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面的兰崇琰,嘴角弯了弯:“朕还以为你不会赴这个约。”
先前一段时日,宫人多次去麟钦公府,除请兰渐苏上朝以外,便是请他入宫跟皇上饮酒。他总以办案为由推掉。
宫人为二人斟酒,兰崇琰先饮了一杯。楼阁外的红帐彩灯,为二人饮酒的氛围,好似是添上了一些轻松的色彩。但这抹明亮的色彩,轻松之中却又分外厚沉。
“先下去吧。”兰崇琰对身旁的宫人说。
身旁宫人半欠身,小心地退了下去。紫华楼唯余二人。
“田冯一家老小在被押往边疆的路上,叫解差偷偷放了。那两个解差也不知所踪。”兰崇琰仿若无意地提道,“朕猜想,是解差收了谁的贿赂。”
兰渐苏专注凝视一个被风吹得呼呼转的胖灯笼:“是吗?”
兰崇琰问:“你认为朕,该不该派人去追杀?”
“区区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汉,两个微不足道的解差,何须浪费皇上你的精力。”兰渐苏把分出去的神收回来。
兰崇琰道:“兰大人所说极是。可朕,偏是不想叫田冯好过。”
兰渐苏道:“田冯已死。何况皇上要成亲了,还是少杀生,图个吉利。”
默了一会儿,兰崇琰说:“好,朕听你的话。”
兰崇琰对兰渐苏的这种……客气。这种叫人实在弄不明白的“客气”,不止是令旁人不解,令兰渐苏更为不解。
“崇琰。”兰渐苏看他一杯一杯将酒喝下肚,喊了他的名字。
兰崇琰“嗯”了一声。
他们的相处,在这平静的风吹下,短暂地平静着。
“你究竟还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我现如今,已然一无所有。”
酒散出的热,将兰崇琰的脸,烫出一层薄红。他凝目望向兰渐苏,神情恍惚间,抹上一片茫然和无辜:“难道我们不能回到从前那样吗?”
兰渐苏说:“不能。”
兰崇琰凝望他,眼睛里透泛红灯笼照出的光。不明亮的天空下,他此刻表情似一个无辜的孩童。
“你母亲,杀了我的母亲。你父亲,屠了我的族人。大沣亡了我的国。我在大沣穿上这身官服,死后已无颜面对那六十几万楼桑国人。”兰渐苏说,“兰崇琰,我们有刻进骨子里的血海深仇。我们好不了。”
兰崇琰问道:“为什么不能让上一辈人做的事情,随上一辈人逝去?”
“那你刺我的那一剑呢?”
兰崇琰眼皮如同被烛光刺疼,跳了一下。
兰渐苏握着画有花卉纹的酒盏:“当时,你已经练成了楼桑秘术。为什么推不开田冯?”
红色灯笼的烛火忽明忽暗,随之,兰崇琰眼眸内的光烁,也暗下去。
兰渐苏喝了杯酒,低声轻哂,话题从自己身上移开了。他说出另一个理由:“你是大沣的君王,你代表的是大沣,可你连替楼桑人平反,向楼桑人道歉都做不到。我们该怎么回到从前?”
沉默很久,风在二人中间转过来,又兜过去。轻飘飘的一缕风,终究吹不垮横在中间的山川,填不满那道深不可丈量的沟壑。起伏凹陷,是一道即便过了几百年也祛除不了的疤痕,弥补不上的裂缝。
“渐苏,自你入宫,朕任你想怎么样,便怎样。为了你,朕放过了夙隐忧。你私去困枭池,让人贿赂解差,救走田冯的家人,朕也不去追究。甚至……甚至白喇国这桩婚事,若你说句话,朕也可……”他絮絮叨叨说了堆脑子一热冒出来的话,“你终究认为,朕囚着你,是要折磨你?”兰崇琰半低下头,神态渐冷回去。声音低低的,“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吗?”
兰渐苏问为什么。
“是因为……”
没说完,兰崇琰趴在桌上,不动了。
酒杯里,掺着兰渐苏一剂任谁玄法再高强,也挡不住的猛药。
*
夜半,兰崇琰醒来,身处龙榻上。
他拉开身上绣着繁密金丝的玄色龙腾被,叹着气揉着额角。
太监轻手轻脚端来一杯参茶,恭敬地奉上。
接过参茶,兰崇琰啜了口:“他去过太史宫了?”
太监道:“兰大人扶您回寝宫后,便拿了您身上的钥匙。因皇上事前吩咐,他想做什么便任他做什么,奴才等就没敢说破。事后,他没立即离宫。宫人说,那太史宫半个时辰前有人掌灯,未几,灯又熄了。想来,是去过了。”
“九玄匣呢?开过没?”
