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和尚剃着蹭亮的光头,手拿佛珠,心无所依,整日里闭关念经,不问世事,倒真有些世外高人之感。
事实上,时昱都在想,在他们一家三人来孤山寺之前,那群和尚们都是怎么打理生活的。
也没人看上去像是会做饭洗衣的样子。
他原先还担心,那群和尚会不会对母亲心生不轨,毕竟母亲天生美貌,连阅尽天下女子的皇帝都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结果却是,他完全多想了。那群和尚们一个赛一个的清心寡欲。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在他们眼中,这世上的人只分为两种性别——僧人,和俗人。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身边正在脱靴子的傅斯昀侧了个身,“什么事如此有趣?”
时昱摆摆手,一边飞快地脱了外衣钻进被子里,一边说,“没什么,我就在想,和尚们每天和你差不多时间起床,他们要是困了,可就没我们这么好的待遇,可以溜回来睡觉了。”
傅斯昀回道,“若是在做自己喜爱的事情,应该是不会觉得困倦的。”
时昱侧躺在被子里,看着傅斯昀慢条斯理地躺上榻,拉起被子,说道,“这么说来,你每日读书也不困,难道是因为发自内心的喜欢读书吗?”
傅斯昀盖被子的手一顿,苦笑,“世人都言——‘寒窗苦读’,可见读书这事,确实不能算上一个让人喜欢的事情。”
时昱一手撑着脑子,盯着傅斯昀,反而不困了,“若是不喜欢,又为何要一意孤行地坚持下去?”
傅斯昀从善如流地躺下,反问,“世上令人不喜欢的事物甚多,难道每样都要一一放弃吗?”
时昱摇摇头,“自然是有取有舍。就好比,出家人不食肉糜,不喜腥辣,他们可以选择不吃。我不喜欢读书,可若是有什么非它不可的理由摆在我面前,强迫我读书,我也还是会老老实实照办的。所以,取与舍之间,不过就是在个人意愿与外在条件之间找到最佳的平衡点罢了。”
“所以”,时昱问道,“你又是为什么,非要读书、秋考、入仕不可呢?”
傅斯昀平躺在榻上,视线落在灰蒙蒙的房梁上,语气平稳,“一士登甲科,九族光彩新。这大概就是大多寒窗学子的梦想吧。”
时昱心想我信你个鬼,就他那教养、谈吐、文雅,怎可能是寒窗之家教导出来。不过他又心思一转,想到斯昀曾说自己父母双亡,家园尽毁,他现在带着妹妹二人在外闯荡,好像确实也能称得上“寒窗”二字了。
时昱觉得自己似乎又有些揭人伤疤的嫌疑了,委实不太好,于是又顺着换了一个话题,“好吧,好吧,那你说说,你入朝为官后,都想做些什么?”
傅斯昀闭上眼睛,声音很轻,“做些为民分忧解难的事吧。”
时昱“啧啧”两声,“不好,不好,你这回答不好。若是皇上真的在殿试时问了你这个问题,你应该答‘效忠皇上,为皇上分忧解难’才好。”
傅斯昀仍旧闭着眼,薄唇轻启,“君主当以天下苍生为重,国家大计为上,若是囿于个人,便罔为君王。”
时昱听完这话,故作惊讶地以手掩口,“斯昀小公子!没想到你竟有如此胆量,连皇上都敢批评啊!”
傅斯昀撩了下眼皮,偏头朝时昱看了一眼。时昱嘿嘿一笑,“不过你放心,今日这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是定不会说出去的。”
傅斯昀微微笑了笑,神情不明,“那还是要多谢阿光了...?”
时昱抬起了点身子,往傅斯昀那边挪了挪,“古人云,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看我二人虽不算是共枕,但好歹也算是睡过一张榻了,这交情,打个折扣,起码也得修炼个四五百年吧!?我必然是不会害你的。”
时昱又挪了挪,几乎都快贴到傅斯昀垂在一边的手臂了,“况且,我看斯昀兄你谈吐不凡,胸怀广大,以后定是能在朝堂上一展拳脚的。等斯昀兄大展宏图之时,我还要来到你府上好好庆贺一番的。”
时昱说完,顿了顿,好像又觉得哪里不妥似的,一拍脑袋,无奈道,“我怎么给忘了!哎......我以后......怕是和斯昀兄没什么缘分了。”
傅斯昀这才完全睁开眼,“为什么这么说?”
时昱又退回了自己榻上,语气颇为遗憾,“我家原本就在紫微城,只不过被奸人陷害、家道中落。母亲带着我和阿嬷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哪有再回狼窝的道理。”
时昱叹了一口气,“不能亲眼目睹斯昀兄金榜题名确实是有些遗憾啊。”
“不过”,时昱眼睛一亮,“我不能入紫微城找你,你可以出城来找我啊!斯昀兄不会忘了我这贫贱之交吧!?”
