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过动摇、有过挣扎,但我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就只是留在伏清身边,仅此而已。
云杪静默许久,忽然道:“少箨。”
我微一怔神,自干桑与他重逢起,他便一直用“你”来与我相称,如今机缘巧合之下,竟还能再听见他唤我姓名,倒令我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我曾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与我不同,自降生起就已拥有一切,十分风光,更是福缘深厚、命格无双。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位很好的母后,单凭这点,我便很羡慕他,羡慕到想将他取而代之。”
闻言,我倒是有些讶然。
云杪从未与我说过他的前尘往事,至于仙庭的风言风语,自是也不敢将水花溅到崔嵬君身上去。
因此,对于他那位兄长的名讳,我确是未曾耳闻。
“后来我想,若有朝一日身份颠倒,他不再是昭华之玉,而是成了个命主灾厄的祸星,一生注定亲缘浅薄、情缘凋零,届时我定不会再羡慕他。”
我默然,如云杪这般身居高位,我还以为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尝到羡慕的滋味,未曾想……
“如今,他确实已不复昔日风光,甚至算得上一无所有。”云杪声音越来越低,几近是喃喃低语,“为何我还是……好羡慕他?”
我当下无言,便只能以沉默作陪,就这样过去许久,我转开眼,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
“云杪,我该走了。”
若是在寻常时候,我或许还会再陪他静静坐上一会,但眼下约定的四个时辰要到了,伏清还在等我,我不愿让他等的太久。
云杪没有出言挽留我,只是在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忽然道:“少箨,你是为此而来?”
我回过身,发现他手上正举着一个骨牙吊坠。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没有上前去取,而是倚着门扉,一动未动。天上自然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如此珍贵的信物,岂是我不付出任何代价便能得到的?
“不会让你为难。”云杪见我面露戒备,凤目微黯,看起来已是疲惫之至,却竭力对我撑出一个笑,“我要你现下只看着我,最后再唤我一声。”
他没说唤什么,我却知道,他想听的不是云杪这两个字,而是……
“主人。”
这两个字一出,我有些轻微的晃神,眼前的景象仿佛丝毫未变,却又好像凭空多出了两个人影。
一个挺拔修长,常着白衣。
一个稍显瘦弱,总裹着件黛蓝斗篷。
蓝衣总是喜欢跟在白衣身后。白衣铺纸在桌,蓝衣便心领神会般地递笔研墨;白衣若是累了,闭眼小寐片刻,蓝衣便要蹲在一旁扇风,半步都不舍得离去。
好像无论做什么事情,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的。
这一方小小天地,其中几番场景变化,于我看来不过弹指转瞬,可于那两个人影而言,却是春去秋来,数百载光阴。
忽然,白衣起身向我走来,我忘记这只不过是个旧日虚影,竟下意识地侧身想为他让路。还未等我有所动作,那白衣已自我右臂穿过,毫无半点凝滞地向竹林走去。
蓝衣紧随其后,扬声道:“主人,等等我!你说过今日要教我习剑的!”
“好,你想学什么?”
“当然是揉花碎玉第三——”
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
我猛然向后看去,这才发现,那两个人影遇了光,慢慢散作千万粒光尘,投入天阙终年翻涌的云海,湮灭无踪。
平地忽然起了阵风,无数竹叶轻响,好似呜咽。
第75章 归去来·其一
178.
我盯着那片早已空无一人的竹林,久久没有动作,好半天,才怔然道:“为什么?”
也许是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到了今日,竟发现有些无从下口,只能用这突兀又稍显含糊的三个字,将这些个算不清的陈年烂账、恩怨情仇,潦草撇下几笔,就匆匆收尾。
“你想要的,皆会得偿所愿。”云杪声音淡淡,与那年在逐春崖上的说辞分毫无差,“而你所憎恶的,必会日日煎熬于苦海,永世不得解脱。”
我眼里隐约觉出涩意,似是有些难过,但又不知为何而难过。
沉默少顷,他忽地笑了声,说了句与现下情形全然无关的话:“玄丹的月亮……”
“真圆啊。”
最后这三个字他说的又轻又软,像是情人间的缱绻低语,却辗转出几分怅然来。
179.
