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了,我们从夏天走到了秋天。
郑青云又拉着我去逛了一次丽江古城,他喜欢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寻宝者,逍遥散人一般在迷宫一样的古城里闲逛,寻找他的宝贝——最好吃的鲜花饼。
可惜这次他铩羽而归,兴致缺缺地对我说:“这几家很有名,全国都有名,但都不怎么样。”
我手里还拿着在店里试吃的牙签:“这几家是很大的连锁店了,我都吃过几次。”
郑青云摊手:“一大股香精防腐剂的味道,花的香味都被盖住了,满嘴糖的粘腻味。”
我说:“你是经常呆在花圃里的人,挑得不行,这些饼的保质期多久你没看见,不加防腐剂等着烂掉?”
郑青云摇摇头,一路唉声叹气地和我回了民宿。
中午阳光太毒,生机勃勃的草木都能被晒得奄奄一息,我还不如它们有生机活力,很有自知之明地躲在房里,用睡觉来消磨这段难熬的时光。
梦见郑青云一个人在巷子里乱逛,我变成一个透明人缀在他身后,看见他又走到了第一次买鲜花饼的古镇铺子里,坐在藤椅上,一边吃鲜花饼一边晒太阳,连咀嚼声都那么清晰。
我伸出手碰他的脸,透明的指尖堪堪碰到他的脸颊便停了,站在阴影里好好端详了他一番。
后来有恃无恐,干脆两只手都贴上他的脸,起了坏心思,光明正大地抢了他手里的饼,看他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我靠得离他近极了,近到他的呼吸声是均匀还是急促我都一清二楚。
我想吻下去,对着他沾了饼屑的柔软嘴唇。
可是我不敢,哪怕这是在梦里,哪怕梦的操控者是我。
梦醒之后,空气里仿佛还有鲜花饼的清香味。我推开门,外面太阳小了些,郑青云坐在院子里,身处屋檐下的阴影中,举着手机对着屏幕讲话。
我绕到他身后,烧了壶水,泡了两杯茶。郑青云脚步极缓地围着长桌走圈,走到我身边时,朝我挑了挑右边眉毛,算是午睡醒来的问候。
我勾唇笑了笑,也没说话。
“舅舅,我马上就要开学了,你怎么还不回来?”
手机里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棉花糖似的,软糯糯的,不是刻意捏着嗓子造出来的矫情声音。
我放下水壶,抬头看了眼郑青云。
他说过他有一个十二岁的外甥女,按年纪推算,现在开学应该是要读初一了。
郑青云一拍脑袋:“糟了,舅舅忘了宁宁要开学了,”露出个为难的眼神,“怎么办,宁宁原谅舅舅?”
女声咯咯地笑:“算咯算咯,有爸爸送宁宁上学,小舅舅记得在外面玩得开心!”
真是一家人,笑声都相似,高兴起来就像铃铛被风吹得乱摇,声音止也止不住。
电话那头又说话了:“舅舅,家里的红薯干没了,我想偷偷带到学校去的,结果一块都没找着了。”
郑青云停下脚,沉吟须臾,说:“我去老家弄一点回来,国庆节的时候给你。”
后来他们又接着说了许多,泡好茶后,我特地挑了个较远的位置坐下,给郑青云和他外甥女私人空间。
我想起我离开成都去上海读大学时,我妈工作忙没送我,我便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在学校安顿,整理行李时才发现我妈做的辣酱没带上。
我在电话里把这事告诉我妈,一个星期后就收到了一个一米见方的包裹,里面装了十多瓶我妈做的辣酱。最下面还压了张纸条:“儿子,家里的存货都在这儿了,你妈我不得不过一段时间的清淡养生日子了。”
离开家的时候我没哭,看到那张纸条后眼眶却红了。
郑青云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电话,走到我身边坐下,说:“我外甥女,要开学了,抱怨呢。”
我说:“都是这么过来的,我挺理解她。”
郑青云笑了:“现在毕业了,都不用害怕九月开学了,挺舒服。”
他突然想到什么,敛了些笑容,问我:“哥,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我眨眨眼:“不知道啊,我喜欢当甩手掌柜,要不你安排?”
我现在的确爱当甩手掌柜,但我这样说,更大一部分原因是刚才听到了郑青云和他外甥女的对话。国庆之前他要回一次老家,那么要不是在我们旅行后去,要不就是立刻马上去。
我希望他选后者,并且等待着他的邀约。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他会邀请我去他的家乡逛逛。他会不会觉得这样不太礼貌,也不太想让我看见他出生的地方?
