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我这样看着你走来,若不是想问你的名字,便是喜欢你。
这句话……是云杪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不知为何,我记得分外清楚,甚至不消闭上眼,就可忆起那日种种。
是以,我不假思索地道:“你若不是想问我的名字,便是喜欢我。”
云杪定定看我,眉眼更显温柔:“你觉得我是前者还是后者?”
“你那时问了我的名字。”
“你从未想过吗?你是我亲挑而出的伴生枝,我岂会不知道你的名字?”
说着,他广袖起落,露出纤细皓腕,手心徐徐展开,那上面落着一朵重瓣棠花,晶莹剔透、雪白无暇——竟是我梦中所见那朵。
“玉魄万中存一,非幸者不可得,而我找到了。或许意味着,如今……亦不算太迟?”云杪冲我笑得更深,“少箨,我的一片真心,尽付于玉魄之上,你愿意收下吗?”
我伸出手,指尖却剧烈地发着颤。就在即将触碰到花身的前刻,我仿佛如梦初醒,极快地将手缩了回去。
“我不能收下。”
“为何?”云杪凤目微黯,好像极为伤心,面上却仍撑着笑意,“少箨,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不要不信我。”
“我没有不信你。”我轻叹,“不要喜欢我。云杪,我没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指了指心口:“你看,这里什么都没有。正因如此,世间上的诸多情感,在我眼中,皆是虚妄,而我永远也无法感同身受。你的真心太过沉重,我不敢收下。即便收下,我也给不了你什么,这对你而言太不公平。”
“况且——”
我深吸一口气:“若是别人说喜欢我,倒也罢了,你怎能……你岂会不知,你飞升成仙那日,便是我身死道消之时。我们注定一生一死,谈喜欢二字,未免、未免太过荒唐可笑。”
说到最后,我语气更是斩钉截铁:“我们没有缘分,今日我只当没有听过这句话,你往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云杪沉默了很久。
再抬眼时,凤目已是微微泛红,有些可怖。我方才所说的话他好似一句都未听进去,神色执拗地道:“有缘分的。”
他上前几步,不容有异地将棠花别在我发间,随后扯着我的手,将我带到了一个玉台前。
上方摆着一株封于冰下的八棱海棠,晶莹剔透,枝头花苞欲绽未绽。
“都说清都台为祈福圣地。传言,若是有了意中人,定要来此走上一遭。” 我随着云杪的牵引,指尖触上了那座冰雕,耳边传来虔诚之语,如朗朗清风,沉醉动听。
“祈永结同心,祈矢志不渝。”
海棠破冰而出,竟是重现生机,花苞撑开,孕育出无数只白色灵蝶,蝶翼晶莹剔透,每一次扑扇开合,都会落下点点荧光。
有只灵蝶飞过我眼睛,绕过我发梢,最后停在我唇边,蝶翼微颤,印下了一个珍而重之的亲吻。
“若是有缘,棠花才会化蝶赐吻。少箨,你看,我们二人,是有缘分的。”
我微微瞪大眼睛,却不是因为这个吻,而是因为云杪的那句话。
有缘分?
怎么可能有缘分?
我视线下坠,落在那只灵蝶上,仿佛如鲠在喉,似是有许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荒谬、这太荒谬了。
我全身不自觉地颤抖,紧接着,被拥入一个温软怀抱中。云杪安抚似地拍着我的头,力度很轻,语气亦很轻。
“清都台上,只能与一人缔下约定。从此以后,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你我二人,当永结同心、再不分离。先前的事,是我不对。以后……我不会再叫你等我了。”
闻言,我忽然生出了些力气,只想将云杪推得远些。云杪顺势松了怀抱,却禁锢住我的下巴,与那灵蝶一般,在我唇边落下珍而重之的亲吻。
一吻罢了,他呼吸微乱,湿润着凤目,与我额头相抵,低声道:“即便你不能给我什么,只要留在我身边就好,我都认了。”
“所以,少箨,你愿意与我成亲吗?”
语落,旁边传来轰隆巨响。
我浑身轻颤,顾不得回应云杪的话,匆匆抬眼看去。不远处有一环臂粗的树木,此时被斩断成了两截,坠落在地面。
有人来过?
