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边有个人声响起:“哟,这头是今天刚送进来的吗?这么快就被打趴下了如何能得蒋爷青睐,拖出去喂虎得了。”
黎雪晗手抖了一下,有点担心它性命不保。
另一个声音道:“别呀,这只可是雪狼,说不定再过几日,屋里的那几只会被它打死。怎么?你难道还想跟我赌一赌?”
前院那里的人声也渐渐少了起来,想来是那场比赛结束了。黎雪晗回头看,这两个男子穿着衙役服装,却在蒋府后院闲逛,手中还揣着金子,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较瘦的衙役道:“我看是你想赌吧。”
胖衙役道:“那我赌它能赢!”
瘦衙役道:“哼,我就赌它输!”
两名衙役从后门出去,过了片刻,那名胖衙役又走了回来,手上拿着一个用灰色棉布包着的东西。他走到铁门前,整个人叠在黎雪晗身上,黎雪晗被他挤得差点喘不过气,连忙闪到一旁。
胖衙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雪狼的身体,想试探它死了没有,确定雪狼鼻息还在,他打开怀中的布,徒手抓了一把白色粉末洒在雪狼身体上,雪狼呜了一声被痛醒,警惕地望着胖衙役,想往后退,却因害怕身后黑暗处躲着的凶猛动物,退了一步,又爬了回来,缩在墙角上,让自己隐进了墙壁的阴影里。
微光照在它脸上,黑黝黝的眼中仍含着泪,胖衙役蹲过去,道:“你躲什么,这是药粉,你不好起来怎么跟它们打呢。哎呀,你就过来嘛,我可是押了五十两银子在你身上呢。”
自从吃了一块陌生人给的鸡肉被卖到这里之后,雪狼对陌生人已经起了戒备之心,胖衙役无可奈何,把整包药粉丢了进去,白色粉末撒在干草上,道:“你自己涂着吧。”
雪狼盯着地上的粉末,又闻了闻自己身上涂的那些药粉,不知对方是友是敌,默默地缩回墙角,不敢碰这些药粉。
黎雪晗在蒋府待了一段时间,发现蒋府其实是座赌坊。只是这里的赌坊与一般的赌坊不同,赌的不是麻将围棋六博蹴鞠,也不是斗鸡斗蟋蟀,而是斗兽。蒋府前院有一片宽阔的空地,空地上建了一个高台,高台上搭了个巨大的铁笼,笼里有两只猛兽,分别是一只老虎和一头狮子。它们在艳阳底下,犹如饿虎扑食,打得你死我活。
台下上百名赌客有的站有的坐,押老虎的坐一边,押狮子的坐一边,地位高一些的坐在前方,富家子弟还有随身小厮丫鬟撑伞扇风按摩倒茶喂葡萄。
加油打气声一声高过一声,最后狮子碰的一声倒在了擂台上,死了。
景山来的那匹雪狼很快被写到了参赛名单上,胖衙役乐呵呵地押了一两黄金,好多人也跟着押了银两首饰。黎雪晗这才发现,蒋府上写的年份是天享二十六年,雪狼被捉来卖的时候明明才天享二十年,竟然这么快过了六年。
第57章 守灵
六年了,这匹雪狼被关在蒋府六年。它打死了四十六匹狼、一百五十三只鬣狗,斗死了两头山猪,一条蟒蛇,已经登上了四大猛兽之位,排在老虎、狮子、山魈之下。
南宫凌说过有雪狼在的地方就不会有猛兽,黎雪晗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了。那匹独占大牢的雪狼已经不是从前洮州的那匹雪狼了,它见人就咬见兽就打,杀戮成性的它已经蜕去了以往的稚气和懦弱,眸中的杀气和怨气越来越浓,仿佛厉鬼再生,再也不是小黎雪晗身后那只只会躲躲藏藏吓吓坏小孩的小雪狼了。
蒋彪对这匹雪狼很是看重,给它取名蒋六,说是他的第六个“儿子”。蒋六在蒋府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可谓锦衣玉食,一天三餐全是上好的牛肉羊肉,夜里还有宵夜,打赢的话蒋彪还会送它一只母狼,想配几个混种,结果每一只一送进去,就被蒋六一口咬死了。蒋彪不死心,还花了白银一万两买了一头母雪狼,以为蒋六会喜欢,谁知它以相同的方式咬断了母狼的脖子,无情地扔到了铁门上。