“有开过的痕迹。奴才已依照吩咐,事先将先帝起居注要紧的几页隐去。剩下的那几页,想来兰大人是瞧不出什么的。”
喝完一盏茶,兰崇琰把茶碗放回太监手中的茶托上:“他怎么会知道九玄匣藏在哪里?田冯那老狗,可不知道这个。”
太监犹豫了一声,半晌,手放在唇侧,小声道:“……翊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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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兰谡,姜谡
太监毕竟没读过太多书,隐去其中几张起居注,看似做得不留痕迹,营造史官采取大量留白处理的假象,然而兰渐苏还是一眼瞧出起居注的残缺不全。
妈的,哪个史官记载史实会大量留白?这跟做数学题采用留白解答法,让老师自己脑补学生的解题思路有什么区别?
发觉先帝起居注残缺不全的那一刻,兰渐苏便知,宫人智力普遍有待提高。其次,兰崇琰早已知道他会来这里。从兰崇琰在紫华楼上,提起他私去困枭池时,他就应该发觉这一点。
几页起居注所记载的零星线索,支撑不起推理的框架。兰崇琰对他既然有了防备,想必不会再轻易叫他拿到齐全的起居注。
陷入困顿,前路迷茫。兰渐苏拿出花无给他的木盒子,尝试打开,却徒费力气。看来,现在依然不是打开这个盒子的时候。
几页起居注里记载,公仪津一日向先帝提及极乐巅,提到那是一处蕴藏天灵地气之精华的妙境。自古便出生在山上面的生物,皆具有灵性,却有一物,凶残万分。
这一页断了。次页接下去的就是“先帝听罢大喜,命人前往”。
兰渐苏嘶气一声想,极乐巅有什么东西,能比斋峰堂的厨子凶残?
*
白姜地上,成排小鬼在那里唱曲儿玩闹,上次踢蹴鞠的那个小鬼头也在。
密密匝匝的小孩子人头,数来约摸十个左右。少见的阴间盛景,着实让兰渐苏吃惊之余,深感迷惑。
中元节还没来,这群小鬼头跑出来组织活动,是想干嘛?
兰渐苏逮着上次那个踢蹴鞠的小孩鬼问。
小孩鬼道:“我们一同来等接贵人。那位贵人的魂太沉了,鬼差怕我一个人拖不走,所以要我们一起来。”
五子拉棺,必得是八字极其重的人死去才会出现的景象。这里拢共有“十子”,这位贵人,看来是非一般的富贵。
兰渐苏问道:“城里头那首富还吊着口气?我以为他的魂早被你们带走了。”
小孩鬼说:“什么叫做首富?我们不知道要死的贵人是谁。但既然是贵人,肯定有法子不那么快死。”
小鬼这话讲得在理,京城首富卧病在床,几次险些归西,次次都叫一碗千年老参汤吊回来。确乎是没那么快死,这几个小鬼,想是还得在阳间多待些时日。
小孩鬼飘来同兰渐苏讲道:“我那个蹴鞠,你捡着没?”
兰渐苏猛记起那蹴鞠。
颇含不好意思的口气,兰渐苏说:“忘在我皇叔那里了,现在正去找他,过会儿带来还你。”
小孩鬼“哦”了声,跑回去跟同伴玩作一处。
下午,兰渐苏来到翊王府。听府上下人说,翊王被皇上召进宫里去。
下人要兰渐苏进去坐着等。眼皮一直在跳,兰渐苏感到胸口不一般地沉闷,想在外面透气。他摆摆手说“不进去了”,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起来。
那下人站在一旁,苦了脸说:“二爷,您这样,叫小的为难啊。”
“有什么好为难的?”兰渐苏扫扫旁边空位,“你也一起坐。”
下人拗不过他,只得跟他一起坐在台阶上。
兰渐苏拍拍脏兮兮手,拍出一道胭脂色的粉。他奇怪地:“咦,这地上,怎么会有这种粉?”
下人道:“昨日皇上来过,下人们事先拿香粉来洒了玉阶。”
“皇上来过?”兰渐苏微惊,“他……他来这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单纯是跟王爷聊天。”
“哦。”兰渐苏左右环视一圈,小声问他,“聊什么了?”
