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取来桌上卷宗,顾子湛拿在手里反复查看,忽地一惊,猛然起身,撞翻了身后木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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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刻的京城,也同时发生了一件大事。
在大朝会上,钦天监监正胡为道当众上奏,太微宫光亮暗淡,其中主星太子星后面多出一道扫尾,意喻诡星入道,上天示警,东宫失德!
天顺帝大怒,当殿下令将胡为道关进刑部天牢,秋后问斩。一时之间,朝堂大乱,六部与御史台言官纷纷上书,直指天顺帝因言入罪、冤枉忠良,请求释放胡为道。更有甚者,要求太子下罪己诏,告慰上苍,安抚黎民。
天顺帝早年也曾有过雷霆手段,但他当政多年已渐趋平和,此次却被触动逆鳞,命龙骑卫在午门外仗罚了十数人,当场便有六人丧命。却不想此举不光激怒了朝臣,更惹得京中百姓物议沸腾,一时之间,无论朝野,皆传太子失德,帝王不公。
骚乱传至地方,不少原本就不太/安宁的州府也发生混乱,民变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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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风声传至迩轮县,顾子湛也听说了此事。
不光是她,刚从凉城回来的马成大与段武,也知道了这事。
看着查到的证据,段武又一次问向马成大,“马大人,眼下,您还要如实上报吗?”
马成大脸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脊背挺直,此时却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如千斤。
段武静静看着他,没再出声。
许久,马成大悠悠开口:“朝堂争斗,本官从不屑参与其中。但本官自认为,秉持本心这点,我这一身老骨头,还是撑得住的。”
段武朗声一笑,“有大人这句话,末将便可放心了。”
马成大看他一眼,讥讽道:“段将军不是说过,此事与你无关?”
段武却不在意,答道:“查案之事自然与我无关,末将只是不愿这身官袍,被染上污泥罢了!”
马成大被他气笑,“段将军不愧是精通兵道之人,倒把本官当成那挡箭牌了!”
段武哈哈一笑,“马大人多虑了!在此事上,你我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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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兼程,赶回京城已是五日之后。
去凉城带回来的证物,马成大亲自保管,没有向外透露半点消息。但看他脸色,顾子湛便知,其中定是牵扯重大。段武既是护卫,又算个见证人,自然也同行返京。
与邢康相处时,顾子湛将那日猛然间想到的,同他问了出来。果然如她所想,大理寺中有几桩抢劫官银的旧案,正巧与这次王珹领着河西骁骑卫做下的对上了!其中坟山下那些已化成白骨的山匪所犯的,应当就是两年前——天顺十九年发生的那起案子。没有想到,竟会牵扯出这么多隐藏其中的曲折离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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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理寺,马成大立即向颜骏驰禀明了案情,颜骏驰连夜写好奏疏,当晚便进宫去见了天顺帝。
他到底比马成大经验老道,一看到马成大带回来的证物,瞬间便明白了事态的严重。
通过对凉城县的定国公祖宅的搜查,大理寺已然确定,私铸官银的地点,除了曾经在河东府薄州找到的曹炎宅院外,主要便在这凉城县所在的勒州。同时找到的,有王允和勾结河西骁骑卫抢劫官银、私铸官银的证据,更有不少王允和亲笔写给东宫的密信!按照那些信上所写,是东宫指使王允和私铸官银,贿赂各地守军,勾结军队意图谋反!至于最开始牵扯出的曹炎与刘充等人,则是负责将这些假官银洗白的小卒之一。
而最令颜骏驰惊恐的,则是在王允和与东宫的往来信件中,提到了二十二年前天顺帝夺位,和天师袁道成因言紫微帝星离宫而被满门诛杀之事!
太子在信中直言天顺帝的帝位来路不正,担心紫微帝星无法归位导致国运变动,欲拨乱反正,取其父而代之!
这些事,骇人听闻!
如今不光是太子,就连各地驻军也被牵涉其中,一个不好,便会引起天下动荡。如此,已超出大理寺职责范围,必须要先交给天顺帝定夺!
对此,马成大并不赞同。依照他的想法,此事应在朝会上当众奏报,以免天顺帝因偏袒太子而对大理寺不利。
颜骏驰听他说完,连连摇头,若是这事被当众抖露出来,只怕非要逼得太子被废才能收场。而到了那时,这大理寺上下参与过查案的人,就当真一个都保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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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颜骏驰进宫后,马成大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前许久,心中郁气难平。猛地坐直,在桌案前奋笔疾书,写完之后,停笔稍刻,又翻出另一本奏折。夜风吹动烛台,光影摇曳,依稀可见 “辞呈”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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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帝看完颜骏驰交来的奏疏,果然大发雷霆。太子自幼得他亲自教诲,又是他唯一的儿子,要说太子欲对他取而代之,才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将奏疏狠狠砸在颜骏驰头上,天顺帝大怒道:“一派胡言!朕让你们去查明案情还太子一个清白,你倒好,编出这鬼话连篇的东西糊弄朕!你们大理寺就这点能耐,还是说,你们也受了奸人致使,要来诋毁国本,扰乱朝纲!”