蒋彪只当它性冷淡,依然隔三差五给它送母狼,让它磨炼斗志。
大牢后方有个天窗,蒋六经常坐在天窗底下看月亮,月光照在它雪白的毛发上,仿佛披了件会发光的毛毯,黎雪晗在它身旁陪它一起看天空。空中繁星闪烁,黎雪晗看着星星,不知不觉流下一滴泪。
他好想南宫凌,真的好想,好想……
黎雪晗垂下头擦泪水,抬头不经意间看见雪狼蒋六眨了一下眼睛,眼角有晶莹的泪珠渗入毛发中,它哭了。
一狼一人对着星空默默地哭泣,梨花木地板上的影子连成一笔,仿佛隔着两个世界的生命融在了一起,一个在思念恩人,一个在思念爱人,却不知道他们思念的人,明明就在身边。
雪狼蒋六在战场上从来不主动发起攻击,黎雪晗想起它夜间流泪的样子,想它也许不喜欢战斗,不喜欢厮杀,但在那生死攸关的擂台上,它为了保住性命,又不得不将对手杀死。
在天享二十六年那个灼热的夏天里,雪狼蒋六杀死了山魈蒋四,那只传说中智商最高的鬼狒狒!
蒋彪高兴得不得了,直接让下人收拾出一间上好的厢房,让蒋六住了进去。
这厢房立于蒋府东盈院,是蒋府最靠近海峡的地方。以前这里住着一头白虎,后来在搏斗中死了,厢房与常人住的无异,并没有以前兽房的铁门铁链,除了门外上了锁,蒋六可以在没有人监视的房中自由活动。
蒋六跃上窗边长榻,雪白的耳朵动了动,能听见海浪拍打着礁石的声音。蒋六在蒋府已经待了六年一个月有余,渐渐听懂了人话,辨明了善恶,摸透了人心。这里的人对它来说,简直就是恶魔,一群只顾着自己的私利,罔顾他人性命的阿修罗!
入住东盈院的那个夜晚,等下人送来夜宵之后,雪狼开始悄悄地咬着窗棂木。这么多年在战场上厮杀,已经练就了它非凡的咬合力,窗棂上的檀木就像猎物的骨头一样,一根一根被它咬断。窗棂外面拴了根木头,两片窗棂很稳地串在一起,即便被它四面咬开,也不会断裂发出任何声响。
丑时三刻,雪狼蒋六轻轻把这块被它卸下的窗板放在桌案上,它的脖子上锁着一条金链,上面挂着一个刻着“蒋六”二字的金牌,蒋六咬不断金,无法将项链取下,只好叼来自己的水盆,把水倒进花盆中,合着泥巴糊在自己的脖子上,盖住了显眼的金牌,然后再把自己的身体往泥潭里糊了糊,待身上的泥土干了,再擦了擦自己的四只爪子,尽量不在走路的时候留下任何痕迹。
这些年,它学会了观天色辨时辰,它知道蒋府有一批货会在今天卯时送到港口,运到沛州,为了不被府里的人发现,它必须在蒋府的货抵达港口之前乘船离开。
黑夜里的狼嚎声在蒋六逃跑的时候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蒋彪喜欢看海,蒋府东边没有围墙,一望无垠的大海上倒映着点点繁星,蒋六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在沿海的礁石上,跃上房顶,跳下围墙,逃出蒋府,在街道上一路猎豹捕食般飞速狂奔。
其实当初将它卖进蒋府的人并没有拿什么黑布盖过它的笼子,所以回家的路线它记得一清二楚,每天睡前都会回想一遍,生怕自己忘记。
这不是它第一次从蒋府逃走,第一年被关进去的时候,它逃了三次,不是假装被人打死就是假装病倒,被人拎着从牢房里出来的时候,它趁人不注意曾经逃过,但那时它涉世尚浅,没什么谋略,吃的也少,又遍体鳞伤,身体也没有今天这般强健,还没跑出蒋府就被人捉了回去,还严刑拷打好几天,不让它吃不让它喝,饿了三天三夜之后把它扔进鬣狗群里受尽折磨。
三次,每次逃了被捉回去只有越来越残酷的虐刑,所以它忍了六年,成为了蒋府的四大猛兽之一,获得了住入厢房的福利,才有了今天的机会。
它在心里谋划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
街道上,雪狼蒋六脏兮兮的身影在月色底下穿梭,像魅影一般在鱼市上一掠而过,不给道路上搬货的人一个看清楚全貌的机会。
蒋六在码头木桥后方的货箱边上躲了片刻,碰巧旁边路过一辆拉货的牛车,牵牛的商贩问道:“去洮州的船是哪一艘?”
