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看不起你。我是个贱人,我不该看不起你,呜呜呜……”胡天赐害怕得语无伦次。
“就这些了?没别的了?”
付远抬脚踹了胡天赐一脚。
“我、我不该,我不该偷偷撕了你的作业,导致你被老师骂。不该跟老师告状,让你搬到最后一排。不该,不该让班上同学排挤你……”
就在此时,胡天赐眼看付远站起来背过了身,一个猛扑,把付远扑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哼。付远兜里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掉了出来,发出了一阵清脆的响声。
”沈浩然,你快跑!”
沈浩然趴在地上很久了。他看上去被揍得挺狠,但实际上,他的虚弱狼狈有七分是装的,主要是想降低付远他们的戒备。他早已经在地上抓了一块小石子,一直在背地里磨绳子。
正好胡天赐这一猛扑,沈浩然赶紧三下五除二挣脱了自己的绳子,立刻也飞身上前,朝着付远的脸就是两拳,把他打得眼冒金星。
胡天赐眼尖,看到付远兜里掉出来的小刀,也立马挪过去把自己的绳子割开了。
他一放松手脚,立马上前拉开正出气的沈浩然,道:“咱们还是赶紧先跑!”
见沈浩然还是不解气,仍然不肯松手的样子,胡天赐道:“待会儿他的同伙回来了,我们就惨了!”
沈浩然一听这话,终于停了手。他朝着付远狠狠呸了一口,道:“臭流氓,王八蛋!等着坐牢吧你!”
胡天赐赶紧拉着沈浩然跑出门去。
夜幕降临,这里荒僻得连路灯都没有。他们摸黑向前跑去,借着沈浩然已经伤痕累累的电子手表灯勉强辨认着周边的环境。
向前如无头苍蝇地跑了五分钟以后,他们终于见到了一点希望。
这是一座桥,爬上桥以后似乎就到了一条大路。虽然还是没有路灯,但是顺着大路一定能够很快见到人家。只要见到人家,就可以报警,他们就有救了!
现在他们只需要爬到这个近三米高的平台上去就可以了。
与其说平台,不如说是一道光秃秃的石墩墙,旁边毫无坡度或石块可做助力。
胡天赐咬咬牙,道:“浩然,这样,你踩着我的肩膀先上去。”
沈浩然抬眼看了看,撸了撸袖子,扶着墙踩到了胡天赐的肩膀上。他攀附着粗糙的墙壁,在下面的胡天赐咬着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喝一声,终于站直了身子,而沈浩然也正好把胳膊肘放到了路面上。
“你声音小点,别被他们发现了!”沈浩然埋怨道。
胡天赐一惊,他肩膀上一松,耳朵也顿时清明几分。沈浩然话音刚落,胡天赐就似乎也听到了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心脏狠狠一跳。
只听沈浩然喃喃自语道:“十一点四十五了。这儿有垃圾场,安定桥就在附近。我爸应该快来找我了。”
那摩托车引擎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响。胡天赐的心也跳的越来越快,仿佛要跳到嗓子眼儿。他赶紧焦急地看向上面,伸出手晃了晃,却发现扑了个空。
他又垫脚往上够了够手,却还是没摸到沈浩然。
周遭的寂静像是魔鬼的欢迎曲。胡天赐恐惧地看向身边墨一般浓稠的黑。
他发颤的声音刻意降低了音量,里头满是不可思议:“沈浩然,浩然,你还在吗?你在吗?快拉我上去呀!浩然……”
回应他的只有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临近冬天,荒野竟然还有一只苍蝇一样的小虫飞到了胡天赐的脸上,吓得他汗毛直起。
那隐秘如鬼嘤的嗡嗡声萦绕在他的耳畔,仿佛一缕妖风钻入了他的脑髓。
胡天赐紧紧地把背部贴近墙壁,难以自控地尖叫起来,他歇斯底里地喊出了心里的失望、不甘、恐惧……和汹涌而生的新鲜恨意。
第78章 牯岭街(13)
夜色浓稠。城市也在午夜逼近时逐渐安静,更何况是临近乡野的城郊。
王科案刚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刑侦队这两天一直奔波劳碌,没怎么好好合眼,现在车内的二人眼中都出现了疲惫的红血丝。
江屹开车,孙小曲也没歇着。一边继续处理付远的个人信息,一边跟技术科对接,看能不能试图精准定位付远手机的位置。
他看着电脑上的材料,道:“付远中考以后,在职中学汽修。其实要是踏踏实实学一门手艺出来,未必就没什么好发展。”
安定大桥附近有很多的摩托车修理店、汽车店。可能付远被盛祥辞退之后,就在这些地方打打下手,挣口饭吃。
孙小曲道:“我有个亲戚家的哥哥,当年也不是读书的料。但是踏踏实实学,从职中出来去了机修厂,现在已经当了车间主任,工资拿的可比我多多了。”
他喃喃道:“这些孩子啊。真不至于这样,这不至于啊……”语气里也有些惋惜。
江屹:“现在的小孩子确实要面对更多的诱惑和压力啊。”
“现在网络这个东西,越来越普及。花花世界迷人眼。虽然网上的人也未必是‘真人’,营造人设的多了去了,可是对于这些小孩子来说,还是难免要有攀比之心的。你想想看,同龄的人有的住别墅、开豪车、吃大餐,他们撇开手机往自己生活里一看,只觉得处处不如意。这换谁心里舒服呢?”