但那处分明一个人影也没有。
“不必在意。”云杪摆正了我的头,语气微微带着冷意,“无关紧要之人罢了。”
语罢,他又自顾自道:“你……不是一直想娶我吗?我方才仔细想过了,若新郎是你,我也愿意嫁的。”
“所以,少箨,你愿意与我成亲吗?”
一个‘不’字已是藏在齿间,呼之欲出,却在望入那浮着翠色的秋眸中,硬生生地改过了口。
意识好似又混沌了几分,我眼神木然,动了动唇,一字一顿道:“我、愿、意。”
120.
不消两日,冠神族已是悬灯结彩,屋梁上挂满了大红彩绸,连阿笙也凑起了热闹,有模有样地剪了几个囍字贴在我的屋内。
成亲前一晚,少妤与我说,按照凡间的习俗,我与云杪是不能见面的。
闻言,我卷了被褥,打算回自己的房里凑合一晚。谁知还未踏出门,云杪就把我又唤了回去。
我谨记着少妤的话,自进了房门起,便将眼睛闭得死紧,只凭直觉向前,却听他轻笑一声:“你闭着眼睛做什么?”
我一板一眼地答道:“按照凡间习俗,我与你今日不能见面。”
“你我皆不是凡人,无需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你睁开眼吧。”
我微微摇头,仍是坚持:“若是教少妤知道了,她又要同我不开心。”
“我不告诉她便是。”云杪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少箨,你不信我?”
他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依言睁开眼。
云杪坐在妆镜前,已换上了明日要穿的大红嫁衣,乌发披散在身后,透过镜面,只见他肌肤似雪,目盈秋水,脸上似抹开了些胭脂,红如流丹。
我走到他身后,疑惑道:“你怎么今晚就穿上了喜服?”
“若是我说,我连这一晚都不想等,你可会觉得我心急?”他微微阖眼,“也许是我太杯弓蛇影,总是觉得夜晚十分漫长,或可生出许多变故。”
“少箨,你明日……会与我成亲吧?”
他声音低下来,竟是有些小心翼翼。
我颔首:“我答应了你,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云杪这才展颜一笑。
他凤目微挑,衬着那抹胭红,显得这笑失了几分清雅之姿,倒是多了几分动人媚态。
笑后,云杪又问:“我好看吗?”
我诚恳道:“好看。”
“若是好看,你便多看我几眼。”他眸中似藏了萤火,荡开潋滟微光,如蝶翩跹,“少箨,你再离我近些。”
我依言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听他开口:“凡间有个习俗,女子出嫁前一晚,需有家人为其梳头,以表祝愿。母后已一瞑不视,再无机会为我祝愿。少箨,就由你来为我梳头吧。”
我应了声好,拿起桌上摆好的木梳,按照惯例,从头至尾地梳了第一下。
云杪道:“一梳梳到尾。”
——他们同我说,这第一梳得梳到尾,可有讲究了。哎呀!我用的力气大了些,刚才没扯痛你吧?
这幻听来得突然,我手微微顿住,抬头四顾,却未见到什么人影,因此并未在意。
手复抬起,又梳了第二下。
“二梳白发齐眉。”
——这第二下梳了下去,就是白发齐眉的意思,意味着两人相伴偕老、再不分离。唉,不对不对,你是这九天之上的仙人,怎会有白发呢?
我晃了晃脑袋,才将这些幻听散了个彻底。好半晌,我止住颤抖的指尖,缓慢地梳了第三下。
“三梳子孙满堂。”
——至于第三下嘛……我说了你可不许笑话我,是子孙满堂这四个字。可你与我都是男子,哪儿会有什么子嗣?
——看来这贺词,是不说也罢。
我听得恍神,手一松,木梳直直落在地上,只发出了很轻的一声响动,却犹如万斤巨石,将我整个人砸了个动弹不得。
这个语调,太过轻快,绝无可能出自我口。却又太过熟悉,令我不得不承认,这确确实实就是我的声音。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少箨。”
云杪听到声响,转过身来,揽住我腰肢,“我仔细想过,成亲之后,你我二人皆不是凡人,或是没有白发齐眉的那一日。但你若是喜欢孩子,我总有办法教你如愿以偿。”
他微微一笑,嗓音柔和似山间薄雾,轻缓动听:“你娶了我,我定不会委屈你。”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觉胸口又闷了起来,聚着没来由的郁气,令我不知所措。
沉默许久,我拂开云杪的手,轻声道:“明日还要早起,你早些休息,我先走了。”
语罢,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屋子,一下也不敢回头。
121.
