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冶明被一把激怒,怒气腾腾的他,将人牢牢挟住,空出一只手,对准他头顶的百会穴,准备一掌击落下去。
百会穴是人体百脉之会,贯通全身,这一招下去,沈星洲不死也要半残,面对沈星洲的执迷不悟,原本只想息事宁人的他却选择如此速战速决的解决方式,可见确实是被逼到极点了。
然而在将要接触到沈星洲头发的前一瞬,却又停了下来。
他眼含悲悯地看着沈星洲布满蓬松头发的后脑勺。眼前的这个男人,不管行事再如何过分,始终是他师侄的生父,是他师妹的丈夫。将人打死了,他师妹该怎么办?
最后这一掌终究拍不下去,他揪着沈星洲的双臂,疾言怒问:“你要不要跟我回去?”
将沈星洲翻过来,又咬牙问了一遍:“你究竟跟不跟我回去?”
“陈兄……”沈星洲别开头,声音中竟藏着几分痛苦之色,“你何苦逼我?”
公冶明长长叹息一声:“我若不逼你,你又打算怎么做呢?是去棒打鸳鸯,拆散别人家庭?还是杀人放火,把人抢过来?”
“抛弃自己的妻儿,觊觎别人的妻子,这就是你的道义呢?你的君子操守呢?”
与他的疾言厉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星洲一如既往的冷漠神色。
长街寂静无声。
唯闻风中传来的女子娇笑声,长街花灯接连点起,照出角落里两道孤寂落寞的影子。
半晌,半跪在地的沈星洲深深闭上眼睛:“好,我跟你回去。”
公冶明这才松开他。
他退开几步,正欲说些什么,这时听到身后衣带挟风而行的猎猎声响,猜想是沈喻风到来。他转身一看,果然看到长街另一侧闪现一抹眼熟的衣角。
对于沈喻风为何没有按照约定时间赶来相见,他并没有想得太多,朝着那处叫了一声:“师侄,我们在这,我见到你爹了——”
突然这时候耳边响起轻微的破空声,公冶明心下惊疑,转回身去,瞬间只觉胸肋一阵剧痛,低下头,赫然正见一把光可鉴人的匕首插在他的胸前。
沈星洲并非手无寸铁,他一直在袖里藏着一把匕首。
沈星洲奋力将匕首自他胸膛抽出,公冶明心肺瞬间血涌如泉。沈星洲往后一退,哈哈大笑道:“哈哈哈,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从来就没喜欢过你师妹,根本不可能回去跟她道歉。知道当年为什么我会娶她吗?”
他面容扭曲,猩红的双眼睁大,眼里全是报复般的快感,用着一种邪恶的语调道:“我知道你对她有意,也知道她心里有你,哈哈哈哈,我偏偏要拆散你们!”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失去自己心爱的人,而别人却可以成双成对,我恨,我恨!所以我抢走白沐华,就是为了报复你们!”
公冶明捂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胸口,指着他:“你——”
沈星洲扯开嘴角笑看着他,脸上满是癫狂之色:“你不该阻止我,知道吗,陈兄?任何人都休想阻止我,谁想拦我,谁就是死路一条!”
公冶明呼吸霎时停止,身躯摇摇晃晃几下之后,颓然倒在地上,眼望着长街另一边。满街五光十色的花灯,映出他眼里越来越近的倒影,朦朦胧胧间,似乎见到了他的师妹。
熟悉的面容,怀念的五官,是多次出现在梦里,想见又不敢见、想碰又碰不得的那张脸。
“师伯——”
似乎有人在叫他?
不是师妹?
对,那个人是沈喻风,是他师妹的儿子,不是他的师妹。
***
则出现在巷角另一端的沈喻风赶到时,正好遇见这骇人的一幕。
他竟然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将一把匕首狠狠灌入师伯的前胸。
沈喻风悲声大喊:“师伯!”
沈星洲被他陡然提高的声音惊得一颤,仿佛蓦地清醒过来,收起匕首,直接就朝着柳街长巷的反方向逃去。
哪怕听到沈喻风在身后不断喊他“父亲,父亲——”,他也听而不闻,越奔越远。
沈喻风见状知道追不上他,又心系师伯安危,奔到公冶明身侧停下脚步,将人扶在怀里,颤声道:“师伯,你怎么了?”