时昱语气轻佻,像是玩笑般地打趣,又似乎带了一丝不可微察的诚意。傅斯昀躺在榻上,屋外天光大胜。原本不是该休息的时间,他们二人却并肩而卧,肆意交谈,让傅斯昀莫名生出了一种恍惚的亲密感。
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了。
说出那句“若是囿于个人,便罔为君王”时,傅斯昀其实是有些冲动的。这种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大逆不道的话语,本不该这样冲动地发泄。祸从口出这个道理,他比常人更懂。
似乎有一股奇异的感觉充斥在胸口,傅斯昀陷入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情感之中。
陋室内,十五岁的少年虽然家道中落,但眼眸透亮,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天真烂漫地问他,以后会不会忘了他这个贫贱之交。
“不会的。到时候,我会来寻你。”
傅斯昀听见自己这样说。
好像,在自己今后漫长的计划中,在压抑的隐忍中,生出了一缕旁枝。
也不知是好是坏。
基本不虐哒
第21章 秋试
“星河耿耿漏绵绵,月暗灯微欲曙天。
转枕频伸书帐下,披裘箕踞火炉前。
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
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
傅斯昀照样在寅时醒来,他并没有着急起身,反倒是又从善如流地闭上了眼睛,脑中不断回响着这首诗。
多亏了昨天夜里时昱在他耳边一直念叨这首白大诗人的《睡觉》,傅斯昀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倒背如流了。
因为昨天白天小憩了一会儿,傅斯昀到了夜里该休息的时间,反倒是没什么困意,正准备拿起一篇策论再研读研读,就被身边的时昱夺了书,一把给摁到了床上。
时昱一手晃着书,一手按着他的肩,一只腿的膝盖还威胁似的轻轻压在他双腿上,耀武扬威地说道,“书在我这儿,你今晚是读不成了。再说了,多晚了啊,还读个什么书,早点睡吧。”
怕傅斯昀不听,时昱把书合上,直接塞到了自己枕头下,然后重重地倒在枕头上,老神在在地教育他,“读书固然重要,但也不能耽误了休息的时间啊,你知道吗,白大诗人曾经说过,‘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说的呢,就是你们这些个读书人还是要早些休息,养好身体,不然年纪大了容易落下病根......”
白大诗人的诗赋傅斯昀读过不少,什么“谢病卧东都,羸然一老夫”,什么“露白月微明,天凉景物清”......不过时昱口中这首《睡觉》他确是从未听过,一时间倒真的无法分辨时昱是在认真劝他,还是在随口胡诌。
傅斯昀被时昱弄上了榻,本还想再挣扎一番,结果直接被时昱一只胳膊牢牢地抱住了腰,他暗暗用力扯了扯,那胳膊竟纹丝不动,颇有一种你要是不睡我就一直搂着你的流氓之感。
傅斯昀捏了捏时昱胳膊上紧实的肌肉,还是决定放弃挣扎,安安静静地平躺下。
“这就对了。你要是睡不着,我给你念诗好了。”时昱朝着他的方向侧卧着,一只胳膊搭在他腰上,双眼阖着,语调平稳,气息绵长。
“星河耿耿漏绵绵,月暗灯微欲曙天。
转枕频伸书帐下,披裘箕踞火炉前。
老眠早觉常残夜,病力先衰不待年。
五欲已销诸念息,世间无境可勾牵。”
傅斯昀不太记得时昱把这首诗念到第几遍的时候自己睡着的,只记得自己在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很久都没人愿意在他耳边哄他入睡了。
他这么想着,耳边听见和尚们窸窸窣窣起身的声音,不过一会儿,木门“吱呀”一声,屋内又恢复了平静。
清晨,正是五感与思维正活跃的时候。当眼睛闭上时,其余四感就会变得越发清晰。因此,傅斯昀从未像现在这般如此鲜活地感受到身边人的存在。
绵长的呼吸声、近在咫尺的体温、还有熟睡时无意识发出的细小的哼哼声,都仿佛被放大了百倍千倍,充斥着他的思绪。
直到过了一会儿,身边床榻上开始传来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傅斯昀估摸着时昱醒了,才悠悠睁开眼。
“嗯...?你醒了...哈...”
时昱坐起身,迷迷糊糊地又打了一个哈欠,揉了揉泛湿的眼睛,语气也软绵绵的,“你也刚醒吗...”
傅斯昀“嗯”了一句,“刚醒。”
虽然神色清明,一点也不像是刚睡醒的样子。
.