颜骏驰跪在地上,任由奏本将他的额角擦破,不发一语。
此时,太子正好赶来。
天顺帝见到他,稍止住怒气,说道:“太子,你去看看他写了些什么东西,就敢拿来蒙骗朕!”
太子匆匆上前,拿起那本奏疏一看,脸色顿时一变。
看向天顺帝,见他正闭目捏着眉心,又见颜骏驰依旧挺着背跪在地上,太子只得先开口对颜骏驰说道:“颜寺卿查案辛苦了。孤自问不曾做下这等恶事,只怕这些搜查上来的证据,一开始便有人在其中动过手脚,也是故意要借大理寺的手,将这事掀开来。”
又看向天顺帝,“父皇莫要生气。此事颜寺卿直接呈给父皇,正是因为寺卿大人忠心父皇又心思缜密,要是换个性子粗的,选在朝会上当堂禀报,只怕会令父皇颜面有伤。”
天顺帝知道太子在替颜骏驰求情,但也明白他这番话确有道理,这才稍稍平缓了怒气。看了颜骏驰一眼,天顺帝开口:“颜卿家先回去吧,此事先不要外泄,之后如何,再听朕的安排吧。”
颜骏驰深深叩拜,“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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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颜骏驰走后,太子走到天顺帝身后,给他轻捏肩膀。想了想,开口道:“父亲,其实这事,儿子先前便得到了些消息。”
天顺帝眉眼一抬,回头看向他。
太子缓缓说道:“其实,这事儿还是六弟告诉我的。”
天顺帝十分诧异,“她?”
太子点点头,“是游儿表妹前几日进宫时,交给我一封阿澈传回来的密信。信上提到,此案的开始,便是有人在针对东宫,她担心有人会借机对东宫不利,叫我早做准备。”
天顺帝哼笑一声,“她倒还有些良心,倒与她那个爹不太一样。”又接口问道:“那你怎地不将此事告诉我?”
太子面色露出几分难色,“她说只是猜测,当时案子已查到了王允和头上,马少卿为了避嫌就没让她继续参与,她传回信来也是让我早做打算,以防万一,故而我也没有拿来叨扰父亲。唉,但这事儿如今看来,应该是儿子疏忽了。”
天顺帝眉头紧锁,“怎么说?”
太子神色凝重,“父亲,先前王允和通过东宫詹事许师傅递来话,他手中有豫王谋反的证据!只是他王允和亦牵涉其中,要我保他一命。我当时觉得他不可信,担心这会是一个圈套,便没有答应。”
天顺帝登时变了脸色:“你怎地早不说!如今大理寺查出王允和私铸官银的证据,还有那些劳什子的密信,分明是要将你拖下水!儿啊,你好生糊涂!”
太子脸色灰败,“那眼下,该如何是好?”
天顺帝面色一冷,“此事的幕后主使,定然就是你那位五皇叔。你速速去将王允和找来,就说,朕答应会保他一命,让他将豫王的罪证尽数拿来!”
太子还有些犹豫,“父皇,此事颜少卿已经答应先不明奏,不若就让大理寺再查查,待查明之后一并上报如何?”
天顺帝瞪他一眼,教训道:“源儿,我与你说过许多次,遇事当断则断、不可犹豫!如今这事既然会被捅到大理寺,老五那里又怎会没有后手?趁着他此时还在观望,只有先下手为强!你是在太平年月长大的,对这些人心险恶之事,还是知之甚少!”
太子不敢再多说,忙要奔出去找王允和。
天顺帝又忽地叫住他,“你去,将楚太傅也请来!”
太子一愣,又立刻点头,继续向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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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帝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口气,太子宽厚仁善是好事,只是这般温吞的性子,终究不适合做一个帝王。可惜他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伤,难以再有子嗣,不然又何须这般为难。
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浮现出顾子湛的脸,又狠狠甩头,子不类父,这点上,他们兄弟倒是一样。
第三十八章 黄雀尤自得,何人落网中
王允和很快便进了宫,也确实带来了天顺帝想要的东西。
跪在天顺帝的御案前,王允和面上尽是凄楚。
他已经见到了王书礼的尸体,得知自己的儿子竟是死在了河西骁骑卫的追杀下,只觉得当真是遭了报应。可怜他那个小儿子,一生坦荡,却被他这个老子连累,成了冤死鬼。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跪伏在天顺帝的脚边,如一条丧家之犬,祈求得到曾被他反咬一口的主人怜悯。
天顺帝看完他交上来的那些东西,龙颜大怒。他甚至有些不敢置信,豫王竟当真会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么多胆大包天的恶事。贪赃枉法、勾结朝臣、豢养私兵,更令他心中惊惧的是,豫王竟与那袁道成的余党混在一起,在民间散播紫微帝星离宫的传言。
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天顺帝很清楚,这些传言会在民间引起多大的骚乱!他猛然一惊,若是这些传言得到响应,那他便会成为窃国的贼子,更会成为豫王出兵反叛的借口!
