姑奶奶讲的!”
树上人笑了笑:“那是你,蛟蛇和龙的……”半晌,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话便止了。他斜睨了宁桓一眼,旋即不见了踪影。
“喂——”只留了宁桓一个人在树下跺脚,这……好不容易才追上了。
……
人间的春夏秋冬也不知过了多少个轮回,不过,与仙家而言,都是转瞬即逝的光景。大家都似乎都也习惯了独来独往的北阴帝君身后跟着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正因如此,宁桓开始很少被同族子弟欺凌。
有时,他瞪一瞪眼睛还能吓走一片孩童。狐假虎威,不过如此。他们在宁桓背后喊他“赖皮蛇”,可宁桓并不在乎。
一日,宁桓正趴在树下看话本,这些日子他喜欢上了人间的这些话本子,爱恨痴癫,一念之间,仿佛有道不尽的故事。北阴君屈膝坐在他身侧,他阖着眼眸,闭目养神。
宁桓微仰着脑袋,望着天际那处暗沉的天色微有些愣神。乌云遮蔽了天日,黑压压地滚成了一团,电闪雷鸣间,磅礴的大雨便落了下来。宁桓好奇地问道:“这是哪边的大雨?”
北阴君闻言,睁开了眼眸,他漫不经心地瞥过天际,答道:“是南海的龙王在天上布雨吧。”
宁桓点了点头,盯着天际,一副若有所思状:“天上啊——”
日子一天天过去,宁桓每日都会摸一摸头顶,可头顶的龙角仍是没有半点动静。姑奶奶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龙角便会长出来了。可宁桓已经等了很久了,他没有龙角就不能飞到天上去。不能飞的龙,怎么能称作龙呢。
宁桓想做条威风凛凛的龙,他不想做地上的赖皮蛇。
宁桓脾气虽倔,可年纪尚轻,眼见着族里比他小的孩童都长出了龙角,可是他还没有。他解释不了这些疑团,心上便漫上了一种恐惧。
会不会,他真的只是一条赖皮蛇呢?
……
传闻龙族在天界有一块圣地,是所有龙族死后的安息之处。宁桓便想学着人间的风俗,偷偷在那里给自己的父母立了一座碑。他虽未见过他们,不过听姑奶奶说过,他父亲是条威风凛凛的大金龙。
“那我母亲呢?”宁桓追问道。
“你的母亲啊——”叹息声化在了风中,白发女子摸着宁桓的头,“她是世界上对你最最好的人。”
当边缘的棱角都尚未磨平滑时,那座粗糙的墓碑就被轰然推倒在地了。宁桓被踉跄地直接推出了龙族圣地。
“我说的还不明白吗?你娘非我族类,不能入龙族圣地。”
“今后你也不准来此地!”
非我族类……
“你为何不告诉我?”那是宁桓第一次见到北阴君发怒。眉梢紧蹙,漆黑的眼波中流光微转,艳色的唇边噙一抹暴戾的冷意。
宁桓闷闷不乐地摇了摇头,不说话了。许是他真是一条赖皮蛇,有何立场让北阴君为他作主。
肃冼见他垂眸,嗫嚅着不肯说话,气恼地直接挥袖离开了。
“有什么办法能让蛇变成龙的?”他直接踹翻了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哟——我的丹!”白胡子老头心疼地扶起自己的炼丹炉,“这……这天生的怎么变得了。”
“得了,鲤鱼都能跃龙门,怎么蛟蛇就不能变龙。”
这……这是怎么了?一向号称清逸的北阴君何时有了这么大的脾气?
“这……这我真的没法子呀。”花白的胡子抖了抖,“这天生的,逆天命……”
又一个炼丹炉被直接踹倒了,“我的丹,我的丹……”
再然后,北阴君奉天帝之名去伐烛九阴。宁桓后来时常,若不是他如此执着于变龙,肃冼也不会受这么多苦。
宁桓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就见肃冼坐在床头,翻阅着他那些人间带来的话本子。
“你怎么来了?”宁桓惊喜地道,这是上回吵架后他二人第一次见面。
肃冼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话本:“从七角山回来便想看一看你。我不在数日,变化倒是不小。”
宁桓有些茫然,问道:“什么变化?”
他慢慢走到他的床榻前,俯下身,双目正好同他澄澈的眼眸平齐:“长大了。”他揉了揉他的脑袋。
宁桓怔然了片刻,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他飞身跑到镜子前:“肃冼,我长角了,我能飞了!”
白俊面容上泛起一丝浅笑:“可不是。”
……
“天下苍生差点毁于你手!北阴君,你可知错。”
肃冼于寂静无声中抬起头颅,他眼瞳平静无绪,道:“知错,愿受罚。”
宁桓再见北阴君是在轮回台。
“你哭什么?不就是入世做几回凡人罢了。你不是喜欢凡间,待我回来,我把凡间的事情将于你听。”话是笑着说出的,道不出的漫不经心。青狐面具缓缓摘下,他转身纵身跃入轮回台,从此,天上再无北阴君。
……
“姑奶奶,你知晓我为何会长出龙角的对吧?”手指攥成拳,关节泛着青白,心上是一阵刺骨冰冷的疼,“若是我把那龙角还回去,他们会不会放他回来?”
“寒烟山的那条新化形的小龙,是不是疯了,在八角山已经撞了整整七天七夜了。”
“你到底要如何!”白发女子坐在榻上呵斥道。
“姑奶奶,我要去找他。”宁桓垂着眸,哽咽般地一遍一遍哀求道,“你能不能帮帮我,我要去找他。”
“因果循环善恶纠葛,世间轮回这么多,就算我帮你了,你如何去找他!”
宁桓怔怔地垂下了头,半晌他咬着唇抬起头,眼眸中透着一股执着的光:“把我的命鳞给他便是了。这样,他在哪儿我都能找到他。”
“你、你啊——”一声叹息。
轮回台中央颤然一震,如水滴落入平静的湖面荡漾开无数朵涟漪,因果循环善恶纠葛,又开启了一个新的轮回……
宁桓骤然睁开了眼眸,嘴角渐露出一丝冷笑:“烛九阴。”他说道。他漆黑的眼眸中满是戾气,缓缓碾碎了手中的黑石,那块带着余温的石头,这就是祝融石吗?宁桓唇边翘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冰冷的石子在他手里逐渐变得滚烫。
“你……”烛九阴的脸色顿时变了变,他后退了一步,想要抽回那只桎梏着宁桓的手。宁桓的眼眸于萧瑟的杀意中,他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冷意,他握住了那只穿过胸膛的手。
“你不是要你的命骨吗?”宁桓冷冷地笑了起来,“那我宁桓给你便是了。”
“不可能……这、这样你也会死,灰飞湮灭,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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