时昱发现,傅斯昀这几天好像有点变化。
他虽还是那副勤奋读书的刻苦样,但好歹没有之前那么拼命了。
之前的傅斯昀,每日休息时间不过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除了一日三餐,其余的恐怕都被用在了读书上。
而现在的傅斯昀,每天和他一同作息,偶尔还会放下笔,同他和傅斯瑶一起,逛逛山林,打鸟摸蛋,又或是去十里外的城镇上闲逛,卖些小玩意儿补贴家用。
骄阳似火的六月悄悄溜走,转眼间,傅斯昀就要入城赶考了。临行前,凌姬往他手里塞了几两银子,“紫微城内人口繁多、鱼龙混杂,你自己一人要仔细小心。”
傅斯昀谢过,又摸了摸两眼泛红的傅斯瑶,“怎么还哭了呢,哥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傅斯瑶揉了揉眼睛,摇摇头,“我等哥哥金榜题名!”
一群人哄笑起来,傅斯昀最后看了一眼时昱,笑道,“借各位吉言,过几日再见!”
就这么下了山。
秋试共考三场,分别为四书五经、策问、诗赋,每场考三天,共九天。若是过了秋试,便可以参加殿试,入宫面见皇上,由皇上和文武大臣们出题,考对策。
这么算下来,傅斯昀估摸着也要在紫微城里呆大半个月了。
时昱对这些可是再熟悉不过了,他十四岁时,还被父皇点中,成为当年殿试的主考之一呢。
时昱自嘲地笑了笑,还想那些干嘛,自己如今只是一届身份不明的草民罢了。
傅斯昀走后,傅斯瑶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再没了什么出门玩乐的心思,反而是坐到了平日里傅斯昀常坐的书案前,拿起笔,一笔一画认真地练起字来。
时昱其实也没了什么玩乐的兴致,一心记挂着远在京城的傅斯昀,甚至有好几次都想偷偷下山,乔装打扮一番进城看看情况了。
还是不可以。他在心里想。
皇宫这座吃人的大牢笼,还是远离为好。父皇好不容易保了自己和母亲逃出来,他不能闯祸。
山上消息闭塞,他又不能入皇城,只好天天往十里外的小城镇上跑,盼望着能有什么皇城的消息传过来。
终于,莫约是傅斯昀走后十多天,秋试的榜贴了出来。时昱毫不意外地在榜首看到了鲜红的“斯昀”二字。
他长舒了一口气,转而又开始担忧起他的殿试了。
.
这批过了秋试的人,都需沐浴焚香三天,才可入宫面圣。
寅时未过,傅斯昀他们一行人便已坐在镜子前,任由宫中的侍女梳洗,换上统一的符合规制的服装,又听着老嬷嬷们耳提面命了许久宫里的规矩,才终于摇摇晃晃地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训练有素的骏马平稳地前行,傅斯昀如同老僧入定般不动如山,闭着眼睛靠在车壁上。与他坐同一辆马车的还有一个更年轻一点的小公子,骨架瘦小,统一的书生服穿在他身上都有些大,他本人也紧张得脸色蜡黄,活像个被套进麻袋里的瘦土豆。
瘦土豆整个人蜷缩在马车的一角,就好像他现在要去的不是皇宫,而是十八层地狱似的。
马车不断前行,渐渐能见着些高大威严的宫墙,瘦土豆不断咽着唾沫,手心里全是汗,马车内诡异的安静逼得他紧张到了极点。
他实在是很希望这位同车的同僚能说点什么,缓解他心里的焦虑。可那位同僚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他咬咬牙,决定还是自己先出声,“咳...我叫陈景渝,家住紫微城六十里外的原溪城...不知这位小公子...如何称呼...”
瘦土...陈景渝原本以为对方不会理他,没想到那人听完自己的介绍,竟睁开了眼睛,看了他一眼,说道,“斯昀,沪南人。”
陈景渝几乎是感动得老泪纵横了,如同竹筒倒豆腐一般,也不管对方是不是真的在听,噼里啪啦地一顿输出。
“斯兄...我真的好紧张啊...我...我本身就不太会和别人打交道,家世也弱...我就只会读点书,写点东西...面见皇上啊......啊......万一我搞砸了,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被诛九族了怎么办啊...”
傅斯昀听着对方一路瞎想,几乎是把各种悲惨的死法都说了个遍,忍不住插了句嘴,“你也许不会搞砸的。”
陈景渝一愣,从死亡的恐惧中拉了出来,转眼又陷入到另一层烦恼中,“可是...做官...要管人...我...我这个性格...管不住别人啊...斯兄,我会不会无官可做啊...”
“...”傅斯昀想了想,道,“我倒是想到了一项官职,或许会很适合你。”
陈景渝惊讶,“什么官职...”
“鸿胪寺。”傅斯昀道,“你想说话就多说点。”
陈少卿再次出场!
本文的第一句话,“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就是他说的。
12/18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