码头边上有位小厮在帮忙把货物搬上船,道:“洮州的这里!这里!还有谁要上船的赶快啊!船快要开了!”
商贩道:“好嘞,马上,马上!”
码头光线昏暗,牛车上载的全是一筐筐的鱼干,仅用麻布盖住,蒋六趁商贩搬货的时候躲进了竹筐里。鱼干腥味太重,船长让商贩把鱼干放在上甲板末端上。这个位置位于船头,很是隐蔽,蒋六把几条鱼干抛向海面,把头探到框边,在框子上咬了一个小洞,把竹筐里一半的鱼干都洒向大海,给自己留了个舒适的空间。
晨光微亮,大船缓缓开动,鱼干商贩坐在竹筐边上一边与老头子谈话一边吃肉饼,并没有注意到后头的筐子里有匹雪狼。
夏日炎热,露天甲板上几乎没什么人,大家都躲进船舱里避暑了,晚上才会出来吹海风。雪狼蒋六经常会在中午艳阳高照的时候出去觅食,有时候偷了腊肠,有时候偷了火腿,竹筐围绕的甲板那里已经成了它独有的地盘。
商船在海上行驶了两个月,过了钾州,过了沛州,过了大梁国都,有人下船有人上船,货舱里的东西时少时多,甲板上还多了两匹骆驼。每次停靠的时候,雪狼会找件破布把自己盖起来,所以这一路顺顺利利,并没有被人发现它的踪迹。
本以为可以一路平平安安回到洮州,却没想到船只在经过贺州港口的那天晚上,于彭罗海湾附近遇上了一匹海盗。海盗来势汹汹,要钱要人还要命,有人跳海有人放火有人杀人,船上鬼哭狼嚎,乱得不可开交。海盗动作很快,杀人劫货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什么象牙珍珠玛瑙全都被他们一扫而空。
大火在货舱里燃了起来,像风一样迅速在船上蔓延,远远望去,燃烧的商船在黑暗的夜里,犹如来自地狱的鬼船,夺走了上百人的性命。
雪狼蒋六在千钧一发之际,咬着一块木板跳入了大海。经过玖洲、玉川、河阳,蒋六以海鱼为食,甘霖为水,浑身毛发越来越秃,在进入秋季的时候冷得四肢僵硬,被海风一吹,冻得直发抖。
心中的思念化作强大的毅力,告诉它要活下去,绝对不能死在海上。
蒋六在海上漂流了四个月,避开了船只,避开了渔夫,避开了猎人。后来蒋六觉得拖着一块木板在海上漂很是费劲,干脆抛弃木板自己在海上游,遇上船只的时候潜入海底,所幸没遇上什么鲨鱼。
在即将进入冬季的时候终于回到了洮州,蒋六上岸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奔向水仙村,那个住着它心中惦记之人的地方。
在大海上漂泊六个月的蒋六早已历经风霜,瘦得皮包骨,毛发也没剩几根,身上的排骨和伤疤很是明显,一副丧家犬的模样。
它来到钟家门口,眼中流露出微光,像流浪多年的孩子终于回了家,冰封多年的内心终于有了一丝温暖。它缓缓走到侧屋前方,悄悄在门口张望,很想看看黎雪晗长大后是什么模样。
日出日落,大雪纷飞,雪狼蒋六等不到黎雪晗,却等来了一位身穿月白衣袍的男人。
是清风。
雪狼认得他,知道他认识黎雪晗,一直默默跟在清风身后,进了那片黎雪晗经常前去祭奠家人的梧桐树林。
雪花落下,覆盖着冷清的墓地,葫林里的坟墓多了一座,就立在柳青和黎月的坟墓边上,清风扫去墓碑上的积雪,点了三只香。祭拜完之后他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墓碑道:“小晗,希望你现在可以过得好一些。”
黎雪晗站在清风身后看得清清楚楚,那块墓碑上,刻着自己的名字和自己的生卒年月。黎雪晗死于天享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一,享年十四岁!