留不得了!再留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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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顺帝向楚太傅看去一眼,瞬间便通了心思。打断王允和喋喋不休的自辩,开口道:“行了!明日大朝会,定国公你便将此事当殿上奏吧!你做下这等恶事,按律当诛。念在你终究与先太后同出一脉,朕也答应过要保你一命,只要你将这事全推到逆王头上,朕也好顺水推舟,将你改为流放。不然,也难堵天下悠悠之口。”
王允和连忙应下。他自是晓得,豫王的事他知道的太多了,又因他生了贪念,多次从豫王手中拦截利益,豫王已再难容他。更何况,还有先前他替人做下的那事。想到这些,王允和心中清楚,在豫王眼中,他早已离死不远了。如今有天顺帝答应保他,流放之刑,总好过被豫王不明不白的害死。
只是在想到他那位嫁入豫王府的姐姐,还是怀了几分愧疚。但这愧疚只一闪而过,如今关头,他也再顾不得旁人了!
待他走后,天顺帝留下太子与楚太傅关起门来密谈许久,天快亮时,楚太傅才一脸凝重的走出御书房。
太子也是神色肃然,抬头看向泛着鱼肚白的天色,只觉得浑身发寒。手摸到腰间,一把摸空,忽然想起那个腰牌已留给了顾子湛。心间一松,他终究无法做到天子那般的狠厉果决,也好,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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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一队龙骑卫在夜色中奔出城门,离京而去。城门之上,一个五品郎将正看着龙骑卫远去的身影。如今已是初夏,但被夜风一吹,依旧凉意入骨。他紧紧身上披风,快步奔下城楼。
第二日,大朝会如期而至。
马成大跟在颜骏驰身后,站在文官队列里。他摸摸怀中的两本奏折,心中悲凉。不改初心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不还是要靠这一身硬骨头,去往别人的刀口上撞吗?
天顺帝坐在大殿上,见众人行礼完毕,目光一扫,看向立在勋戚班中的王允和。
王允和感受到天顺帝的目光,强忍着心头惧意,止住发颤的身子,上前一步,高声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天顺帝的目光扫过立于勋戚班首的豫王,沉声道:“呈上来。”
王允和深吸一口气,说道:“启奏陛下,臣检举豫王勾结山匪、盗抢官银!结党营私、滥杀朝廷命官!伪造文书、私开银山!私铸官银、嫁祸东宫!豢养私兵、勾结驻军、意图谋反!此贼不杀不足以慰苍天,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他话一出口,满殿哗然。
不少豫王一系的低阶官员甚至不敢置信,这王允和怎么竟会来检举豫王?但在几名高官出面稳住阵脚后,这些人也立刻随棍上前,指着王允和破口大骂。登时,又有不少东宫属官站在另一派,与其对骂,连大病初愈的东宫詹事许若谷也亲自上了场。楚太傅则静静立在一边,未发一语。
一时之间,朝堂上乱如闹市。
天顺帝一直盯着豫王,却见他老神在在,好似被检举之人并不是他,一派坦然。
天顺帝不禁眉头微蹙,开口喝问王允和:“定国公可有证据?”
王允和事到如今退路全无,倒也豁了出去,大叫道:“物证尽皆在此,请陛下过目!至于人证,臣便是人证!豫王以家姐性命要挟,令臣不得不违背本心替他办事,如今臣幡然醒悟、悔不当初,愿为人证,大义灭亲!”
立时便有豫王一系的官员上前质问:“你既已坦白你牵涉其中,那你这话又如何可信!莫不是你自己心虚,想要攀咬豫王!”
王允和脸涨得通红,大叫道:“我没有!我皆是受豫王指使,受他胁迫!他才是罪魁祸首!请陛下明察!”
天顺帝没有去管下面是如何的吵嚷,静静看完那些物证,良久,冷声开口:“豫王,这些皆是你亲笔所写的书信,一应账目也是清楚明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的?”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在等着豫王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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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顾子湛,正在豫王府中无聊坐着。
昨日回京时已是傍晚,去完大理寺放东西后,马成大直接给她放了五天的假,让她在家中休整一下,先不急着去大理寺。
夜里,楚澜也同她说起,她的那封密信已交给了太子。但观太子神色,虽然十分欣喜,但似乎并未太放在心上。顾子湛眉头紧蹙,她不知道这次马成大到底查到些什么,更想不出豫王要如何利用定国公府将太子牵扯进来,又会如何动作以保证他自己全身而退。不知道,这波澜诡谲的朝堂之上,又会发生怎样的血雨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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