如果是我,我肯定会这么想。
但我也不可能直接对他说,说我不介意的,我挺愿意和你呆在一起,就算是一起走在街上被太阳晒也好的。
郑青云手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地“嗯嗯”着,过了两分钟,终于问我:“哥,你忙不忙,书店很久没开业了,现在开学季,你是不是要回去工作了?”
这意思是要把我遣返回成都?
我心下慌了,面上却不能慌,若无其事地说:“那倒没关系,开不开业无所谓,我这次出来就是想多逛逛,不存在一定要什么时候回去。”
顺带拿余光扫了郑青云一眼,又赶紧胆战心惊地收回来,琢磨着下一句话的内容和语气。
郑青云说:“哥的意思是,你还有空和我一起旅行,是吗?”
他盯着我,我也只能盯着他,轻轻嗯一句。
郑青云挪了下凳子,坐在我的对面,手肘放在桌子上,说:“那……你嫌不嫌弃农村的卫生条件不如城市,或者说,你有没有去过农村,能接受吗?”
他在试探我,我的心里炸开一簇簇五颜六色的烟花,下一步,他就该邀请我了。
我像是在钓鱼,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那种。
实际上,我比姜太公急切多了,我挂在鱼钩上的是我对郑青云的这段感情,若他不上钩,我们很可能就这样告别,将来也只会止步于此。那些幻想和梦境,都会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模糊,最后像氢气球一样飞走。
我说:“农村空气比城市干净多了,风景也更美,现在条件比上世纪好不少,有什么可以嫌弃的,我还羡慕人家呢。”
我装作不知情,又向他抛出橄榄枝:“诶,我们接下来不是没有安排吗,不如去哪个好看的村庄逛逛,享受享受原生态生活。”
郑青云笑了,脸凑得离我更近了些:“我知道个好地方。”
我微微偏头看着他:“那明天就走呗,你带路。”
我在心里说,现在走也可以,那你就没机会反悔了,也不会胡思乱想。
他说:“还能顺带解决我一件事,一举两得,哥愿不愿意?”
我装得脸都要僵了,一边嫌弃他磨叽,一边嫌弃自己有心机,还会给暗恋对象下套了。
我不合时宜地想,要是卓女士知道这件事,会感到欣慰,还是会想揍我一顿?
一只麻雀从屋檐飞到地上,探头探脑地踱步,郑青云忽然坐正身子,那只肥胖的麻雀从我的视野里消失。
他眼神真挚:“我的家乡……风景不错,空气也好,如果哥不嫌我烦,不如我们去我家村子玩一趟。哥不是夸我厨艺好吗,我还能……还能杀鸡杀鸭做汤喝。”
他说:“夏天的时候,哥邀请过我一次,现在秋天了,我也邀请你一次,可以吗?”
第18章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回他一声“好”。
一句伶仃的,但又透着欣喜雀跃的肯定应答。
郑青云没表现出多么的惊讶和欢喜,胸有成竹的模样,仿佛在邀我之前就确信我会答应,这让我生出一丝白菊花茶一样的落寞,但更多的是尘埃落定后的宽慰和舒心。
我给刘开允打了个电话,他是我高中同学,父母经营一家租车公司,我找他借辆车开,承诺最后开到成都还回去。
“租车费可以免,但是油费你得自己出啊,”刘开允瓮声瓮气地说,“看在我这次没出来陪你的份上,让你占一次便宜。”
“刘老二,学乖了啊?”我调侃一句,“开到成都还给你,车是云南车牌,那我就管不了了。”
高中兄弟加上我四个,刘开允排老二,我们私下里都叫他刘老二。我排老大,但没人叫我老大,说和黑帮一样,偶尔喝高了,三个人学着还珠格格叫我小桌子,免不了挨我一顿揍。
这次放我鸽子的就这三位爷,开始我还气得牙痒痒,现在我恨不得把他们供起来。
少了三个祖宗,多了个郑青云,我稳赚不赔。
和刘开允闲聊几句,我和郑青云把行程定了下来。一路上都有公路,我们都带着驾驶证,可以轮流换着开车,明天一早出发,后天傍晚就能到郑青云的家乡蔚溪镇山棠村。
我问:“山棠村,这个名字有来历吗?”
郑青云说:“没有官方的解释,但我姐姐和我说过一次,她说我们村子有山有水有海棠,镇的名字带了水,所以村的名字就带着山和海棠。”
他说起他姐姐时,眼里的怀念从来藏不住。
第二天我们起得早,吃了早饭便上路了。
郑青云开车很快,一脚油门踩下去,脱缰的野马一般在高速公路上奔驰,道路两侧的树鬼影似的冲向我们,又默不作声地被我们甩在身后。
“你悠着点,”窗户开了一条缝,挤进来的风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别超120了。”
郑青云看着前方高声说:“不会,我盯着的,一直是118!”
