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岁爷出乎他意料的年轻,瞧着仅有二十三四。一身玄色圆领袍,紫金冠。打扮并无煊赫之意,而是极尽沉稳。尽管不如顾琅高挑,但周身带着一种非凡气度。哪怕是顾琅,在他面前也黯淡三分。
沈成玦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禁贪看了几眼。
可就是这样的万岁爷,竟与顾琅亲昵地边谈边笑。
万岁爷侧过头去看顾琅,沈成玦便看到了他一颗小虎牙,尖利的,却因为那个浅淡的笑容,而敛去了凶厉。
“……诞下了小皇子?”顾琅惊喜地问道,万岁爷闻言微一点头。
顾琅便笑着拱手道:“呀,万岁爷喜得皇子,福泽万里。”
万岁爷忽而扫了一眼沈成玦,微仰头:“不如趁此机会,朕挑个妙女赐婚给你。朕也好凑个双喜临门!”
顾琅脸色惊变,还没来得及说出拒绝之语,万岁爷便开怀地哈哈大笑起来。
顾琅得知自己被戏耍,也并无不悦,只微微笑着,仿佛在包容一个顽童一般,包容着万岁爷的玩笑。
这像是他们之间,一种习以为常的默契。
沈成玦感受得到,万岁爷是有意与顾琅表示亲近,而顾琅思及君臣有别,在克制着。
那他们平时,都如何相处呢?沈成玦不自觉看向顾琅的头冠,两颗成色罕有的珍珠赫然嵌在那里——那原本是赐给中宫千岁娘娘的。
尽管大不敬,沈成玦还是在心中做出了一些猜测。
万岁爷的神情总是十分磊落,他对顾琅的喜爱与亲昵毫不遮掩。
他是这江山之主。顾琅区区一个臣子,又算得上什么呢。
或者说,想得到一个臣子,又算得上什么呢?
正胡思乱想间,万岁爷又对顾琅笑了,那笑容灿如花开。
顾琅也跟着展颜笑起来,却不敢大笑,拿拳头稍作遮挡。仿佛他们之间可以有聊不完的话题。
就在这时,顾琅摆手,示意沈成玦过去。
许是碍于万岁爷在这里,沈成玦不敢靠得太近,距顾琅三步远处便停下。
顾琅笑着把他拉过来,牵着他,朝万岁爷赔笑:“这是我此生知己,陛下莫要再提什么赐婚了;如若再提,我只好拿出免死令牌、抗旨不遵。”
万岁爷佯装惊诧:“哦?倒是我方才做了恶人?”
沈成玦从万岁爷的眼神中,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失落。
许是看错了。
万岁微眯眼,审视般望向沈成玦,对顾琅道:“他很大胆嘛,直视我了。你瞧。”
顾琅得意道:“那是自然,我怎会中意胆小怯懦之人。”
他们之间的自称已不知不觉变了。
意识到自己失态,沈成玦急忙低下头。
万岁爷笑道:“无妨,抬起头来朕瞧。”
沈成玦不太慎重的抬头,正对上万岁爷的目光。那目光很深,带着许多东西。但沈成玦没有畏缩,他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
沈成玦略一思索,拱手道:“贺万岁喜得皇子!只是仓促间未备贺礼,还请万岁爷恕罪。”
万岁爷一怔,怅然感慨道:“你们真似一家人了。”又看了一眼顾琅道:“朕今日本想将你巧巧捉在府门前,却是失算,来早了半刻钟。”
顾琅略带歉意道:“是臣路上耽搁,还请万岁恕罪。”
“朕回宫了,免礼留步吧。”
万岁爷走出三步,在背对顾琅时,脸上的笑意便尽数退去了,转而显得寂寥。
待万岁爷已走远,沈成玦意味深长道:“山不来就我,我只好去就山?”
顾琅笑了,拉住他手,面色窘迫:“你信我,我与他……君臣而已。”
沈成玦看着他,不出一言。
顾琅正色道:“我与朱从佑尚有几分兄弟交情。可我与定王,与福元帝……便只是君臣了。”
沈成玦好奇道:“那他什么时候是朱从佑,什么时候是福元帝呢?”
