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已然不见了。
赵穆回了府上,将蓑衣给下人带了下去,便匆匆来到顾清宁的院子里,推开那房门,发现墨荷伏在顾清宁腿上,肩膀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哭。
顾清宁脸上亦是一片愁容,摸着她的头发小声地安慰着,听到门口有声音便回过头,神色一愣,立刻转换了表情,墨荷也起来了,擦了擦眼泪,看见是赵穆,眼中居然有些愤懑。
赵穆走近了些:“这是怎么了?”
墨荷正要说,但顾清宁抢先说了:“快到端午佳节,这小丫头想家了。”
赵穆自不是傻的,见顾清宁不说,当下也没去强迫,只换了个话头,温言道:“原本今日想带你去郊外走走的,可惜一整日的雨。”
“春日多雨,哪有办法算得准。”顾清宁兴致不高,但还是一副宽慰的笑笑模样:“下次罢。”
赵穆喉头动了动,没有说什么。
简单地与赵穆用过午膳后,顾清宁便去小憩了。
墨荷将被角给他整好,端了茶盘关了门出去,刚回身便看见赵穆身边的小厮,
“墨荷姑娘,赵将军有请。”
墨荷咬了咬唇,索性将手上的茶盘放在地上,一仰头便去了。
小厮带着墨荷到了前厅,进去通报了一声便出来了,让墨荷进去。
赵穆坐在那太师椅上,伸手一让:“坐。”
墨荷毫不客气便坐了。
赵穆看她十几岁的年纪,眉目清淡,身量还未长开,依旧是一副少女的模样,虽不知顾清宁怎就将她带在身边,但他晓得顾清宁待她与一般丫鬟不同的,起先的时候赵穆自是有些吃味,后来慢慢地也觉察到顾清宁当她如同胞妹一般,今日虽说她没有明显对自己有什么斥责,但赵穆知道她心间定有什么要质问自己的,是以等顾清宁睡了后才唤了小厮让她来的。
轻呷了一口茶,赵穆单刀直入:“说吧。”
墨荷这些日心头的不平当即涌了上来:“你当咱家少爷是什么?”
一位婢女如此跟自己说话,赵穆倒不以为杵,淡淡道:“你应当知晓。”
墨荷更是来气,“即是如此,咱主子在府里就是这般被对付的么?”
“哦?”赵穆眉头挑了挑,脸色沉了些,“姑娘尽管说。”
墨荷眼眶有些微红,“原本以为咱少爷在梁王府上过得不好,出府了可算是解脱了,没成想到了这儿竟是更难上三分!”
墨荷越说越委屈,眼泪更是没断过,而另一边赵穆脸色黑得发沉,墨荷的那些话在他心头如同刀刃一般刀刀中地。
在外打战多年,他所面对的皆是大场面,哪里会考虑到一些细节。
比如,顾清宁在他府上是个什么身份。
在京城,顾清宁早已是个街知巷闻的娈宠了,这番到了自己府上,自是风言风语飙起。
与梁王的雷厉风行不同,赵穆御下极为宽容,在府内,他没什么架子,待人随和,在府外,他更是保家卫国、屡建功勋的武威将军,将军府上上下下是发自内心地崇敬、爱戴着他们的主子,对于顾清宁这位身负狼藉之名的不速之客,他们自是视若尘垢秕糠。
眼看着将军的名声就要被他这等卑污之人玷污,将军府里的一个个是同仇敌忾,虽不说缺衣少食,但那处处表露无遗的轻蔑态度可算是轻饶他了。
墨荷原本还为她家少爷开心,可看见那些下人们的态度,心里首先凉了半截,在汐溪别院那会儿,少爷脸上偶尔还带了些笑容,可在这儿,却是没一刻开怀过。
没错,吃的用的都是好的。
可是那些个态度便是做奴才的她看了都气的很。
拿个炭火也得被明里暗里数落上一番。
墨荷气得不行,当下便跟人家吵起来了,反倒吸引了更多下人的围攻,你一言我一语的故意大声说给房内的人听,言语之间更是处处轻慢,没有分毫尊重。
墨荷本就委屈,看着顾清宁一言不发地躲在里面不吭声,更是心疼得要死,等到那些下人们散去,当场便哭了。
还得顾清宁一遍遍地安慰他。
墨荷想起当初刚见到他家少爷的时候,那般的骄傲,若是背后的话被他听去了都要扯了赤练鞭找人算账的,更何况如今这般当面的羞辱。
可是他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拉着墨荷躲开了,还告诫他莫要计较。
他愈是如此,墨荷心里愈是疼得慌,看着那所谓的武威将军便生气。
与墨荷一番安慰后,遣人送走了她,赵穆当场便喝道:“阿福!”
叫阿福的小厮立刻进来了,他从未见过将军有这等脸色的时候,立时战战兢兢:“将军,唤小的何事?”
“叫了府里几个管事的进来!”
