旻文公主画了翘尾的双目看着他:“什么事?你问吧。”
“皇后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嗯。她包庇公仪大人,被父皇迁怒,现在迁居泰福宫禁闭。”
兰渐苏问:“你没打算告诉皇上真相?”
旻文公主唇笑展了开来:“真相?什么真相?”
兰渐苏道:“孝姝姐姐,你不必装作不知。我今日便是为问这件事来。”
“你想问我,当年见到的,杀顺德娘娘的人,到底是皇后还是公仪大人,是不是?”她拾起袍摆坐下来,倒了杯玲儿献上来的蛇胆酒,并不自己喝,而是递到兰渐苏面前。
兰渐苏望了望她,将蛇胆酒接过,屏住呼吸一口喝下去了。
真他妈苦,真他妈难喝。苦着脸,兰渐苏将酒杯倒过来,一滴不剩。
旻文公主道:“你心里自有答案了,怎么还来问我?不错,真正杀顺德娘娘的,是你想的那个人。”
兰渐苏接着问:“但为什么这些年你见到皇后神色如常,唯独见到那颗珠子,会受到刺激?”
旻文公主说:“我当年年纪太小,也很害怕。回来后母妃要我忘记那两个人,我便强迫自己忘记那两个人。长大后,人我是忘了,偏是那颗珠子的光,我记得很清楚。还一日比一日记得清楚。”
“另一个人到底是谁?”兰渐苏忽道。
旻文公主的眼皮倏跳了下。差那么点儿,她就把另一个人的名字告诉了他。她这位弟弟,在套话的功力上颇有一手。
但她没说。她反倒是把嘴越闭越紧。
“渐苏弟弟,有些事,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已经够了。”她道,“今日说的这些东西,从此烂在肚子里,跟谁也别提。”
旻文公主清醒后,将这事藏裹得愈发紧,比以前还不好问出口。
烂在肚子里。他的胃,也得能消化得这么好。宫里长命的人看来不是懂得生存之道,而是普遍有个好胃。
可兰渐苏想不明白。想不明白他知道的为什么要烂在肚子里?想不明白为什么包括太后在内,每个人都跟他说不要查,不要知道。到底是怕他知道什么?到底是不让他知道什么?
“另一个人不是公仪津?”他眉头无意识间烦躁地皱着,“公仪津生前为什么一直找人刺杀我?他为什么要我死?我现在觉得,可能这些事都和我有关,是不是?”
旻文公主没回答他的问题:“公仪大人已经死了,不是么?你回到浈幽去,不会再有人杀你。”
兰渐苏的眼神冷下来。他站直身子道:“孝姝姐姐,你知道我的性子。实话告诉你,太后也曾和我说,让我不要查下去。可别人不让我知道的事,我就偏要知道。别人不要我查的东西,我便偏要查下去。无论你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我若回了浈幽,还是会叫人来查。往后哪一年,我还是要再来京城自己查。”说到这儿,话锋又偏软了,“你我这次一走,兴许一辈子都见不着了。所以孝姝姐姐,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你告诉我,还有一个人,是谁?”
旻文公主凝眉静静看他。
“你一定要知道吗?”
“嗯。”
无可奈何地轻微叹出一口气,旻文公主站起来,慢慢走到窗前。
拨开窗门,她的背影像嵌在窗棂上的画。宫墙横立在前,天却一片广阔清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多的,她不再说了。
第67章 下辈子都喜欢蓝倦
离宫的道路很宽敞,和太子正面碰上时,兰渐苏原本以为,跟他点头之礼后,理该各行其道。
二人偏是面对面,中间相隔的距离极近,谁也不愿多往旁边让出一步。肩膀相碰到,太子的持折扇的手,拦在兰渐苏身前。
今早老天给多霾的京都添了场雨,下午雨才刚停不久,宫道青砖湿滑,上面倒映着俩人的影子。
兰渐苏踩着他们彼此的影子,微颔首唤:“太子殿下。”
太子不看他,只动唇说:“不要走。”
兰渐苏以为太子不让他离宫:“太子殿下,在下便要离京了,赶着回去收拾行囊。”
太子道:“你留下,不要走。”
兰渐苏这回理解太子的意思,是不让他离京。
“这是皇上旨意,不是我可以左右的。”
太子道:“你抗旨,罪名我给你担。”
兰渐苏不知他为的是哪出。是因为恨他入骨,要将他留下来,好好折磨他吗?