公冶明双目无神,嘴唇泛白,从喉间发出一句气若游丝的气音:“我——”
只说出一个字,便痛得连余下的话都说不出口。沈星洲是料准了下手的位置,下手时特意将匕首插在他心脏致命所在,公冶明身遭重击,胸膛血流如注,张嘴半天,连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而他眼下心脉俱裂,更无法通过输送真气的方式留住流失的鲜血。
沈喻风抓住他的手腕,强行往他身上灌输了些双极功真气,助他护住心脉。他搂着公冶明,目睹从他身上汩汩涌出的温热鲜血,将自己原本洁净的外袍染上刺目的鲜红色。沈喻风哽咽道:“师伯你忍着,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说完不待公冶明作出回应,自己深深吸气,将人抱起背在身上,就往最近的医馆拔足奔去。
他背着人在灯红柳绿的长街穿梭而过,满街嬉笑声、吆喝声化作呼呼风声,浓重的血腥味直呛鼻腔。
路上,只听着肩上的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响起。
“他不肯回去,我叫他回去,他不肯……”
“我叫他去见师妹,他不肯……”
沈喻风头也不回道:“师伯,别说了,我们很快就到医馆了。”
他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方才连话也说不出口的公冶明,现在反倒能说出完整句子,不是因为他伤势渐渐恢复,而是——可能到了回光返照的时刻。
他眼皮酸痛,口中满是难言的涩味,双脚却一刻也不敢停下。
“他怎么……会不肯呢?小师妹……有的人想见都见不着……”
“那年,我们从锦州回来,我又被派出门三个月,我不想走,我去找她……”
“她说等春天的时候,白家庄的梅花就开了,她要带我去看刚学的剑招,就给我看……我们去后山,梅花盛开的地方,她在我面前练给我看,什么人都不带……就我们,就我们两个——”
“她说是专门学给我看的剑招,学了三个月,学得很认真……”
“她很聪明……一直都很聪明……”
“我就等啊等,天天盼着回家看她新学的招式……”
“可是,可是等我回来时候——”
“小师妹……小师妹已经成了别人的新娘子……”
多少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意,多少没来得及再见一次的人,最后都在这寥寥数语间,化作一股意难平的相思情意。
他伏在沈喻风背上,火树银花,眼前阵阵晕眩,与师妹相知相往的历历往事,有如走马花灯一般,在眼前一幕幕闪现。
光怪陆离的场景流转中,仿佛又见到了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少女。
“师兄你看我的剑耍得好吗?”
“师兄听说锦州的庙会特别好玩,你带我去玩好不好?”
“师兄你看,好奇怪,这里躺着一个人……”
……
沈喻风感受到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口中发出的声音忍不住带上哭腔:“师伯你坚持住……”
“等你养好身体,我带你回端州,带你去见娘亲,我知道你很想她,她也很想你——”
“师伯,师伯——”
他喊得声嘶力竭,背上的人,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他心跳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奔出春风巷后,直冲到最近的医馆门口。
“砰砰砰”,他大力地拍打着医馆大门的门板。
里面的人刚揭开门板,他便直接冲进去,拉着距他最近的那名白发苍苍的老医师,喘着气道:“大夫,快给他止血!”
“这,”那老医师为他背上的人掀了掀眼皮,脸上现出为难之色,“这位壮士,已经,已经救不回来了,就,就算止了血,也,也没用了。”
沈喻风勃然大怒:“胡说八道,我师伯功夫这么高深的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你最好别胡说,快点帮他止血!”
那年迈的大夫被他洪亮的声音吓得一颤,心知眼前牛高马大的年轻人不好得罪,只好勉为其难道:“这,好罢好罢,老朽尽量努力!只,只是,年轻人,恕我直言,他百脉全碎,哪怕止了血也是无济于事啊……”
沈喻风将人放下,轻轻放在医床上,问道:“那我问你,这长安城里还有什么大夫可以治断裂的心脉?”
心脉断碎,心血耗尽,便是油尽灯枯、药石无医的结局。但是这句话,要是说出去,可能又要激怒眼前的年轻人了。
那大夫目光躲闪,支支吾吾道:“在,在城南,有个悬壶医馆,医馆里的徐大夫或许可以试一试……不过,不过,你不要抱太大希望。”
“好,”沈喻风完全忽略他后半句话,“我这就去将那大夫请过来!你先好好帮我救救他!”
从适才见到公冶明受了父亲一刀之后,他的心绪根本没有一刻是处于冷静状态的,方寸大乱的他听闻有人能救师伯,哪怕是死马当作活马医,也必须试上一试。他交代几句就匆匆离开医馆,朝着那大夫所说的悬壶医馆奔去。
路上他飞也一般的夺命狂奔,听到街角有骑马声越来越近,接着有人长长“吁”了一声,叫了他的名字:“喻风!”