回到阆风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与伏清定下的四个时辰。
他听见推门的声音,抬起眼,有几分怫然不悦,本想出声责罚我几句,但见我魂不守舍的模样,脸色转了几转,最后竟什么都没说。
我在他身边向来聒噪,此时也难得沉默,与他对望片刻后,上前几步,紧紧挨着他身边坐下,再偷瞥他一眼,见他神色并无抗拒,又得寸进尺般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伏清僵着身子,有些局促似的,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手一会抬起,一会落下,最后端端正正地放在腿前,轻咳一声,问:“怎么了?”
他声线偏冷,此时放轻放柔,倒多了些难以言状的风情。
我摇摇头,没吭声。
“受委屈了?”
我还是摇头。
“到底怎么了?”他本就不是块哄人的料,也向来没这耐性,此时见我憋着不说话,方才的温柔转瞬即逝,声音蓦地沉下来。
“……”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开口说起这一切。
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苍阗信物,我却无论如何都开心不起来,只觉得天上好像压下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由无数奔涌而上的不安与恐惧编织而成,快要将我吞没其中。
迄今为止,我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静姝与我说过,逐春崖一别后,云杪已忘却前尘,一切都可从头来过,叫我不要再作阻挠,我信了。
但今日相见,不过寥寥数言,便能看得出他对我与伏清的过往皆了若指掌、尽数洞悉,实在不像前尘尽忘的模样。
先前我以为这是凤凰泣的效用,只将这当成是醉言,没有深思。可现在想来,他眼神这般清明,又哪里像是喝醉了呢?
再者,离火境隶属仙界,乃至关重要之所。他将苍阗信物给了我,难道不怕我一个不察,造成境中妖孽出逃,致使九疆六界的动荡?
……
还是说,里面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妖物?
越是如此想下去,眉头便忍不住皱得越紧。
我不喜欢离火境,因为一提起这三个字,我就会再度坠入很多年前的那场梦魇,无数具数也数不清的火中焦尸,一排排整齐罗列在我眼前。
他们大张着嘴,口腔里面分明已是空无一物,我却还能听见他们凄婉哀绝的声音,一直在喊着——
“疼。”
背脊窜起一股凉意,我打了个寒颤,蓦然阖上眼,试图以黑暗来麻痹自身,却无论如何也避不开那熯天炽地的囚笼。
是了,我在害怕。
但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是害怕这声声泣血的哭喊?是害怕这惨绝人寰的景象?是害怕去面对那些火中焦尸?还是害怕去面对那些……本应由我而承担的责任?
我的心猛然提了起来,满载着内疚、痛苦、悔恨,无数负面情绪交织错杂,无形地紧扼住我的喉咙,快逼得我不能呼吸。
便在此时,身侧袭来一阵极为浅淡的梅花清香,化作山间最捉摸不透的云雾,将我包容其中。
冰冷却温柔,孤傲且内敛。
嗅着这香气,黑暗也不再是黑暗,转而被那些接连燃起的烛火一举破了个粉碎,耳边似轻声回响着一句——
“别怕,我带你走。”
谁会带我走?
他会带我走?
他会……带我走。
我呼吸渐缓,慢慢定下神来,借着伏清揽我入怀的这个姿势,深埋进他臂弯,默然想道,好像……只要在伏清身边,我就永远不会觉得恐惧,永远不会觉得不安。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吗?
如此想着,我竟鬼使神差般地问了一句:“真君……会永远陪着我吗?”
唉,得寸进尺这四个字,想必就是为我量身而作的了。
一开始,我只想着能日日看见伏清便已知足,到了后来,又盼着他能对我动心动情,现在好不容易盼到了,我竟开始步步紧逼,贪图起他的永远来了。
都说贪心不足,只会适得其反,况且他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原谅我先前犯下的过错,我这样问他,他会不会觉得我很贪心、很讨厌?
但是……话都说出口了,断然没有收回的道理。
我怀了几分希冀、几分忐忑,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他是如何作答,然而我等了很久,伏清都没有出声,只是稍稍使了些力,将我拥得更紧了些。
肩脊处被勒得有些疼,但我的心好像更疼。
不知为何,先前那种轻微却尖锐的疼痛又出现了,像是有无数根绵密的针刺破皮肉,毫不留情地扎进我的心口,再用力拔出。
起起伏伏,永无宁日。
我面露迷茫,忍不住想要抬起头,却被伏清一手按住,再不能动弹。
头顶传来他那连缕不绝的呼吸声,平稳规律,既轻且浅,仿佛很快便要随着阆风宫内终年不止的清风消弭而散,再无影踪。
179.