轻轻将拦在前面的手拨下,兰渐苏郑重说:“在下得走了。”他抬步迈去,接着前行。
太子在他身后用力地说:“兰渐苏,你要是走了,一定会后悔。”
兰渐苏摇了摇头,这个摇头的深意似是在拒绝太子,似是在为太子的“胡闹”无奈。只能肯定表达的不是“我不会后悔”。因及至这一刻,兰渐苏还不知他能后悔什么。
他想起他本来想过要和太子好好道别的。偶然碰上,没有一个好的话头开端,现在折回去和太子好好告别,好像也不大可能了。于是兰渐苏举起手,向他挥了挥,当做是跟他的一句“再见”,这个告别如此之轻,恰如太子的话,在他心里的分量。
太子握紧扇柄,盯着他背影的双眼,一圈圈红起来:“兰……兰渐苏!你为什么……就是从来不肯好好听我说的话?”
*
兰渐苏拿一根凿子在一只泥人上不停地戳,他现在对创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句话的人深恶痛绝。这话的功能就像狗尾巴草,在痒的地方多挠两下,不仅起不到止痒的用处,还让他变得越来越痒。
偏是旻文公主说完这话后,嘴巴便似加上两捆重锁,怎么都不肯再说更多。最后索性往床上一倒,装睡过去,让兰渐苏只得揣着这更痒的心离去。
西苑扛行李的下人,信了兰渐苏他东西不多的鬼话,从中午扛到晚上还没扛完。听兰渐苏兀自喃喃,凑过汗脸来问:“什么田边?什么烟圈儿?二爷您又玩去了?”
走火入魔的兰渐苏凿子指向下人的脸:“顺德娘娘是不是你杀的?”
下人一抽搐,扛东西跑了:“二爷看来也是疯了!”
入了戌时,西苑被搬空,留下一张床和一床今晚暖身的被子。破烂地方空荡荡,冷风吹来一阵接一阵,让人实在没思考难题的心思。
兰渐苏放下被他戳得面目全非的泥人,抬头看见门上有个人影,弓着腰在往他这里面探。
如今这世道,他这破烂院子也能被人盯上了。
他起身大步走去,一把拉开门。穿成贼样的李星稀一头撞进他怀里。
兰渐苏抓着人的肩膀,将他掰起来:“李星稀?”
“在、在!我在,蓝大哥!”李星稀缩着身子,瞪大眼睛,心虚地笑了笑,“蓝大哥,我来找你的。”
兰渐苏说:“来找我,需要这么鬼鬼祟祟?”
“我……我也不想鬼鬼祟祟……”李星稀低下头,不知所措地动着脚尖。话不知该怎么说,从哪说,想到一茬说一茬,“我收到你托人送来的口信了,你说你要走。我就想着赶紧来见你,但是来了,我又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就在门口徘徊着,又很想知道你在干嘛……”
李星稀有点哭腔没散,说话一股没断奶似的嗓音。
兰渐苏看天也还不是很晚,拍拍他的肩说:“行了行了,进来坐吧。”
李星稀脚不动:“不进去——”
兰渐苏疑问地看他:“不进去你要做什么?”
李星稀说:“想和你说话。”
“站在门口说话?”
“也不站在门口。”
“坐在门口?”
李星稀拉住他的衣角,抬起脑袋:“你跟我出去玩。”
“你成天想着玩。”
“不,比起玩,我想你想得更多。”
“……”兰渐苏为李星稀小小年纪就这么喜欢撩汉而表示堪忧。
他取了件披风给李星稀,又穿了件在自己身上:“行吧,和你出去看看有什么好玩的。”
京城的夜晚热闹,街市更是热闹非凡。李星稀是爱热闹的人,兰渐苏出门后已想好去哪条街。
他们出了王府,还没到街市。李星稀便站在兰渐苏身后不走了。
兰渐苏转过头:“又怎么了?”
这条小街没烛光,月色让屋檐挡去。李星稀站在黑色中,穿着那身贼似的夜行装。
真像个刚出来闯荡的小贼。却不是来偷财物,而是来偷人的。
李星稀遥遥朝兰渐苏喊:“蓝大哥,我喜欢你。”
天上绽了朵烟花,把李星稀的模样清楚照现出来。原来已经快一年的时光。兰渐苏发觉李星稀其实长高了一点,脸蛋也长开了一点。瞧起来,并没有初见时那样孩子气。
所以,他说的这声“喜欢”,也没早先的那句那么孩子气。
兰渐苏笑着按住了额:“好了,不用再说了,我听很多次了。”
“不要,我要继续说,蓝大哥,我喜欢你!”他越喊越大声,街坊邻居明日估计全知道这条街里一个传说中的“蓝大哥”。
兰渐苏扭回身,假意把耳朵捂上,快步自顾向前去。嘴角倒是向上弯着,语气倒是不耐烦得很轻快:“烦死了,我不听。”
“烦我也说。”李星稀奔跑上去,一下子抱住兰渐苏的腰,贴着他的脚步走,“李星稀喜欢蓝倦。李星稀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喜欢蓝倦。”
他喊他蓝倦,不是兰渐苏。
烟花在天上绽了一朵又一朵,五彩的颜色。居在京城的日子,也好似这一朵朵烟花,绚烂地存在过,消失得又快速。
兰渐苏握住搂在腰上的手腕,原是要将它拿开,到底还是没舍得拿。
作者有话说:
“今日双更拉!”
