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我见着我爸,跟他聊了聊,关于你的。”于菁把手放到方向盘上,转而目视前方,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润:“说实话,按照他为人行事的风格,这事儿要是再早几年,他很可能会把我锁在家里,然后再去找你,劝你跟我分手。”他眯起眼,难得的,言语中终于有了几分激动:“疾病很多时候改变的不光是人的身体,还有人的个性。就像把人整个打碎了重塑一样,从里到外,都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没有。”这是胥白玉头一次否了于菁的话,他摇了摇头:“无论病成什么样,真心是不会变的。他心里挂着你,反对也好同意也罢,都有为你好的道理。”
于菁愣了一下,而后轻轻苦笑了一下:“今天他跟我说,他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能陪我的时间估计也所剩无几。如果我真的深思熟虑过,是决定好了的,他很愿意和你做一家人。”
这话原本是很能让胥白玉满心欢喜的,可他这时顾不上,他满眼只看到了于菁的落寞。他已经忘了自己上一次为一个人如此牵肠挂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如今望着坐在身边的于菁,胥白玉只想抱抱他,告诉他一句“你还有我”。
“于菁,我之前读到过一句诗: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很多年前了。”两人默然了一路,直到进了车库胥白玉才说:“那时我心里没什么想法,因为我觉得世间好物本来也没有几分是属于我的。”他叹了口气:“可现在我却有了很多不一样的心思,不是关于我,而是关于你。我想让你往后都能过安稳的日子,高兴了有人分享,生病时有人照顾,脆弱的时候也不必要强撑着,因为你可以放心地把后背交给我。”他自嘲地笑了:“我管他什么坚固不坚固呢,有我在一日,我就会对你好。除非我力不能及,但我会尽我所能。”
胥白玉自顾自地说完了,却没等到于菁的回应。他好奇地望了过去,却发现对方也正望着他。
就在胥白玉的眼神递过来的那一刻,于菁发觉自己的心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他打开车门走了下去,又转到对面把那人从车里拽出来,与对方唇齿相依。
车库里的灯算不上明亮,甚至有些昏暗。于菁的动作很突然,以至于如果不是被搂着腰,胥白玉很可能已经摔倒在地。胥白玉睁着眼,望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忽然觉得先前种种的忖度与猜疑、敏感与踌躇,不过是日暮途远,自己给自己奉上了一次荒唐的倒行逆施。
所幸有于菁在那里,这让他头一次发现,原来穷途之外,仍有归期。
被放开时胥白玉仍有些恍惚。他被于菁拽着走出去,又站在一旁看着那人锁好了车库门。年关将至,小区里的路灯都挂上了大红的灯笼。冬夜寒凉,在外的人却也不觉得冷。
“就快过年了,”于菁牵着胥白玉的手往前走,言语温和一如既往:“你有什么打算吗?”
“以前我都是去我奶奶家里过。”胥白玉应道:“今年只怕是悬了。”
“为什么?”于菁放慢了脚步:“是因为你父亲吗?”
“对。”胥白玉叹了口气:“我们的关系一直不好,我奶奶之前还会着意让他避着我,我去的时候不让他过去,可是昨天我们偏偏碰上了。他和他的妻子,还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站在一块儿,一家人特别好。”胥白玉有些头疼:“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要是没有我,可能我爸妈现在过得还要更好一些。”
于菁拽着他快走了几步,很快就进入了温暖的楼道。他并未说话,只是回身抱住了胥白玉,蹭着这人冰凉的脸。他们一起站了许久,直到腿都有些酸麻。于菁这才说了一句:“咱们回家。”
胥白玉怔了一下,忽然想起曾经道别之际他跟于菁说过的话。那时他说,我所求的不过是常人都在苦苦追求的东西,我想要一个家。
“我不知道这么说你能不能接受,我只是不想让你太难过。”于菁走得并不着急,一边上楼梯一边低声说着:“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还是和他们谈一下,听听他们的想法。如果暂时做不到也没关系,来日方长。”于菁掏出钥匙开了门:“这儿是你的家,是能给你遮风避雨的地方,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胥白玉走了进去,而后于菁关上了门。听见门响的一刹那胥白玉才忽然间明白那句家对自己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从身后抱住于菁,把下巴放在对方的肩膀上,轻轻闭上了眼。
第二天早晨胥白玉难得地早起了一会儿,帮于菁一同煮面条。于菁盖上了锅盖,回身望着胥白玉:“天天陪我吃面,你会不会烦?如果不喜欢的话,我可以给你做点别的,出去买也行。”
“怎么会?”胥白玉笑了:“我以前早晨都是随便凑合,吃得最多的是面包。现在能有口热乎面条吃,高兴还来不及呢。”
“以后可不能这样。”于菁望着他:“你还是大夫呢。自己的早饭都不好好吃?”
