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他独自一人站在院里沉思了一会儿,半晌后,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转头推开身侧不远的房门。
走进房门,朝左转了个身,便是正对着床榻的所在,榻上那人头卧绣枕,身盖被褥,只露出一个头脑,头朝里侧,背对着他,若是细细一听,就能听到他沉重的气息声。
一向舒朗乐观的人,难得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云敛知道他并不是在睡觉。
他走上前,按住他的肩膀,柔声道:“流虹说你从昨夜到现在一直都没吃过饭,我方才特意熬了点小粥,好歹喝一点。”
那人不回不应。
云敛脱了靴子上床,微凉的手从身后搂住他,头抵在他脖颈处,幽幽道:“你不心疼自己的身体,我可心疼。”
床上那人似乎终于有所动容,身躯动了一下,旋即翻了个身过来,与云敛面对面四目相望。
只见他面容憔悴,头发散乱,眼里满是红色血丝,隐含着一抹令人心疼的悲戚之色。
云敛认真看着他,抚上他的脸,他也定定望着云敛,下一刻,覆上他的手,反手一拉,将他牢牢搂进怀里。
云敛头陷在被褥中,听他压抑着悲痛的声音在耳侧响起:“师伯,是我在世上最敬重的长辈。”
云敛反过来搂紧他:“嗯,我知道。”
又道:“父亲,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亲人。”
“嗯,我也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父亲他……他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我,我是不是根本不该叫师伯过来……”
“这不是你的错,谁都不愿意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云敛放软了声音。
沈喻风闷声道:“不,沈家的事本就不该让师伯牵扯进来,如果当初不是我将父亲之事告诉师伯,让师伯一路追查下来,也不会连累他出事。如果不是我叫他过来联手擒人,他也不会被父亲杀死。师伯的死,我难辞其咎。”
心地柔软的人,总是很容易将一切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这是这样心胸宽广的沈喻风,也是这样独一无二的沈喻风。对他而言,血脉相连的亲人,亲手杀死敬重有加的长辈,打击本就十分深重,何况这件事还是他一手间接促成的?
云敛心知对于此刻的沈喻风而言,再多开解劝慰的话都徒劳无用,也不怎么劝他开怀,而是静静陪他躺在一起。
只听沈喻风依旧沉浸在父亲杀死师伯的打击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父亲杀了师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该不该救他离开?”
若说之前他对于沈星洲尚且怀着一丝身为人子的关心与责任,那在沈星洲杀了公冶明后,这份关心便变成了对对方执迷不悟的无奈与惋惜。现在该怎么办,该以态度什么对待沈星洲,他真的无计可施。
他道:“我想,是我过于天真了,这件事对于父亲来说,想让他放下,已经是不可能之事了。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把王妃带走,通过王妃逼他离开长安。”
闻言,云敛原本舒缓的身体僵直一下,片刻,他微微起身,手肘支在被褥上,看着沈喻风:“其实我有一件事,之前没有告诉你。”
“什么?”说到一半的沈喻风怔了下。
云敛指腹按上他的唇峰:“先说好,你不准生气。”
沈喻风点头:“好。”
云敛叹息一声,把那天他离开后自己重新回到王府将王妃带走的事情都交代出来。他知道沈喻风一向看不起那些鸡鸣狗盗的小人作为,更何况此事事关沈星洲,沈喻风一定更加介意,因而也是抱着沈喻风必然大发雷霆的决心道出此事。
沈喻风听完倒是确实不怎么生气,云敛行事作风一直亦正亦邪,他前夜离开后也预料到云敛不可能这么老老实实回到柳家别院,他只是没想到,云敛竟然胆大妄为到……连王府的王妃也敢掳走……
云敛见他一直不说话,还以为他当真气恼,俯下身不断啄吻他的唇瓣,不停地说道:“说好了不生气的,你不准生气,不准生气……”
沈喻风微微挣脱开,叹道:“我没生气。”
“真的不生气?”云敛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色。
“不生气。”
云敛再三观察他的神情,发觉确实不似作伪,才颇为心安地点点头。
“你把人带去哪儿了?”沈喻风问道。
云敛无所谓道:“让流虹带去云家了。”
“王妃失踪,王府现在应该闹成一片了。你就不怕六王爷找上门来?”