下人挠挠头说:“也没谈些什么。聊了一些过去的事。奴才看皇上昨日笑得倒挺开心,有些像回到从前的样子了。俩人一边喝酒,一边说话,有说有笑。临走前,皇上喊了王爷皇叔,一直说忘不了他小时候,王爷带他出宫游玩的日子。王爷后来直说,这是皇上登基以来,第一次喊他皇叔。诸多感慨。”
*
候在翊王府门口一个时辰之久。
天上的云不觉间散开了,湛蓝青空逐步暗淡下去。
下人望望天,慌忙站起来:“哎呀,看来是要下雨了。”飞快跑进府里,要取伞。
兰渐苏看这个天,不像是要下雨。太阳还在,却被一层阴雾盖住,深深埋进天穹里。
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嗅进鼻子里的空气,骤然之间,又湿又冷。
下人进府前,忘记将门带上。门被风吹得摆来摆去,咿咿呀呀响。王府这扇门年岁已久,该找人来换了。
挂在王府门口的两个褪色灯笼,飞速旋转,破旧的纸屑转了一圈下来。
忽然,大雾弥天。浓烟似的雾从四周滚滚而袭,将兰渐苏一下子包笼住。藏在雾里的屋落,仿佛隐了身,只露出虚虚实实的屋顶、墙垣。
兰渐苏站起身,走在积起湿路的石砖道上。他一直往前,再往前。迎面而来的雾,越来越多、越来越浓。
雾里,那群小孩鬼啛啛喳喳,甜糯糯的嗓音掉得满地是:
“贵人来啦,贵人来啦。”
“贵人来啦,贵人来啦。”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欢乐,犹如见到扛着糖葫芦的大人。
兰渐苏加快步伐,回到那片白姜地。
这里的雾,没那么浓郁。草地上的姜花,雪白的一朵一朵,铺了满地。
兰渐苏遥遥望见,那群穿红肚兜的小孩鬼,围在一个蓝色长衫的男人旁跳跳转转。男人走得非常缓慢,他的步子有所留恋,又迷茫。几个小孩拉他的手,几个小孩在他身后推他,嚷着要他快点儿,拼命往前去。
他周围的一切都被白雾埋掉,浅蓝色的长衫轻漾,身影渐行渐远。
突如其来,胸膛好似被刀剖裂开般疼痛。泪水倏然间涌到眼眶,兰渐苏张开嘴要喊,喉咙被什么堵得发疼。他喊不出来,拼了命去喊。他知道,如果喊不出这个名字,那个人就再也不会回来。
他快步跑上去,大喊:“兰谡……兰谡!”
那个人的魂不回头。无论他如何卖力地追赶,都追不上那个人。
陡地,兰渐苏记起来。他的真名,不是兰谡。
停下脚步,兰渐苏把气喘上来,哑了的嗓子,喊道:“姜……姜谡……!姜谡!”
作者有话说:
不会死不会死
第112章 我不会再留在这
兰渐苏进宫见皇上。
领着他的宫人,是曾在先太后面前犯过错,让他救了一回的那个宫女。
他大概问了宫女一句。
宫女一五一十,与兰渐苏道:“今日翊王来见圣上,奴婢进去奉茶。听皇上对翊王道,‘皇叔,你本该好好待在滇南,不该回来’。翊王说,‘我自小在京城长大,说到底,京城才算是我的故土,回到这里也没坏处’。皇上便说,‘朕瞧得出来,你在滇南过得更好,你回来,是因为有想见的人。可你为了那个人,要枉顾大沣的声誉吗’?
“王爷愣了一下。皇上接着道,‘当初朕要你回滇南,是你身世之故……朕保留你翊王的封号,然而朝中、朝外屡屡议论抗议。皇叔,朕没办法。朕这么做,是为了大沣’。
“这般说着,小祥子便端上一杯酒,到翊王面前。翊王此时明白皇上的用意了,道, ‘崇琰,你何须装得这般大义?你因为我与渐苏走得近,所以想要我死。’皇上没有否认,‘难道皇叔待在他身边,内心真的丝毫愧疚也没有’?
“翊王听不明白,问他,‘你什么意思’?皇上道,‘当年,淑蕙娘娘的死,是皇叔你一手造成的’。翊王道,‘你说什么’?皇上说,‘那时候,父皇要你摘些美人果给他,你可还记得’?翊王说,‘美人果?那美人果,我亲自尝过,分明没有任何问题’。皇上道,‘是,美人果本身没任何问题。但若经由你园中的萤火虫啃咬过、下过卵,那么那些虫卵,便是致命的毒物。你当时尝试,想必不是连虫卵一起吃下去的’。翊王不相信地问,‘你说什么’?皇上道,‘父皇要你园中的美人果,你亲手摘给他。父皇拿美人果和萤虫卵做成糕点,给淑蕙妃送去。淑蕙妃吃下后便有了那样的下场。仔细论起来,淑蕙娘娘仍是你间接害死的,杀死渐苏的母妃的仇人,有你一个。你又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待在他身边’?
“翊王不敢相信地瞪着大眼睛,一直往后退。皇上道,‘你让渐苏失去母妃,害他披上毒害母亲的罪名,令他受万人辱骂、被逐出皇室。淑蕙娘娘死得好惨,数年前父皇萌生要除掉你的念头,若非淑蕙娘娘为你求情,你恐怕早已命丧黄泉。可她换来什么?换来你和父皇对她的毒害’。翊王喃喃说,‘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些……’皇上道,‘皇叔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所谓不知者无罪,皇叔大可这么跟渐苏解释。抑或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一辈子,永远不说出去。不过皇叔真的能够心安吗?一个后妃和臣子不伦所生的孽种……在大沣当着王爷,享受本不该属于你的荣华富贵,还害死了大沣的贵妃,害得大沣曾经的皇子沦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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