他匆忙回头,云敛正巧骑着马来到他身旁,跳下马身。
云敛下马第一句是:“喻风,终于找到你了!”
待目光落到他沈喻风沾了血的衣袍上,他脸上浮现骇然之色,几乎跑着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手臂:“你没事吧?你身上怎么多血?”
沈喻风摇头道:“我没事,是师伯出事了。”将下午在春风巷发生的一切经过简明扼要地跟他说了下。
他们两人这一整天都在谋划着如何擒获沈星洲之事,沈喻风对此事十分挂心,便与云敛约好自己先行出发到春风巷与师伯会合,云敛安排车马随后赶至。没想到意外发生,反而导致两人错过。云敛去到春风巷的时候,只见满地殷红的血液,从街头蔓延到街尾,他心系沈喻风下落,不顾自身安危骑上马在城里四处巡视,直到此刻重新见到沈喻风,心头紧绷的线才松缓下来。听沈喻风说完来龙去脉,他点头道:“我知道那个大夫的医馆在哪里,我这就去把他带来!”
沈喻风摇头道:“那样太慢了,你随我来。”
云敛正纳闷为何他这么说,只见沈喻风便伸出臂膀将他抱在怀里,带着他上路,云敛才明白他的所谓“慢”是什么意思。
沈喻风运起双极功功法灌注双腿,提气一跃,抱着他在城内飞快奔跑起来,疾如迅雷,快若电闪,云敛骑马再快,都不一定能有他一半行速。
云敛只感耳边风声哗啦啦作响,长街两侧夜景呼啸而过,下意识搂住身边的人,过了不多时,只听沈喻风在他耳旁道:“到了。”
两人停在医馆门前,好说歹说才将原已经准备歇业的徐大夫劝回来,将他药箱背囊一并收拾了,带着回到收治公冶明的那间医馆。
而进了医馆,却发现医馆内气氛有些沉重。
医床上空空荡荡,只留着一滩发黑凝固的血,而原本躺在床上的公冶明却不见了。
沈喻风哑声道:“人呢?”
那年迈的大夫只是摇摇头,指着门前河堤。
沈喻风顺着他手指指向所在,那是一处栽满杨柳的河堤,长长的河堤边,传来一阵压抑低沉的歌声,似悲似泣,忽高忽低,仿佛有人在悲歌长吟。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心头一紧,紧接着就冲出医馆,奔到河堤,云敛跟在他身后,也跟了上来。
河面波光粼粼,河堤幽深漆黑,根本分不清那声音从何而来,时而幽眛缠绵,时而高亢嘶哑,仿佛是在眼前,又仿佛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找不到人,也不可能去找。
不是那大夫不愿意救公冶明,而是公冶明心知自己回天乏术,自己选择放弃自己。
他不愿意将自己的死状呈现给别人看,更宁愿以这样孤独的方式死去。
作为局外人的沈喻风,应该尊重公冶明自己的选择。
那歌声断断续续,呜咽低哑,若不细听,便会以为是哪处乌鸦凄厉的叫喊声,只有沈喻风知晓,这是心脉尽碎的人所能发出的,在世间最后的声音。
他们就这么站在河堤,静静听着那不适响起的歌声。直至最后那声音渐渐消减,随着越来越深的夜色,彻底消失在杨柳林中。
“师伯……”
沈喻风心中悲痛无比,“砰”一声跪倒在岸堤旁,眼角一酸,流下两行热泪。
第76章 又遇背叛
天光破晓时刻,霜露未干,院中凉意笼罩,蓦地一阵微风吹拂,更添几分寒意。
冷清的柳家别院里,云敛站在内院树下,伸手拈起一株飘落到手心的花瓣。
他身后站着前来覆命的暗卫流虹。
“确定了,是酉时?”突然,他出声问道。
流虹顿了下,回答道:“是,是酉时。”
云敛出神地盯着手心的花瓣,似是自言自语道:“奇怪,那公冶明为何会提早动身?”
流虹不语。
云敛确实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现在公冶明已死,死无对证,他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流虹传递消息出了错,还是公冶明弄错时辰自己提早行动。或许这一系列谜题,都随着公冶明的死而无法查明了。
在他思索时,流虹低着头道:“公子,若无其他事情,属下该告退了。”
云敛心道留他在此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摆摆手,拍落手里的花儿,道:“嗯,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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