“好。”胥白玉赶忙应下:“我错了,一定改。”
面条端上桌,胥白玉刚吃了两口就听见于菁对他说:“等你再轮休的时候,咱们可以一起去买年货。”
胥白玉的手一滞:“你是在邀请我一起过年吗?”
“是啊。”于菁冲他笑了笑,调侃道:“你昨天不是说你之前跟你家里人闹得有些不愉快吗?就你这气性,我要是不管你,这个年你是不是就打算自己一个人过了?”
“是又怎么样?”胥白玉故意逗他:“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于菁攥住他的手:“我心疼啊。”
胥白玉没再说话,但他觉得牵着手的感觉实在很好,于是用一只手吃完了碗里剩下的面。
下了楼坐到车上,胥白玉在心里盘算着日子:“我再休班估计就到年跟前了,除夕的时候我白天应该还要值班。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还是先去把需要的东西买了吧,不用等我。”
于菁望了他一眼,把车调了头:“你今天晚上有空吧?”
“有。”胥白玉说:“我过几天才值夜班,最近晚上都有空。”
“那咱们晚上去。”于菁笑了:“反正都是必须要买的。我待会儿跟我爸说一声,晚上早走一小时,咱们去买东西。”
商场对胥白玉来说实在是阔别已久,然而最让他不适应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充满在大街小巷里的喜庆氛围。他先前从没在意过这些,这天晚上一下车,他四下里望去,忽然发现街道两旁的路灯上也挂满了红灯笼,在夜幕里闪着温暖的光。
“走吧。”于菁搂住了他的肩:“咱们去买一副春联,再买几张福字。应该还得再买些吃的。”
胥白玉没想到晚上商场里的人竟然也不少:许是快过年了的缘故,百货区东西堆得多,买的人更多,付钱的地方排起了长长的队。
“要不要买个这个?”于菁指着不远处红色的猴子毛绒玩偶,这玩偶并不大,还带着挂绳:“明年是猴年,可以把它挂在阳台的推拉门上。”
“好啊。”胥白玉拿了一个,转头又看到了纸质的小灯笼:“那个也不错。”
两人一路挑一路拿,不知不觉间小推车里已经有了一堆东西。
“等年三十那天咱们跟医院里申请一下,可以让于老师回家待几天,反正你到时候放假。”胥白玉四处看着:“于老师最近的情况很不错,身体也很好。年后或许可以考虑一下去省精神卫生中心的老年病区,在那边做个长期的护理调养。”
“我也正在想呢。”于菁从货架上拿了一袋糖:“前阵子我去问过你们主任,他也是这么说的。”
胥白玉点点头,看着篮子里各式各样的瓜子和糖,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你们家来拜年的人多吗?”
“还行吧。”于菁想了想:“除了亲朋好友,我爸以前的学生有的也会来。”
胥白玉停下脚步:“我要是在的话,会不会不太合适?”
于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片刻之后才想明白:“没事,那些学生们是不会管这些的,至于旧友亲属么,正好是个契机。”他凑到胥白玉耳边:“我想把你介绍给他们。”
胥白玉望着他:“你倒是不在乎旁人的看法。”
“很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经在乎过。”于菁忽而笑了:“可是后来我发现,其实没什么意思。”
***
千里万里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来自白居易《简简吟》。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来自《史记·伍子胥列传》。
第31章
“后来?”胥白玉低声问:“是你做过手术之后吗?”
“对。”于菁点点头,缓步往前走:“其实我运气很好,查出来的时候非常早期。但是进手术室之前,我还是害怕了。”他轻轻笑着:“我以前作息经常不规律,为了工作忙得像个陀螺,总想着还年轻嘛,也没关注过自己的身体。从手术室出来之后我仔细想了想,回想过去的几年,我妈没了,我爸也生了病。我那时候就突然明白了一个词,身外之物。有些东西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啊。”他望向胥白玉:“这么说好像显得有点矫情。”
胥白玉攥住他的手:“没有的事。”
于菁忽而笑了。身高这方面他只比胥白玉高了一点儿,大概两三厘米。他靠近了一些,稍稍踮起脚,嘴唇轻轻在胥白玉的额头上贴了一下:“咱们去付钱吧。”
一天后的中午裴允宁终于如愿以偿地和胥白玉一同吃了顿饭。一看见胥白玉,那人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向对方跑了过去,在对方的胸口捶了一拳:“你小子可以啊。”
胥白玉回了他一拳,笑里带了几分得意:“那当然。”
“于大爷没事吧?”裴允宁与他一同往前走:“他儿子突然跟个男人在一块儿了,他能接受得了?”