“怕什么,我还怕他不上门呢。”
沈喻风听闻之后霎时愣住,半晌也点头道:“带走也好,现在六王爷唯一的弱点就是王妃,将人带到我们这边,反倒更对我们有利。”
云敛笑道:“正是此理。”
沈喻风思索一番之后又道:“不过云家人多眼杂,放在那里终究有些不安全,我们不如还是将人带回别院吧。”
云敛心道他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之前叫流虹将人带去云家是因为那时白沐华尚未离开别院,把王妃留在别院的确不好交代,而眼下白沐华既走,沈喻风也知晓此事,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了。况且以沈喻风的身手来说,将人安置在别院,反倒更安全些。
云敛想了片刻,点点头,“此计倒也甚好。”
当夜刚入戌时,两人便相携回到了位处云家庄的云家主宅。
暌别数月,云家依旧热闹非凡,连主宅也是宾客往来络绎不绝,丝毫没有因为少主得罪六王爷之事而受到一丝牵连。
云敛上次是被六王爷以云家人的性命作威胁,才自愿前往自在城。令他奇怪的是,不管后来他再如何阳奉阴违,六王爷始终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云家的举动。
他以前是怎么想也看不透其中缘故,后来得知六王妃的真实身份后就完全明白了。因为王妃出身云家,六王爷看在王妃娘家人的份上,不仅不会对云家的人下手,更甚至还会暗中保护提携云家的人。
那次以云家上下数百口性命要挟他前往自在城,只是纯粹口头威胁罢了。
六王爷让云敛去自在城寻找幻海云图,也是因为云敛乃王妃侄儿这层缘故。只不过六王爷根本不知道,云敛并非云家亲子,也根本不知晓王妃真实身份。若是早知道六王爷的真实用意,云敛当初不会与沈喻风反目成仇。
然而这些事情眼下都过去了,他前夜带走王妃之事,若是不被六王爷知晓倒好,若是被知晓,怕是整个云家都要遭殃了。
故而在沈喻风提出将王妃转移安置到别院的时候,他想了一想就答应。
说到底,他对云家人还是有情义的,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云家受他连累而出事。
入了夜的云家也是人来人往,两人进了云家庄后就下了马,直接在人群中穿过,在门房那里打探几句,得知这段时间六王爷并未派人来云家作乱之后,心下大定,走进云家大门。
“公子回来了!”
“快快快,快去迎接公子。”
云家大大小小的下人听闻自家少主回来,争相出来迎接。
云敛虽并非云家亲子,但多年来相处下来,与云家的人多多少少也有点那么一丝亲情,云家众人并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俨然依旧将他当做云家少主看待。
云敛将人打发下去了,径自带着沈喻风来到左边院子最角落的那间厢房。
“王妃就藏在这儿?”
“嗯,”云敛一脸泰然自若道,“我叫流虹把她带来这里。”
沈喻风走到屋前,一把推开房门,跨过门槛走进去,云敛也没有什么想进去的心思,就在门外等他出来,结果沈喻风出来后,两手却是空空的。
沈喻风脸色也有些古怪,道:“人不在这里。”
“怎么可能?”云敛以为他没找到,挑起眉梢,哂笑道,“我可是记得吩咐流虹带到这里的。”
他也走进去扫了一圈,然而房内桌几、床榻、衣柜、妆奁一应俱全,就是不见什么王妃。
云敛脸上笑意顿止。
沈喻风走进来,在他身后沉吟道:“是不是流虹把她带去其他房间了?”
他觉得此言甚是有理,不待云敛回应,便继续来到其他厢房搜查。云敛的脸色则变得凝重,突然似想起什么似的,从嘴里发出一声冷哼,出了院子,在花园里高声叫道:“管家!管家!”
尚在前厅招待宾客的云家管家闻讯,很快带着一脸忙碌之色赶来,立在云敛身前,点头哈腰道:“公子找小的何事?”
云敛指着院里空荡荡的房间问他:“流虹呢?”
管家老老实实道:“出去了。”
云敛冷声道:“那藏在这里的人呢?”
那管家挠头道:“这,小的就不清楚了,不过流虹刚才出门的时候,我看那个人好像是,”小心翼翼观察云敛似压抑着极大怒意的脸色,又道,“我看那个女人上次也是他带过来的,以为是公子的吩咐,就,就没敢问太多。”
云敛听完攥起拳头,脸色变得极其阴沉,那管家心有戚戚,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云敛深吸一口气,敛去眼眸里一闪而起的杀意,朝他挥挥手道:“下去吧。”
沈喻风在其他房间搜查无果,不久回到他身边,“确实找不到。”
云敛冷冷道:“是流虹把人带走了。”
沈喻风不解:“他为何要带走王妃?”
