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心里早已有所准备,我并未觉得失望,反而笑了笑,问道:“为何不是真君嫁给我呢?”
他沉下声音:“放肆。”
反正有东西盖着,料定他瞧不见我的脸,我脸不红气不喘,可劲地忽悠他:“你嫁给我,我定会对你一心一意,眼里只有你一个,也不出去沾花惹草。累了,我帮你捏腰捶腿;困了,我替你沐浴更衣;饿了,我为你洗手作羹汤。怎么样,这笔买卖是不是很划算?”
伏清竟认真思索了会,语气有些松动:“你嫁给我,便不会如此了?”
自然是没有分别的,他该不会信以为真了罢?
听着他将信将疑的语气,我憋着笑,继续忽悠:“真君,这是凡间的规矩,相公总要更疼娘子一些的。”
他沉默片刻,又问:“下雨天,你当如何?”
下雨天……
“我会为你撑伞。”我敛去所有戏谑神色,反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许诺道,“不会再让你淋雨了。”
183.
途经花海,我顺手采了几朵嫩黄色的小花。记得干桑重逢时,阿笙头上便簪着这些花,想必她对此是十分喜爱的。
弯下腰,我将这些花置于碑前,目光落在碑上,逐字看过,意图透过这坚硬冰冷的石块,追回她昔年的音容笑貌。
伏清走过来,站在我身侧,看到了碑上刻着的字,却什么都没说,似是想等着我先开口。
我脑中一片空茫,半晌,撑着笑了笑,对他说:“这是阿笙,你们那日见过的。”
“嗯。”
“我将她忘了好久,如今好不容易记起来,她却不在了。”
“……若是想哭,就哭出来。”
哭?不能哭。
她既然做出这种选择,就一定不希望见到我难过。
“真君,先前我与你说过,到了干桑,我要与你说一个故事。”
千余年间,听起来很长,却又如弹指一挥,短得只余瞬息。
真等说起过往种种,我才惊觉,这一桩桩、一件件,不过都是些琐碎小事,再平淡不过,再寻常不过。正因如此,我总想着,今日过了还有明日,今年过了还有明年,因而从未珍惜过在一起的每一天。
都说昨日之日,留不住,也追不回。
为何那时不珍惜呢?
我自顾自地说着,初时尚能维持平静,偶尔说到糗事趣闻,还能勉强笑上一声,维持着漫不经心的假象。直至谈及砚冰二字,我喉头一哽,终于再也说不下去,垂在身侧的手,更是不能自抑地颤抖起来。
伏清探出微凉手心,覆上我的手背,忽地问了一句:“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救了我。”
“后悔。”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不敢去看他的神情,声音也越来越低,“若是能救你,就算搭上我自己的性命,我亦是义无反顾,但这是我与你二人间的事。我觉得后悔,只是因为牵扯上了他人的性命。”
他静默了一瞬,又问:“你总是如此?”
我不解其意,侧头看他,他亦转过头,与我四目相接,语气隐隐带上怒意:“别人的性命,都比你的性命要更重要?”
“也不尽然。倘若是萍水相逢之人,自是不值得我费太多心思,但重要之人……”我顿了顿,“譬如你,譬如阿笙,我愿交托一切,甚至生命。”
他毫无触动,像是怒极,面色冰冷地吓人:“以命易命之后,活下来的人便会心存感激?”
我知道答案是不会,毕竟云杪也说过,赴死易,独活却难。
但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不过是想尽绵薄之力,去保护身边重要之人。
不过是想凭这身卑贱之躯,为他们遮去土屑尘泥。
未等我出言反驳,伏清已攥住我的手腕,用力一扯,我踉跄向前几步,一下子与他靠得极近,呼吸难舍难分地纠缠在一处,看起来倒不像是在争辩,而是情人间的温存。
可眼下情形并非如此。
我有些不自在地想挣脱,他却不容有异地抚上我的脸,迫使我抬头看他,问语一句比一句尖锐:“你有几条命可挥霍?你能救得了所有人吗?”