江屹顿了顿,道:“他们年纪小,还不知道其实生活里大家都那个狗熊样。”
孙小曲叹了口气。“我看沈嘉成也不过是当年的小流氓混成了如今的大老板,狗改不了吃屎。”
江屹眼尖,车灯一照,只见远方有一处形单影只的微弱光源。
“猴子,看那边!”
这座小土房靠着一处废弃铁路,一般情况得绕了一圈才能从高一层的公路上开车下来。
江屹倒是也不心疼他的大奔,争分夺秒,看着没那么陡了,直接从斜坡上猛地冲下。
屋子里空荡荡的,亮着一盏橘黄的小灯泡。地上积了一层灰,尘埃飘在空气里,江屹一冲进去就被呛了一鼻子。地面上有不少脚印和拖痕,看起来一片狼藉。
他们赶到的时候,只见一个满是纹身的男人正瘫倒在地上。
只见付远的身边撒了一堆东西,有一串钥匙、一部快没电的手机、一把打开的折叠小刀和一盒半开的烟。
江屹走进便闻到了付远身上的汽油味。只见他白衣服的汽油污渍看起来还很新鲜。
江屹环顾一圈,仿佛在找什么,紧皱眉头。孙小曲看付远的情况,仿佛是被人打晕了过去。
地上有付远的脚印,也有小一点的、瘦一点的脚印。这也证实了他们之前的猜想:付远绑架了沈浩然他们。
难道是他们来了个反杀,然后跑出去了?“这几个小兔崽子还挺厉害……”孙小曲喃喃道。
只见江屹突然抬头:“不好!”一个不祥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起。
“付远?付远!醒醒!”他急声呼唤着地上的青年。
付远的眼睛睁了一半,又很疲倦似的,合上了。
他的脑海里萦绕着多年前的记忆片段,拉扯着他,让他不愿意醒来。
——
11岁的付远从窄小冰冷的床上醒来。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奶奶已经做好环卫工作回来了。
冬天已经到了,奶奶的衣服上裹挟着室外的寒气,尚未散去,仿佛是一个冰人。
“阿远,起来啦,要去上学啦。”
付远瘪了口气,哆哆嗦嗦地快身爬了起来,穿衣洗漱。
付远家十分窄小,跟奶奶两个人住有时也要彼此相让才能通行。但几年前,还不是这样。
家里农村的房子拆迁以后,付家分到了一笔可观的钱款。可是不到一年,就被去了一趟澳门的父亲败了精光,好在没有欠债。付远的父亲动了邪念,偷了邻居家的保险柜,被抓去坐牢。付远的母亲遂与之离婚,远走他乡。
从那之后,付远一直跟着奶奶生活。他们的房子越住越小,现在勉强靠着奶奶微薄的工资和低保度日。
付远前两天被同学不小心推倒了,扭伤了脚踝,只能让奶奶骑着三轮车送他到学校。
奶奶每次都会把他尽可能往里送,可是今天,离学校还有一个路口的时候,付远便让奶奶停了下来。
“我自己走过去就行。”
“啊,这怎么行呢。伤筋动骨,你怎么走这么远哪!”
“不用!”付远语气强硬,甚至打开了奶奶的手。那是一双苍老而沟壑密布的手,它在垃圾堆里翻找,它在寒风里和冰一样坚硬。
奶奶的身上还穿着橘色的衣服。她总是说:“这衣服,暖和。”可是在别人的眼中,它如此的亮眼,甚至如此的刺眼。
奶奶看出了付远脸上的抗拒,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笑了笑,道:“知道了。那你自己去吧。走慢点。奶奶还有活儿要干,先走了。晚上,晚上我晚点来,还在这儿等你。”
付远心里也有些发酸。
这两天有不少同学都看到了奶奶送他,下课就围到他的身边,用奇奇怪怪的语调问:“付远,你晚上睡觉能睡着吗?会不会闻到垃圾的味道啊?”