“没事。”胥白玉笑了:“老爷子还让我好好照顾他儿子呢。”
裴允宁“啧”了一声:“行了,开始了。”他瞥了徐白玉一眼:“你就跟我秀吧。”
“谁要跟你秀了?”胥白玉故意做出一副不屑来:“我闲的吗?”
“可不就是。”裴允宁忽而想到了胥白玉家里,于是话锋一转:“对了,你跟你家人说过没?”
“家人?”胥白玉走上台阶,轻轻皱起眉:“我表妹知道,至于别人么……”
见他这迟疑的模样,裴允宁心里便有数了:“不过你这人也真够能藏事的。咱俩认识这么多年,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你喜欢男的。别人都不知道吧?”
胥白玉买了饭,寻了一处坐下,颇为不服:“这重要吗?”
“行,不重要。”裴允宁无奈道:“但是你有了于先生,总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我没有瞒。”胥白玉立刻纠正:“之前你每次给我介绍姑娘,我不是都说了不合适了吗?”他摇摇头:“我只是觉得会很麻烦而已。”
裴允宁只得顺着他说了一句“好”,转而叹了口气:“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慢慢来吧。”胥白玉夹了一口菜:“实在不行不说也罢。”
按胥白玉的想法,他家里奶奶年纪大了,万一知道了这事一激动,身体容易出问题;至于别人么,他仔细掂量了一下,觉得确实没有告诉他们的必要。可他又觉得这样对于菁不好:那人跟他在一块儿,又给了他一个家,总不能到头来连自己的亲人们都没见过,就跟没名没分似的。
然而没等他忖度好究竟该如何应对,现实便把他推到了一处不得不往下走的位置。腊月二十八那天他轮休,下午他出去吃了顿晚饭,走到家门口抬头一看,发现胥建业正站在一旁。
胥建业见自己儿子走上楼便把烟掐灭:“白玉,快过年了,爸来找你商量个事。”
“进来吧。”胥白玉掏出钥匙打开门:“有话直说就行。”
胥建业坐到沙发上。胥白玉搬了个凳子,坐到一处与他亲爹隔得不远不近的位置。他换下外套,把手机放到茶几上,觉得干坐着实在尴尬:“我去给你烧点热水。”
胥建业知道这人是着意躲着自己,赶紧阻拦道:“不用了。你昨天烧的水如果还有的话,给我倒点儿就行。”
“我昨天没烧水。”胥白玉应得坦诚,说罢便起身去了厨房。
“胥白玉!出来!”他刚把水壶通上电,忽而听见胥建业喊他。那人的声音很大,又带了几分焦急与诧异,一瞬间甚至让胥白玉有些恍惚:他已经很多年没听到过对方这样的语气了。
他走到客厅一看,只见原本应该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此时正被他亲爹攥在手里。胥白玉忽而有了种不好的预感,他把手机从胥建业手里抢过来,瞪了那人一眼:“你怎么偷看别人手机啊?”
“你自己瞧瞧吧,有人给你发了条消息。”胥建业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站起来着急地追问:“这个于先生跟你什么关系?”
胥白玉暗自狠狠地骂着自己,他觉得把手机留在这么显眼的位置简直是太过粗心。于菁估计是刚下班,好巧不巧地给他发了一句:白玉,晚上我去找你,老地方见。
就这一句话,直截了当地在他手机屏幕上弹了出来,甚至都不需要胥建业琢磨他的锁屏密码。更要命的,他给于菁的备注依旧是于先生。
“老地方见?”这句话显出了几分暧昧,但又不是很明朗,胥建业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念头,直觉告诉他这人跟他儿子关系很不一般。他接连追问着:“这是你同事还是你朋友?你们很熟吧?你晚上还有事?”
“要你管?”胥白玉本能地反驳:“平时倒不见得你有多关心我,现在跑来问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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