云敛抿唇不语。
沈喻风见状也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侧过身来试探问道:“该不会是说,他也归顺了六王爷吧?”
云敛黑着脸,咬牙切齿道:“不无这个可能,否则,以他个人行事,还不至于如此胆大妄为。”
沈喻风怔忡半晌,突然道:“既然是六王爷的安排,那岂不证明了他知道我们的行动,早知道我父亲躲藏在王府中?”
他念及自己多时来的辛勤奔波,竟全都在他人的算计之中,一时间怒上心头,恨不得,心思翻涌间,却是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桩事情。
“若流虹当真叛变,那,那天我叫师伯去春风巷帮忙,也是叫流虹帮忙带信,莫非——莫非师伯的事,也是因为流虹故意传递了错的信息?”
云敛点头道:“约好的是酉时,公冶明却偏偏申时就到了春风巷,要么是公冶明记错了时辰,要么是流虹故意报错时辰,现在看来,流虹嫌疑最大。”
沈喻风大笑道:“哈哈哈哈,好,好啊,真不愧是权柄在手的堂堂六王爷,这番心计,竟全把我们算计进去!好啊——”
说完竟是朝着另一侧直直走去,云敛回神拉住他:“你要去哪?”
沈喻风被他拉住,倏忽转身回头看他,眼神炯炯却带着坚定之色,一字一字道:“师伯被害之事我不可能不管,但在处置师伯的事之前,我还有件事想做。”
云敛狐疑的目光转过来。
沈喻风正色道:“我想再进一次宫,将六王爷罪证全部呈现给小皇帝。”
云敛反应过来,他这次被师伯遇害之事激怒,是打算彻底对六王爷下手了,忙道:“我带你进去。”
沈喻风摇头:“不,这次我自己去就可以。皇城不比王府,我没有把握能带着你一起进去。”
云敛霎时便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想夜闯皇城?”
沈喻风点头道:“嗯。”
经过上次惨败而回的经历,两人都明白了六王爷在宫里是有安排耳目的,任何对他不利的东西一旦进入宫殿,都只能遭到毁坏焚灭的下场。如果想将账本完整交到小皇帝手上,便不能以堂而皇之的方式进入皇城。
云敛知道沈喻风想做什么,也知道公冶明的死对沈喻风而言打击甚重,所以没想过阻止他。
沈喻风温厚的掌心拍拍他的手背:“等我,我天亮前一定赶回来。”
“嗯,我就在云家等你。”
第77章 幻海成空
皇城内敲梆声到了最后一响,皇城尚笼罩在一片夜色中,然宫人逐次点起灯笼,又是到了点卯上朝的时刻。
按照往常惯例,此时宫人应是准备热水与梳洗一应物品,伺候皇帝起床更衣。出乎意外的,这名少年天子竟然已经就坐在披阅桌前,不管是滴至尽头的夜漏,还是燃成一滩蜡水的灯烛,都显示他已经翻阅奏折整整一夜的迹象。
殿内守着的公公剪掉烛芯,来到他身边,轻声细语道:“陛下,该歇息了。”
皇帝皱眉道:“退下吧。”
宫人知他勤勉精明,虽为皇帝龙体着想,想劝他多加歇息,但面对天子威严,却也不敢多言,微叹一声后徐徐后退。
沈喻风就在此时出现在寝殿内。
那小皇帝察觉到殿内有风吹过,抬头一看,见竟然出现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急忙大声呼唤殿外的人:“什么人?护驾!”
沈喻风冲上前,将剑抵在他脖侧,冷声威胁道:“闭嘴!”
“是你?”那小皇帝大惊失色之下,仍不忘观察他的面容,端详几次之后,想起了眼前此人的真实身份。
他们之前在宫内见过一次面。
门外的宫人与守卫皇城的禁卫军一并赶到,在殿外大声呼叫道:“救驾!快点救驾!”“陛下,您没事吧?”
小皇帝垂下眼眸扫了一眼脖颈上的剑刃,对上沈喻风冷冷的眼神,在禁卫军撞开殿门前一瞬,蓦地朝着殿外大喊道:“没事,你们退下吧!”
殿外的公公依旧喊道:“陛下!”
小皇帝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明显的怒意喝道:“朕叫你们退下,没听见吗?”
那殿外的公公显是熟悉他的脾气,听他声音威严,虽担心不已,还是命禁卫军与其他宫人退到殿外一旁,不敢再有上前叨扰的举动。
等殿外的脚步声悉数远离后,小皇帝从唇缝间迸出一句:“沈喻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夜闯朕的寝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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