我怔然。静姝曾对我说过相同的话,她说——
“你除了自己,谁都想救,所以你谁也救不了。”
我想救所有的人,除了我自己,所以到头来,我谁也没能救得了。
许是见我神情惶然无措,伏清闭了闭眼,松开钳制我的手,指尖流连在我眼尾,声音比那爱抚还要轻上三分:“蝼蚁尚且偷生。你既已成仙,就更该明白,‘性命’二字,即是唯一。不能复刻,不可重来。”
“少箨,救他人之前,先要学会如何救自己。”他看着我,“你可以再自私一些。”
“那真君呢?”我下意识地反问,“那时去离火境,你有想过要如何去救自己吗?”
我想他是没有的。
现如今,苍阗为支撑离火境,已虚弱至此,却仍可与伏清斗个两败俱伤。彼时他不过刚飞升不久,心里或存了些侥幸,但一定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果不其然,他道:“若我当时明白这个道理,便不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被视作九疆六界的笑柄,被至亲之人冷眼相待,与所思所想背道而驰。
一年,十年,百年,千年,竟也让他孤身捱过来了。
“我不明白,他们是你的父母,是世上至亲之人,得见你能平安归来,难道不该开怀?”
“宁战而亡,不退而生。东极咸阴,不需要一个被女子庇佑的苟且偷生之徒。”
宁愿要那份虚无缥缈的殊荣,也不要至亲骨肉的性命,实在荒唐,实在可悲。
“他们不要你活着,你便不要为他们而活。”我伸出手,抚平他眉峰,轻声劝道,“为了我,活下去。”
他阖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这阵诡异的沉默中,我敏锐地觉出了些许不安,正想向他寻个确切回应,他却别过脸,退后几步,与我拉开距离。
“可想再见一眼阿笙?”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能……再见一眼她?”
伏清颔首:“她真身虽与我相融,但尚未消逝得彻底,以精血为引,可短暂召来壶中天地。在那里,你能见上她最后一眼。”
壶中天地,对此我略有耳闻,那是浮玉山湘夫人所创秘法,以残魂为媒介,可入其识海一观,修为高深者,甚至可与残魂进行交谈。
此法通常是为了了却亡者执念,送之再入轮回,施展需耗费大量灵力,伏清的身子还未痊愈如初,我绝不会因为一己之私,就让他再去犯险。
“真君,算了罢,我不要见了。”
此时见不到无妨,等离火境归来,我寻个合适的时机,再去探静姝的口风,不急于现下一时。
伏清却置若罔闻,未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指尖已在手腕上划过,皮肉翻飞,带起一道极深的血痕。
“你做什么?”我眦目欲裂,上前想制住他的动作,却被他在身旁布下一座水牢,困住了去路。
我用尽所有办法,也撼动不了这水牢半分,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厉声呵斥,见他不理,又软语相求。
说到最后,我几乎快落下泪,一遍遍地道:“真君,你要是有事,我怎么办?”
他手腕淌着血,周身罩了层诡谲红光,浅淡灰瞳被映得猩红万分,乍眼看去,仿佛是从地狱浴血寻来的恶鬼。
这番情形既可怖又熟悉。
我看得楞了神,攥着水栏的手无力垂下,一时间心如擂鼓,只见那恶鬼抬起眼,遥遥望向我,半晌,竟是笑了下。
“至少,让我最后为你做一件事。”
184.
再一睁眼,我已不是身处干桑,而是立在一间屋子里,装潢分外熟悉,正是我在冠神族时的居所。
我循着旧时记忆,向内室走去,透过层层帷幔轻纱,日照夕阳下,我瞧见一个小巧玲珑的背影,身披霞光,梳着双平髻,两边各簪了朵嫩黄小花。
“阿笙?”我放轻声音,也放缓脚步,生怕惊扰到她。
“你来啦?”她头也不回,仍埋着头在看书,嘴里嘟囔着,“我再看一会,就一会。你可千万不要去向云杪哥哥告我的状,不然我就再也不搭理你了。”
没有任何的嘘寒问暖,就好像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没有久别重逢,没有生死之别。
这样……也好。
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不可难过,至少在她面前,我不可难过。然而,所有强装出来的自制与平静,都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刻起,支离破碎得彻底。
她久久没等到我说话,忽地叹了口气,问:“哥哥见到我,不开心吗?”
开心,故人重逢,怎会不开心?可若是重逢之后便是永别,这样的重逢,又怎能开心的起来?
我想……或许我可以理解那穹飞湾的弟子为何会选择沉醉于美梦之中,不愿醒来了。所有的缺憾悔恨都能在梦中得以圆满,谁又会想清醒地活着,在暗无天日的真实里挣扎求生?