那阿福不敢怠慢,立刻去了。
夜晚时分,赵穆进了顾清宁的房里,他刚刚要睡下,见着赵穆进来了,有些吃惊,披了外衫便起来了。
拎了茶壶给他倒了茶水,“怎么了?”
赵穆隐忍着:“你不该什么都不说的。”
顾清宁一滞,瞬时明白了,有些讪讪的:“也没什么事,总有这么一两个不懂事的。”
眼前的人犹如变了另外一个人那般,赵穆心痛无以复加,他想破口大骂,但却不能开口一句,他没有资格骂他,是他没能保护好他。
顾清宁看他眼圈有些发红,心间犹豫,但还是说了,
“你,你能否借我点银子,我想出去住。”
吞了吞口水:“你也知道,墨荷她,她住这儿不惯。”
第35章 公主
赵穆怒不可遏,他烦躁地在房内踱来踱去,双拳紧紧握起,似乎要随时给人挥上一拳似得,看他额上青筋抱起,顾清宁心里难受。
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袖子,“子龙……”
赵穆一挥衣袖,一不小心将顾清宁甩了个趔趄,赵穆脸上闪过歉意,牙关紧咬,一拳狠狠打在墙上。
伴随顾清宁一声惊呼,墙上的碎屑簌簌而落,顾清宁连忙上前将他的手拿了下来,指关节处裂开了几道口子,正兀自朝外冒着血珠。
“你,你干嘛呀!”
赵穆一把捧过顾清宁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直到感觉那脸颊的湿痕,赵穆痛苦仰天长啸,顾清宁紧紧揪住赵穆的衣襟,哽咽起来。
“够了……子龙……够了……”
赵穆从未感到过如此的无力,将眼前那孤萍无依的人揽进了怀里,紧紧的。
“阿宁,如果三年前,我没有离开你,该有多好。”
可是没有如果,命运让彼此的人生变了轨迹,乱了机缘,直教人生死看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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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宁做了个梦,依稀是刚进梁王府里的时候。
梁王后院里的公子姬妾们齐齐排挤他,自打被打发进了别院后,每天更是弄得灰头土脸,有一次还给人在饮食里下了绞心莲,这种药草并不能致命,但会让人痛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比起随情蛊的痛楚来说,几乎是不相上下。
他在那破落的别院里几乎痛得要以头撞墙,墨荷与黎叔皆无办法,唯有抱着他哭。
可巧不巧的,内务管事当天便来唤他去给梁王侍寝,即便他已经痛到浑身冰冷也不能赦免,墨荷与黎叔怎么哀求都无法,反倒被关了禁闭,仆役们抬了奄奄一息的他去了梁王的寝宫。
他是那样痛,痛得还没送到梁王床上便晕了过去。
但醒来身上的痛意已然消失,浑身各处也没有被侵犯的痕迹,虽是如此,那人见他醒来也必定是要补上昨夜未完成的性事的,仿佛一点也不放过他似得。
以前只是隐隐约约、迷迷糊糊觉得奇怪,下意识地不去探究。
如今想起来,原来在那些痛苦、绝望的每一次幻觉都是真的。
那个眉目清冷的人依旧是那个埋在梦境里无所不能、强大无比的老大,他会在他最绝望的境地来救他。
梦境里,顾清宁环住那人的脖子,描摹着他那冷峻的眉眼,看着那眼睛深处的纠葛与疼宠,一遍遍地哭。
醒来的时候枕席已经湿了一片。
望着那阴雨连绵的暮春,也许分离是最好不过的结局,那人始终要做回那强大的、所向披靡的梁王,不应该在自己这个迷障里苦苦沉沦。
可顾清宁心痛到指尖都在发疼,一想起跟那人从此没了任何联系,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使自己哭不出声来,心痛极了,从未有过的万念俱灰的感觉。
放过他吧。
顾清宁泪水疯涌了出来。
你这样无能懦弱自私的人,放过他吧。
情于他们,终究要有人在此间灭亡的。
羡慕极了自由自在的鸟儿,想离开到远远的地方去,最好一个人都不要认识自己。
可每当他跟赵穆提起,赵穆总是焦躁异常,顾清宁只能吞下了自己内心的渴望,
他欠了所有人,他是最没有资格提要求的那个。
自打赵穆惟一一次在府里大发雷霆之后,将军府上下自然是收敛了许多。虽还是打心眼里鄙视厌恶,但至少表面上尚还不敢露出分毫。
墨荷也便好受了许多。
顾清宁这段时间以来愈发的疲懒,终日郁郁,在这将军府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朝廷最近是多事之秋,赵穆几乎日日皆要入朝商议,自是无法时时顾及他。
顾清宁反倒是轻松了许多,面对赵穆眼里的悲伤与深沉,顾清宁常常是手足无措,自责到不能自己。
——那些说不出口的纠葛让他始终无法真正面对赵穆。