我瘫在副驾驶,盯着后视镜里我和郑青云的脸哭笑不得。平时说话做事温温柔柔的,开起车来浑身狂野劲儿,真有他的。
我把窗户关严,打开空调和音响,连着手机蓝牙放歌,挑了首特别应景的。
“开着我的皮卡,越过山丘,走过下雨天,
想和你落日黄昏,从不会走远。
飞驰在18号公路,阳光铺满你的肌肤,
就让我,带你穿越四季,你是礼物……”
我听得发神,郑青云附和着歌词感叹道:“我也想开皮卡啊,小轿车施展不开!”
我说:“你喜欢开大车?”
音乐到了高潮,郑青云声音拔高一度:“喜欢啊,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开着拖拉机环游世界!”
阳光漫开,落在他的鼻梁上,郑青云半眯着眼,说:“哥,把你墨镜借我戴一下。”
我一边翻包,一边调侃:“开拖拉机就没这烦恼,速度慢,不会花眼睛。”
郑青云架着我的墨镜,整个人都凌厉起来,但他的笑声还是单纯的,像一朵长在路边的小白花。
上午一路通畅,我们在服务区吃了午餐,下午轮到我开车,前方却出了交通事故,堵成一条长龙,水泄不通。
我的手搭在方向盘上,望着前面的车屁股发愣,回想这十几天,就像在放电影一样。放到了梁家言打电话来的那个晚上时,我想起我站在院中胡思乱想,从黑夜熬到白昼。又想起郑青云在知道我喜欢男人后,似乎并没有任何的不解和惊讶,他甚至没有想问问,没有趁机八卦我的往事。
那他呢?他有没有失败的感情经历,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他一直保持平静,是因为我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与他无关,还是因为他可以接受同性的爱?
这几天我总是怯怯的,试探一下又缩回手,躲在“旅伴”的舒适区里止步不前。
我心一横,决定曲线救国,宛转地和他聊聊,第一步就是打开手机换了一首歌。
“最近一直很好心情,不知道什么原因,
我现在这一种心情,我想要唱给你听。
看着窗外的小星星,心里想着我的秘密,
算不算爱我不太确定,我只知道我在想你……”
我装作云淡风轻地笑一声:“现在网易云推荐真是越来越不智能了,我平时哪里会听这种恋爱中甜甜蜜蜜的歌,恨不得越剜心越好。”
郑青云摇开窗点了支烟:“所以手机都知道要让你天天开心一些,别总听伤感粤语歌,节奏欢快的歌曲也有很多好听的。”
我说:“这种歌在恋爱的时候听才有意思,我现在孤零零一条好汉,自然不怎么会听。”
我瞥他一眼,悬着一颗心,话音还不能颤抖,问:“你呢,你以前谈恋爱的时候很爱听这个类型的情歌?”
郑青云愣了片刻,笑起来:“我也想啊,可惜我是个母胎单身,老天不垂怜我,没恋爱可谈,我总不能觍着脸天天听情歌受刺激吧?”
我瞳孔一缩:“你……二十五年没谈过恋爱?”
郑青云打趣道:“是啊,这个大秘密都告诉你了,不许嘲笑我。”
我想了许多,唯独没想到他从未有过感情经历。其实我也不多,年少时一场荒唐的过家家一样的恋爱,成年后和梁家言不欢而散的七年,我在郑青云面前也称不上什么过来人。
我赶紧说:“哪里有的事,我只是觉得你……你人很好,长得也好看,不该没人追你。”
郑青云对着窗外抽了口烟,扭头看向我,说:“也不是没人追,主要是……我对她们没什么感觉,就想着别耽误人家了。”
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是……不喜欢女孩吗?”
郑青云浅浅地笑了一下:“说出来哥可能不信,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一下子就懵了。
他接着说:“读书的时候,追我的都是女孩,可我并没有发现我对哪一个有特别的感觉。到自己工作后,也没有谈过恋爱,就觉得爱情似乎离我很远,我没想过去谈,我的身边也就没出现我想要和他在一起的那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眨眨眼说:“这听起来可能很绕,但是吧……我的意思就是我在感情方面的探索几乎为零,我更像一个旁观者,并没有真正参与其中过,也没有过这样的冲动。”
我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假设过很多种情况,唯独这个从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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