轰隆隆一声雷响在脑中炸开,黎雪晗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墓碑,天享二十五年那天,不是南宫凌第一次为他渡气的那天吗?那时候水仙村疟疾肆虐,全村的人逃的逃死的死……难道,真正的自己是死于那场疟疾?
是南宫凌让黎雪晗在梦里多活了三年……
南宫凌……
黎雪晗无力地跌坐在地,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呜呜地哭泣。南宫凌,他真的好想念南宫凌……
清风走后,蒋六过去刚刚那块墓碑边上闻了闻,它看着墓碑上的字,退后了几步,又环着墓碑认认真真地嗅了嗅,是熟悉的气味。蒋六站在墓碑前,难以接受恩人离世的这个事实,半晌,昂起了头,“嗷——”地一声哭嚎起来。
它好想念七年前那名给它疗伤给它吃牛肉干烙饼的男孩,这些年在蒋府,在海上,它每天都在想着他,把他当成了活下去的希望,它想回洮州,不是因为想念那个远在景山的故乡,而是想念他,想见见他,哪怕是远远地见一面,知道他还安好,便好了。
可如今呢……
蒋六把头靠在冰冷的墓碑上,想告诉黎雪晗,它回来了,它是七年前在河边被他救的小雪狼,现在长大了,回来了,他是否还记得……
大雪落下,铺天盖地,坟前一人一狼的身影在雪中模糊,像一副残缺的水墨画,尽显萧条。
春夏秋冬,一年过一年,雪狼蒋六在黎雪晗坟前守了十年,每天用爪子在黎雪晗坟前的荒地上学写黎雪晗的名字,把爪子上的指甲都摩钝。“黎雪晗”这三个字刻在泥地上,一笔一划,参着泪水,心中的痛楚和思念日复一日生根发芽。
十年后的那个秋天,雪狼蒋六死在了猎人的毒箭下,含恨而终。
第58章 执念
身为雪狼的蒋六不懂得什么生死轮回因果报应,一直在黎雪晗坟前守灵,期盼哪一天黎雪晗得以复生,但没想到它等不到黎雪晗复生,自己却先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了毒箭之下。此生杀戮无数再加上被人杀害,怨气加牵挂让雪狼蒋六死不瞑目,化成了一缕怨灵,一直在葫林那带回荡,死后还念念不忘的,只有它的恩人——黎雪晗。
地府里暗无天日,鬼界满天都是暗红色的,像染了血一样,充满着死亡的气息,高耸的城池隐在红烟青火中,永远只有一抹黑漆漆的剪影。
鬼哭狼嚎声中,还有几声叮铃铃的铁链声,雪狼蒋六被捉回畜生道,一路奋力挣扎,像一匹脱缰野马,四名狱卒都拉不住它。狭隘的牢房走道上,雪狼一时跃上桌案,把狱卒的酒壶打翻,一时拽着身上的铁链勾倒了牢房边上的铁柱,火盆哐当哐当坠落在地,绿色的火苗沾上满地的酒,哗的一声火焰蔓延,阻断了身后狱卒的去路。
火焰点燃了牢房中的干草,大牢浓烟滚滚,畜生们的哀嚎声一波接一波,狱卒个个狼狈地在后头追赶着,这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牛的一头狼!
畜生道外头有一座吊桥,底下青烟滚滚,似有无数恶鬼在咆哮。雪狼奔到桥梁上,逃到一半却停住了。地府鬼界可不是人间牢狱,岂是它一匹雪狼想逃就逃得掉的。
48/62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