顾琅揽住他,轻声说:“这大逆不道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在我心中……几年前,这个世上就不再有朱从佑了。”
顾琅看看左右,确定无人,才说:“他或许是人人称颂的明君。但他对我来说,作为兄长,他失败极了。”
兄长?可沈成玦总觉得,万岁爷在顾琅面前,反而像个顽皮的幼弟。
沈成玦被哄开心了,笑道:“那你不要惹我,我若生气了,就把这些话告诉他,看你免死令牌能做几次数。”
顾琅佯装恐惧:“免死金牌是我奄奄一息之际,才求来的!你不要乱讲!我不怕朱从佑,但我怕福元帝!”说到最后,倒还真有几分恐惧了。
沈成玦翻了个白眼:“我才不信他会杀你。”
顾琅焦急道:“可别,你不了解他。他……他如果必要,谁都舍得杀!如此我才求了一块免死金牌,保我这条小命!有我就有你,你不必害怕。”
沈成玦情不自禁地笑了。
“他会杀我,你竟然这么开心……你那颗心是石头做的?”顾琅埋怨道,“不行,你现在给我看看,你那颗心是不是石头做的。”
说着说着,把人揪到卧房“查验”去了。
“顾俊呈!沐浴!”顾琅随口喊了一声,又说:“慢慢查。天色尚早,不着急。”
(正文完)
肝脏尚可 番外多多
正文未解之谜,可见番外。
第50章 番外 万岁爷的醉蟹
番外·醉蟹
福元四年。
二月,春和景明。
顾琅手里拿着三本帖子,缓步进了御书房。
龙案边的万岁爷略一抬头,便笑开来:“爱卿公事之余,应酬之隙,竟舍得出府,来看我这孤家寡人?”
顾琅略一行礼,笑回道:“万岁爷早享了天伦之乐,竟还说起孤寡二字?”
万岁爷抬手点点桌边,笑道:“坐吧,有事快说,说完快滚。”抬手一挥,几个内侍过来给顾琅看茶,接着都下去了。
“你每次这个时辰来,必是没有什么好事。”万岁爷泰然坐着,言语上却不饶人。
顾琅浅笑:“万岁圣明。”
顾琅略一倾身,把手里那三本帖子拿出来。
“此番殿试……”顾琅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臣有上中下三策。”
万岁爷会心一笑:“先讲上策。”
顾琅递上其中一本帖子,万岁爷好奇地接过来。
展开,入眼是即将参加殿试举子的名单,以及他们各自的出身。还有一行小字,注释着他们各自的脾性。
顾琅解释道:“万岁手中乃上策。世家、寒门兼顾,刚烈、油滑俱有。实为三荤七素之上策。”
万岁爷展开大略一瞧,饶有兴味念道:
“李岳,刑部郎中李若虔长子,性聪多语,颇具灵气;
陈鹏振,福州大绅之子,沉稳寡言,眼色颇佳……”
念着念着,万岁爷停住了,把帖子一撂:“你这分明是下策。三荤尚可,七素过刚。再过几年,我甭想睡个安稳觉了。”
顾琅微一蹙眉,又递一本:“那不如中策?荤素参半,”顾琅沉吟,“若取中策,朝中不久,定有好戏看了。”
万岁爷亦是面露难色,视线移动到顾琅脸上:“所谓下策呢?”
顾琅稍稍叹气,拿了出来:“前五十人,文字上的悬殊已不大了,更要顾及他们的出身与脾性。取下策,只是万岁能得一时逍遥。如今朝中已是纷乱,若取下策,十年后,万岁怕是要殚精竭虑。”
“我殚精竭虑?”万岁爷展颜一笑,“不是还有你吗?怎么,十年后就要辞官归隐,求仙问道去?”
这话里分明带着威胁,顾琅想都不想,立即回道:“臣不敢,是臣言错。”
万岁脸上的笑容霎时敛了下去,他往后靠着椅背,有些不悦道:“我最烦你这副样子,”万岁爷不再看他,把视线落在花瓶里的雀翎上,“我们不能像从前那样吗?”
顾琅闻言不敢抬头,腹诽道:伴君如伴虎,太难拿捏了。
万岁爷私下里越发喜怒无常。
“臣……”
能言善辩的顾琅一时语塞,后背亦出了一层冷汗。他断不敢忘记。面前的这人正是从前杀伐果断的定王。
万岁爷却仿佛被他的反应逗笑,自顾自的大笑起来。
顾琅低声道:“臣……绝无二心。”
万岁爷笑得更是开怀,转而道:“够了够了,继续说殿试吧。”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疑惑道:“上中下三策,怎么都不见沈举人的名字?”