墨荷忧愁得很,想方设法地给他寻开心,趁着端午佳节的到来,街上热闹了点,便强拉着顾清宁一定要去街上。
顾清宁脸蛋易招事,故而墨荷给他带了纱帽。
望着外面的骄阳,顾清宁又有些犯困,“墨荷,不去了罢,日头怪可怕的。”
墨荷将他的帽檐整好,拿眼斜他:“少爷都待得懒散了,再不出去走一走,人就要废了。”
顾清宁无奈,但看见墨荷兴致高涨,也不好意思去扫她的兴,便勉强出门去了。
街上甚是热闹,往来的皆是商贾走民,偶有一二官差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叱喝飞奔而过,惹得路人惊慌相让,但没一会儿终归又复那等烟火之气。
街上卖什么的都有,左右吆喝此起彼伏,这里是京城,自是比其他地方多了许多法度,摊贩们不得随意摆放,而是根据贩坊司颁布的准令按照各自的区域摆好,对于时辰亦是有规定的。
比方说牲畜宰杀不得过午时,然布匹买卖却可以摆到日头下山,但纵然是如此,这京城的热闹依旧是他处不可相比的。
墨荷左右是个小姑娘,自是一路雀跃,买了许多糖人、钗环之类,还帮顾清宁挑了许多素色头巾。
等二人绕过坊市,步入朱雀大街时,人更是多了起来,一路上几乎是比肩接踵的,顾清宁上一回见过这等热闹的还是赵穆凯旋而归的时候,今儿看起来却有股恍然隔世之感。
然心下微微奇怪,临近端午佳节再是热闹,也不可能这般多人。
眼看周围的人们都难掩兴奋神色,个个皆是往城门口那处望,每当有一点动静,人群里便随着一阵的骚乱。
墨荷显然也看出了不一样,连忙拉了顾清宁凑了上去。
可看了半天进出的除了些许车马之外便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顾清宁被日头晒得有些难受,心头烦恶的闷堵感久久不散,自是不愿在这等人员繁杂的地方多待,他拍了拍胸口,将那不适稍稍压下点,与墨荷道:
“咱们也出来一个多时辰了,这儿人多,待会儿万一发生什么骚乱踩踏可不好,咱这便回去罢。”
墨荷哪里肯听他的,只摇了摇他的胳膊央求,“少爷,别嘛,这不是刚有热闹看么,咱就再待半个时辰凑凑热闹——咱可是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呢!”
顾清宁看她难掩的兴奋神色,只好无奈应了她。
很快,城门口那里进了一队侍卫,敲锣打鼓地开道,让堵满街道的百姓让到两侧,每隔三尺便站了个侍卫守着。
墨荷兴奋难抑,凑到旁边一个兴致颇高的深衣妇人耳边:“大嫂,你们这是在看什么啊?”
那妇人眉开眼笑:“吐蕃国长公主要来了呢!”
吐蕃国?
饶是墨荷对时局没有半分见识,也知道吐蕃国对于南朝的重要性,近百年来,战乱频频,而吐蕃国作为南朝接壤幅域最广的领国,是唯一一个从未与之发生过交战的国度,数百年来,吐蕃国与南朝友好邦交,通商往来,南朝还远嫁了好几个公主过去,如今吐蕃国地位尊如太后的达那姆便是三十年前嫁过去的灵溪公主,而南朝后宫也有好些地位尊贵的妃子来自吐蕃——几乎可用唇亡齿寒来描述之间的关联。
墨荷开心极了,她也听说了吐蕃国的新国主刚刚即位,便派了数百人的使团浩浩荡荡来京城朝贺了,没成想这回竟将长公主也带来了。
那深衣妇人见着墨荷神往的神色,有些洋洋得意,“你运气好,给你碰上了这一回,这位吐蕃长公主可是被吐蕃国民奉为国宝的呢,才十九,据说是美艳不可方物,更奇的是身有异香,所到之处彩蝶飞舞,恍若仙子一般,这回咱们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墨荷一听更是兴奋,拉了顾清宁的手道:“你看看,今儿是出来对了!”
顾清宁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墨荷突然想到,这位公主才十九岁,而当今圣上……想到此处兴奋顿去,跟着她打了个寒颤,与顾清宁道:“这吐蕃国主也真狠心,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咱那般年纪的……”
想到讳避,墨荷连忙收了口,只有些感慨:“这堂堂一国公主,也许活的也不如意呢。”
这人挤人的靠的很近,深衣妇人自是听到了墨荷的那一番话,又转头过来,脸上是忍不住的得意:“这小姑娘你不知了吧,这回这长公主嫁的不是咱圣上,而是咱们那战神梁王!”
深衣妇人自是以自己信息亨通而洋洋自得,丝毫没有注意到墨荷骤然而变的脸色。
“要说能配得上这长公主的也只有咱们梁王了,上马能战,下马能治,若非有梁王,咱南朝还不知在不在呢,况且咱们梁王相貌堂堂,配起这吐蕃长公主也算她高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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