阿笙‘啪’地合上书,转过头来看我。
她还是与十年前一样,双眼翠如泓碧,清凌透彻,毫无杂质,好像一望便能望到底。
“没想到,兜兜转转十年之久,还是逃不过当年你说的那句话。”她笑了笑,语气带上几分感慨。
“哪句话?”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垂下眼,“那日,你做出选择,将我孤身留下,而今我亦做出了选择,将哥哥孤身留下。你赴死所想,便是我赴死所想,只是求仁得仁,不必伤怀。”
我一怔,喃喃道:“怎么能……不伤怀?”
她起身走来,手向前探了探,握住了我的手,我任她握着,眷恋地感受那最后一丝温热。
“那哥哥要好好记着这种感受,因为这十年来,我每日皆是如此。”
我无言以对,只能不住地点头。
她又改口:“骗你的,哥哥将我忘了罢。以后日子还长,我不愿你日夜煎熬。”
我涩声道:“理应如此。”
“又来了。”她语带娇嗔,分出两指提起我的嘴角,“主人说的果真不假,哥哥为何总是将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我被她摆弄出一个笑,眉头却始终松不下去:“你口中的主人……是静姝?如果没有她,你便不会死。阿笙,她是不是对你不好?”
她听见静姝二字,一直在我脸上搓圆揉扁的手缓缓止了动作。
我紧盯着她的脸,却见她摇了摇头,神色并无异样:“主人对我很好。她只是……口不从心,明明没什么坏心眼,却偏偏要让所有人都怕她。”
没什么坏心眼?我不敢苟同。
为助云杪渡劫,她先是要取我的性命,见此计不成,就想将阿笙作为我的替死鬼,后来还在我与伏清之间挑拨离间。
单拎出一件事来看,她也绝非是盏省油的灯。
“你莫要说谎。她若是对你不好,哥哥会为你寻一个公道。”
“我没有说谎。主人不仅从未逼迫过我,甚至……还称得上对我有求必应。”
我将信将疑,问她:“真的吗?”
她轻轻点头:“这十年来,我每次想见哥哥的时候,都是仰仗着主人将我换成她的模样,才能与你相会。你与我观星赏月、侍花弄草……就好像又回到了以前在冠神族的日子。虽然不能以真身相见,但我已经知足。”
“干桑那日,不是你我第一次重逢?”怪不得后来我每次见到真正的静姝,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原来那本就不是一个人。
她笑着接道:“是我初次以真身与你相会。”
我沉默下来,回想过往点滴,只恨我实在愚钝。当年灵火一事,我就将静姝错认成了阿笙,而今,又将阿笙错认成了静姝……
还以为是久别重逢,未曾想是朝夕相伴。
我眼中泛起涩意,连忙一转话锋:“你不喜欢伏清?”
那时她总是对我说什么,她夜观天象,我与伏清,缘分浅薄,孽字当头,是凶象,
还说什么,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
即便我再愚钝,也能意识到,她对伏清并无好感,甚至存了敌意。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阿笙始终觉得,你与云杪哥哥要更合适一些。”她拨弄着辫子发梢,神情愤然,“他不舍得让你伤心,可那截死木头就不一样,剜你的心、取你的血,还总是让你难过。”
语罢,她扁了扁嘴:“我不希望见你难过。”
泪水就快决堤,我连忙仰起头,挤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你别这么说,云杪已经有了归宿,至于伏清……他现在对我很好,你不要担心。”
“怎会如此呢?”她面露不解,情绪跟着低落下来,“云杪哥哥这么喜欢你,喜欢到眼里容不下他人的影子。你与他,应当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一往情深容易,两情相悦却很难。”我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这其中因果缘由,只能含糊其词地带过。
阿笙似懂非懂,却也不再追问,道:“但凭哥哥心意。这些事,旁人确是无权过问。”
若换作是以往,她许是要说什么,我不管我不管,你定要与云杪哥哥在一起,诸如此类话语。
看来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她真的长大了许多,已不再像以前那般任性妄为。
我既怅惘又欣慰,想再揉一揉她的发顶,手却自她面容穿过,毫无凝滞。
见抓了空,我这才惊觉,不知从何时起,她身形已逐渐变得透明,不需多时,便会消散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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