这是调侃,顾琅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举贤避亲。”又露出一个赦然的笑容,“沈举人的好,严阁老申阁老自会与你大讲特讲。”
万岁爷一张沉稳大度的脸,浮出一些不屑:“这是有多好?倒叫我好生好奇了。”
顾琅端茶要饮,实则为了掩住笑意。
万岁爷斜他一眼:“我准许你吃茶了?”
顾琅悻悻放下茶盏,心里叫苦。万岁爷这两年里,脾性越发的难捉摸。
万岁爷不耐烦道:“口干就喝。”
顾琅:“……”
这下顾琅心中惴惴,越发不敢碰茶杯了,他实在不知道,今日到底哪句话惹了万岁爷不高兴。是“十年后”那句吗?
还是“下策一时逍遥”?
可他确实是为了朝廷着想,没半点私心啊。沈子兰这名字,他压根就没写进去,这还不够公正?顾琅望着茶盏有点出神。
“待会儿留下用膳吧。醉蟹,顶好的。”万岁爷把茶盏往他手边推推,语气也和缓下来。
可顾琅的表情却不自然了。
留,府里那个沈举人必然不悦;不留,他就是不给万岁爷面子。
顾琅灵机一动:“吏部衙门尚有公务……”
万岁爷果然无法再留,笑骂:“那就快滚。”
“臣遵旨!”顾琅如同获得大赦的要犯,神色陡然放松下来。
行罢礼,脚步匆匆的出了御书房。
朱从佑把这些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忿忿道:“方铨!”一个年轻的小宦官进来躬身,静候圣意。
“醉蟹不必备了,继续冰镇吧。”
/
顾琅匆忙回府,沈成玦竟还没回来,于是顾琅一阵窃喜——沈成玦是晚归的那个,也就不会盘问他进宫干什么去了。
路过中庭,随意一打眼,瞧见了莲池里的许多彩鲤,个个肥硕,便突然来了兴致:
“顾俊呈,把鱼食拿来。”
顾俊呈不知道他要干嘛,便把一大包鱼食都拿了过来。
顾琅有一遭没一遭地往里丢,但他疑惑了:这是沈成玦多少天没喂,怎么个个饿极?
丢着丢着,不知不觉把一大包鱼食都丢进去了。
沈成玦是如此粗心之人吗?竟把它们饿成这样?
顾琅狐疑地走了。
刚到房里,顾俊呈就过来:“老爷,鱼食呢?”
顾琅被问的一愣,回道:“都喂了啊。”
顾俊呈神色立马慌张起来:“都,都喂了?!”
“怎么了?喂不得?你们都把人家一家老小饿成什么样了。刚丢下去,便哄抢起……”
正说着,沈成玦阴沉着脸,脚下生风进来了:“顾琅!”
顾琅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目光躲闪道:“做什么怒气冲冲的?”
“我的彩鲤,在你水上,漂了一层!”
顾琅躲避重点:“不要把‘你我’分得如此清白,显得多生分。”
沈成玦不依不饶:“我的蓝衣,我的赤三色,还有御殿樱!怎么都漂起来了?肚皮个个胀的浑圆,你把他们撑死了?”
顾琅反应快极了,转瞬间也一脸怒意:“顾俊呈!还不快给沈老爷赔罪!”又给他悄使眼色,口中却怒道:“快去账房拨钱,买新苗子!”
“是,是老爷!”顾俊呈极少见到沈成玦动怒,已然脚下发虚,踉跄出去了。
顾俊呈一出去,顾琅便立即赔笑道:“沈老爷不要生气,几条鱼而已,我再找人弄来。”
沈成玦面色依然没有好转,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顾琅低声试探道:“逝者已逝,节哀顺变。”
沈成玦鼻翼翕动,突然话锋一转:“今日休沐,你上午去哪了?”
顾琅总觉得,如果提自己休沐日去面圣,是十分不妥当的,便随口胡扯:“吏部有事,去了一趟。”
沈成玦目光敏锐:“那你怎么不穿公服?”
顾琅理所应当地笑了:“部堂大人,永国公爷。自然是随心所欲,可以不穿。”
“是吗?”沈成玦微眯着眼。
顾琅心态稳健:“嗯。”
沈成玦嘴角一勾:“你们部堂可真是胆大妄为啊。不觉得僭越吗?”
顾琅投以一个疑惑的视线,调侃道:“我们吏部为圣上分忧,自是忠心耿耿,两袖清风。沈老爷何出此言?”
“哦?”沈成玦阴险一笑:“你们吏部的部堂衙门,熏得竟是龙涎香,部堂大人作何解释?”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半晌,顾琅感慨道:“你不去大理寺办案,有点埋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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