“双更了?!让我看看!什么?!才多更这么点字数你也好意思叫双更?!”
“0X0”
第68章 看来走不了
下人将行李扛上板车,用粗麻绳一圈一圈捆好。
进京时有吏部和理藩院的官员相迎,临行自然也得有人来交接。
浈献王早起被叫醒后不痛快,撒野发疯,让夙隐忧和兰渐苏一人一边按住,给捆成一颗大粽子。兄弟二人将这颗呜呜叫的大粽子搬上马车。
两队人马护送他们出城。令牌交给城门护卫,这一出京,可便再回不来了。
夙隐忧上马车,将手伸给兰渐苏,要拉他上来。
兰渐苏说:“我在后面先跟着,待会上去。”
夙隐忧不知他什么原因,只说好,叫他尽快。马车便先在前头慢行。
兰渐苏走在队伍的后头,走一步回头望一步。京城的门,一个巨大的圆拱形,里面是尘烟缭绕的浮世画绘,周遭让红墙严严实实掩去了。出得京的人,没进京的人,只能窥见这一个拱形的景。天子之都的恩赐。
兰渐苏离这烟云之都逐步远去,脚踩着行车的影,眼前绿荫投影的道,是回浈幽的路。
他听人在他背后喊:“渐苏……”带微喘的气息。
兰渐苏转过头,翊王站在拱形画框的正中央,那身深青色的蟒服,超出了尘烟外,唤喊着他。
兰渐苏停下脚步,道:“王爷。”
“我今早才收到你的口信,忙赶来了,好在能再见你一面。”翊王站在城门口说。护卫两旁看着,他过不了这界。
兰渐苏与他相对而立,中间已经被无形的屏障隔开了。他进不去,他出不来。
“王爷,来得赶巧。可我眼下得走了,往后不知何日再见。”兰渐苏这番话是往乐观了说,其实这一别,除非他们当中谁造反了,不然一世都见不到。
翊王垂下首,未几抬头,润意的双眼含温柔的笑:“你还记得,你曾和我讲的那出戏曲吗?你和我说,在西洋,那叫做电影,是一种会动的画儿。”
兰渐苏点头:“我弹完那首钢琴曲给你听的时候,和你说的。”
“那时我问你,为什么那位姑娘可以一件事情记得这么久,这么清楚。你说有些人,可以靠回忆活一辈子。”翊王道,“渐苏,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用这段记忆来活一辈子,够了。”
兰渐苏说不上话,他张嘴时发现那些话把他的喉咙噎得发疼。他点头浅声说:“嗯。”
但翊王知道这不是兰渐苏的“无情”。他的渐苏他最清楚了,感情越强烈的时候,越不懂得该怎么去表达。
跟随马车的奴仆跑来道:“二爷,车走远了,世子爷问您什么时候上去呢?”
“王爷,我走了。回吧。”
“去吧。”
兰渐苏跟着奴仆走了。
夙隐忧马车停在前方等他,他上马车时,再去望了翊王一眼。站在拱门下的翊王,是京都最后留给他的画。
被捆得像颗胖粽子的浈献王,在马车内歪着睡熟了。垂了帘,耳边便只剩车轮滚滚和浈献王的鼾响。
夙隐忧怕浈献王的头碰到厢壁,将他的身子扶正了些,道:“回了浈幽,一切都好了。”
兰渐苏像是有些累。他靠在厢壁上,眼皮跳得厉害。他觉得这趟离京,好像离得很简单,又没那样简单。
“二爷!二爷!”
耳旁似乎有人在喊他。他睁开双眼,确认喊他的人不是夙隐忧,声音貌似是马车外来的。
他掀起帘,只见队伍已经来到郊外,斜后望去,便看见山坡上一个骑马的淡衣人影。瞧的出马是一匹良驹,人的相貌却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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