那日之后,伏清总是郁郁寡欢,成日望着桌案上的空白宣纸出神。
我琢磨着或许我是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尊大佛不高兴了,于是想方设法地换着法子给他逗趣。
奈何我天生没这方面的天赋,往往先把自己逗了个开怀,等记起伏清的时候,他早就板着张脸走远了,只扔下掷地有声的四个字——
“不知所云。”
到了后来,我实在黔驴技穷,左右念着他或许还在为先前那个木雕的事而耿耿于怀,便趁着闲下来的空档,手执刻刀,凝神在冠神木上雕个几笔。
还得归功于在泛秋斋的那段时日,我甚至毋需刻意回想,伏清的眉目容貌便已清晰在目。借着这阵势头,不消多时,就将手下的木头雕琢出了个大概。
我美滋滋地看了一会,转念又想道,若是这木雕只有一个,形单影只地摆在桌上,也未免显得太过孤单。
成双成对,才算得上是个好兆头。
想着,我又取来一根木头,打算再多费些心思雕上一个我。
等事成后,就将这两个木雕搁在屋内最显眼的位置,任谁进来这个屋子,都得清楚明白,伏清是我的,而我也是他的,断不容许旁人的插足。
这倒有些像是宣示主权了。
奇怪,我以前分明也不在意这些繁琐细节,怎么如今却较上真来了。
180.
等这两个木雕完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
我揪着被子,翻来覆去了很久,怎么也睡不着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赶快见到伏清。
没能捱到明早,我摸黑下了床,趁着夜色,蹑手蹑脚地推开了伏清的房门。
窗棂还透着光,他肯定还未入睡。
果然不出我所料,伏清站在那扇松木镂空的屏风后头,背对着我在宽衣。
迎着那几簇昏黄烛火,隐约能瞧见那身黑色大氅褪了一半,正松松垮垮地挂在手臂上。听见脚步声响,他顿了顿,却没回头,微一振袖,又将大氅重新披回身上。
这才踱步出了屏风,侧过脸,凤目睨着我:“何事?”
我想给他一个惊喜,自然不肯如实相告,将手别在身后,拈来几句肉麻的话意图混淆他的视听:“我好想真君,真君想不想我?”
他沉下脸:“已是深夜,请你自重。”
我颇有些哭笑不得,真恨不得凑到他耳旁好好问问他,究竟是我心术不正,还是他心术不正。但偏偏我又爱极了他这幅不屑情事,又清高又矜贵的劲,每每遇上,都忍不住出言逗弄几句。
“那又如何?”我步步朝他逼近,煞有其事地一通乱扯,“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事没做过?”
伏清见我越靠越近,几乎快贴在他身上,寂若死水的神情总算破功,紧紧蹙起眉,伸手想推开我。
他跟欲拒还迎似的,没使多少劲,顶多就算得上给我挠个痒,我却顺势向后退了一步,哀哀看他:“真君,好疼。”
“……”
伏清虽不信我是真的疼,但也不敢再伸手推我,只能被我逼的步步后退,直退到窗棂旁,再无后路。
他见无路可退,索性闭起眼,将头撇到旁侧,露出那一截堪比丹霞的耳廓——这倒是跟他头顶垂下的流火珠相映成趣。
若不是现下情形不准,我简直要笑背过气去,他现在这幅姿态,实在肖似那些个被恶霸威逼欺压的良家妇女,空有一腔怨气,却是敢怒不敢言。
我心里本就不存绮念,见他如此忍辱负重,也不欲再多逗弄他,而是将背在身后的手抬了起来,举到他眼前晃了晃。
“当啷啷啷——!看看这是什么!”
闻声,伏清睫羽颤了颤,睁开眼,露出那一泓清泉似的浅灰色眼珠。我见他投来视线,连忙清了清嗓,开始说我这些天来编排的说词。
“站住!”我晃了晃右手边的木头少箨,掐着嗓子唤道,“来者何人?”
紧接着,又摇了摇左手边的木头伏清,压低声音,“吾乃那东极主人,清英真君。眼前是何方宵小,竟敢阻拦吾的去路。”
说到这里,我记起先前几次的失败教训,抽空瞥了一眼伏清。
他微微垂着眼,看向我手里的木雕,面色无甚波澜,也不知究竟是喜欢这出戏还是不喜欢,但好在他这次没有转头就走,看来是并无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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