抱着被褥回到房内,我合衣躺下,却是一夜未眠。
眼见天光乍晓,我默默起身,换上那身喜服,木然地坐在床上,等着阿笙他们来唤我。
成亲之事,不是凡间三大喜事之一吗?为何我并不开心?
哦……险些忘了,我是没有心的,自然不知道开心是个什么心情。
想想倒也十分可悲。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忽然刮起阵阵疾风,木门接连发出哐当数声巨响,终于支撑不住,被硬生生撞了开来。
眼前银光闪过,挟裹着冷峭杀意。
我登时回神,侧头避开,那物事斜斜擦过我的脸颊,往我身后的墙面刺去。
我喘了口气,才转过头,凝神看去。
那原是把红穗银刃,刃尖穿了封信,牢牢钉入了墙面之中。
我使力将银刃拔出,取下上方的信,徐徐展开。
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行字。
——哥哥,阿笙在寻桂亭等你。
那笔迹歪歪扭扭,寻桂的‘桂’字也写错了,用墨迹涂抹开来,以一副画来代替。这确实是阿笙的笔迹与习惯不错。
不过,她若是有事,为何不直接来我房里,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我虽不得其解,却还是决定依约前去探个究竟。阿笙与我相伴多年,即便我二人并无血缘关系,亲缘却早已深入骨髓。
谁都会害我,可她不会。
我到寻桂亭的时候,亭内一个人影十分显目。
那人身着明艳红衣,头戴流云簪,顶着眼白分明的清凌杏眼,施施然坐在亭边,脚不着地,轻轻晃着。
她见到我,冲我挥了挥手,腕间银铃响彻,脆声道:“少箨哥哥!”
我见到她面容,总算定了神,择了个空位在她身旁坐下,问道:“为何要来寻桂亭?可是有什么事想跟我说?”
“哥哥今日便要成婚了,我总想着……要送哥哥一份大礼。”
她脸上是盈盈笑意,就连杏眼皆弯成了极好看的月牙形状。我却莫名觉得,那眼中情感十分淡漠,像是刻意作出,令我有几分不安。
“什么大礼?”
她微微笑着凑近了我,声音陡然低沉起来,如一条吐着红信的赤蛇,在对看准了的猎物进行最后的打量。
“当然是……杀了你啊。”
“他离大道只余一步之遥,我万万不能让你这个弃子,毁去他筹谋多年的大业。”
第49章 落月满屋梁·中
122.
闻言,我骤然起身,神情惊疑不定,已是明白先前那股不安之感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的这身红衣、头上戴着的流云簪,还有腕间的银铃……以及说话的语气神态,皆与阿笙全无相似之处,分明是漏洞百出。
是我太疏忽大意,见着了那封信,便先入为主地以为在寻桂亭等我的人一定会是阿笙,却不料——
我退了几步,沉声道:“阿笙在何处?”
“哥哥在说什么啊?”她作出委屈神色,眼中却尽是嘲讽笑意,“我就是阿笙,哥哥不认得我了吗?”
我冷冷看她:“阿笙究竟在何处?“
她跳下阑干,朝我步步逼近,柔声道:“我劝哥哥还是好好与我说话,不然我真的会生气。”
我还想再退,她显然已是厌倦了你追我赶的戏码,曳曳垂落的袖底蓦然伸出数条红绫,如水蛇般蜿蜒游走在地面,其中两条分别缠上了我的双足,而余下一条则绕着我的脖颈打了个圈,教我再难移动半分。
她走至我身前,停步抬手,绕在我颈上的红绫便缠绕着收紧,将我生生举至半空。
耳边传来天真笑语:“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用阿笙的声音这样与我说话……她怎么敢……
窒息的感觉席卷而来,我几乎快喘不过气,手却仍执意向前,想将她脸上那层面皮撕下。
她从容避开,再抬眼时,眼底已是森然冷意。
“重活一世,你还是与之前一般的不自量力。”
我手握成拳,无力垂落,只能从齿间勉强挤出几个字来:“不要用……用她的脸……这样跟我说话。”
“你在威胁我?”她盯着我,缓缓开口,“我已不再忌惮你。现在的我,只需动一动手指,你就得跪在地上任我宰割。”
她手握成拳,那红绫便失了力,尽数钻回她衣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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