“我知道为什么付远有时候身上臭臭的了,因为他奶奶经常翻垃圾堆。”
可是看着奶奶离去的背影,付远感觉自己好像是个畜生。
他朝着奶奶的背影大喊一句:“奶奶,晚上你还是到校门口来接我吧!”
奶奶停下了车,朝着他一转头,笑着喊:“知道了,好孩子!”
付远心想,管他们说什么呢?以前老师讲过“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奶奶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他何苦因为那些没良心的人去伤害奶奶的感情呢?
付远拖着一条半废的腿勉勉强强地赶在上课铃声前到了教室。
看早读的班主任一脸不悦,走到他身边敲了敲桌子,道:“下次来早点。你家长也是的,这么不负责。你功课差,就要笨鸟先飞。每次都来的这么晚,自己也这么不上进!”
“我没每次都晚。只有这次……”付远弱弱地说,可是班主任白了他一眼,道:“还狡辩。说了你以后改就行了。全是借口,以后别人都要说你没出息!”
付远讷讷,没再吭声。
下课了,又有人跑到他身边推了他一把。
“付远,你怎么这么臭啊!”
“我不臭……”
“我闻到了!你就是臭!”
他们把付远赶了出去。寒气凛洌,可他宁愿倚在窗台吹吹风。他突然听到隔墙有女生在讲话。
有个人的声音很甜很软,是他一直很钦慕的语文课代表,张小婉。
张小婉一直是他心目中的榜样。她就坐在他斜前方,他上课困了很喜欢看看她的侧影和挺直的背。她成绩那么好还认真学习,他也不能懈怠才是。
”你觉得我们班男生哪个最丑啊?”
“我不知道诶。我觉得都长得差不多吧。”
“男生里反正说了,最丑的就是那个付远。一副穷酸样,还臭臭的。最重要的是,还不洗头!”
张小婉诧异地捂住嘴:“真的吗?”
“真的呀。你看他头发,总是油油的。”
冬天到了,一周能烧一次热水洗澡就不错了。在那逼仄的房屋里,即使用冰凉的水冲头,也只能到阳台的洗水池,冬天到了,室外的水龙头都结冰了……他也一直为此十分烦恼。
张小婉轻声道:“好像真的诶。”
付远一直屏息聆听,涨红了脸。此时此刻,他的自尊心瞬间土崩瓦解。在自己喜欢的女孩子面前颜面尽失,这堪称耻辱。
张小婉刚说完话,自己心里也有些惴惴。结果话音刚落,就看见她们谈话中的“男主角”铁青着脸冲了过去。
张小婉吓了一跳。可是,随即她动了动鼻子,疑惑地问自己:他身上真的有臭味吗?
她好像没闻到。
下一节课是数学课,预备铃已经打响了,付远的座位还是空荡荡。一向喜欢提前上课的数学老师正要发怒,只见冬天里付远顶着湿漉漉的头发突然出现在门口。
数学老师也呆住了。“你这是怎么了?”
付远的嘴唇冷得发白,他沉默地摇了摇头。数学老师见他不愿意开口,像块木头,也不多问,按迟到处理,直接让他站到教室后面去了。
张小婉的手伸到了自己兜里,有一块手帕。可是她僵住了,怎么也拿不出来,更别说递过去。
付远站在教室后面,浑身都冷,可是心最冷。他看着整座教室里的人,突然觉得他们太陌生了,陌生得不像人。
放学以后,付远在校门口站了二十分钟都没等到奶奶。
“诶,你,就你,那个最黑的乡下来的小孩儿。来,这袋垃圾给你带回去吧。”
一个男生笑着把一袋垃圾扔了过来。他没有给袋子打结,里面的纸团纸屑、零食垃圾袋全部飞到了付远的身上。
“你们家不是收垃圾的吗?这袋垃圾便宜你咯!”
付远感到一阵寒意。他的头有些发昏,世界仿佛也在他眼前旋转。他的怒火从来没有想此时此刻一样高涨,仿佛要立志融化这天地的寒冷。也因此,他突然感受到了一份暖意,一股力量。
他冲上前去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直接把他扑倒在地,横跨在他的肚子上,左右手开弓,拳头撞击肉体的声音在他耳边美妙得像进行曲。
“你、你别打我!别打我呜呜!我错了!疼!大哥,疼!”
那是付远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别人惧怕的目光。
那些男生说:付远真丑,身上好臭。
那些女生说:付远一副穷酸样。
老师说:付远你没出息,你真不上进。
只有奶奶说:好孩子,好孩子,我们阿远是好孩子。
所有的声音都在付远的耳边盘旋,交织,最后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他的思维和意志。可是他手下的拳头出击是那样的酣畅淋漓,他的不甘、他的自卑、他的嫉妒都在这拳头下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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