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抡起双臂毫无章法地一通乱打,却因受制于他,被悉数避过。到后来,他被我闹得心烦,索性用捆金索将我绑在一处。
“你、你要干什么?”我见动弹不得,心生几分惧意,语气软了下来。
昭华方才被我折腾得够呛,朝冠上垂着的流火珠也散落几颗。
他站在我面前,神色极为不悦,浅灰色的眸子浸着清光,低声斥道:“叫你在殿外等我,怎么不听话?”
我恨恨心道,他叫我去我就得去?谁给他惯的臭毛病?我真该替天行道,为他不作为的母后好好管教他一番。
但我到底还是存了几分忌讳,不敢随意落人口舌,只能憋出点泪花,泫然欲泣地看向主人:“主人救我!”
方才那场闹剧,主人只是冷眼站在旁侧,极为漠然。惟有在听见我求救后,神色才堪堪一转,露出那一成不变的笑容来,柔声劝道:“竹罗无意冒犯,还请兄长饶了他罢。”
主人果真还是向着我的。我不禁飘飘然,只想挣开捆金索,一个乳燕投林,就此扑入他的怀抱。
不知为何,那瘟神见着我对主人暗送秋波,脸色更差,嘴里分明说着:“云弟所言极是。”却又不动声色地向前走了一步,恰好挡在我与主人之间。
这之后,无论我再怎么张望,都只能与昭华那张晦气的脸四目相对。
见与主人鹊桥相会无期,我脸也沉下来,直截了当地问他:“你究竟要干什么?”
昭华没吭声,收了捆金索,又抬起手。我余光一瞥,这才发现,原来他左手提着食盒,用材极为精美华贵,还刻有仙鹤浮雕。跳踯如飘蓬,举翅似飞雪。
“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谅主人在此,他不敢随意造次。我掀开那食盒,丝缕青烟缭绕而出,挥手拨开,里面竟是两碗我日思夜想的雪丝羹。
可是下了毒?或是什么含笑散?我狐疑地看了眼食盒,又看了眼昭华,有些拿捏不定他的意图。
昭华玉面染红,神情微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视线游移开来:“不喜欢?”
自然是喜欢的。但是再喜欢的东西到他手上,也成了我的不喜欢。
“假好心。你自己留着罢。”话音刚落,我怕又被他故技重施地拽住衣领,紧忙三步并作两步,躲去主人身后。
有了庇佑,我稍稍心安,探出头来,又冲他扮了个鬼脸。
今日不知怎的,昭华被我这样挑衅,竟也不动怒。默然收好食盒,转过身,目光分明落在我身上,却是对着主人道:“云弟,既已来了,不若多留几日。”
千万别。我心下一惊,紧紧攥住主人衣袖。
上次好不容易将这瘟神从玄丹送走。没了他,我吃得好、睡得香,日子不知道过得有多快活。这还没逍遥几天……我可不想天天找自己的晦气。
主人淡声推拒:“族内尚有要事,不便久留。”
“只留三日。”昭华顿了顿,“云弟可还记得?三日后是我生辰。”
“……”
依我对主人的了解,他一旦沉默不语,便是有所动摇。想到接下来的三日许是又要受苦受累,我眼前一阵发昏,快要站不住脚。
“母后也常言,说你孤身在外,与我们合少离多。眼下趁着我生辰,正好聚上一聚,她也有许多话想与你说。”
那厮不依不挠,一番话说的是天花乱坠。主人自幼亲缘浅薄,或许会为之动容。
我却是不信的。
依我看来,主人乃昭华同父异母的兄弟,并非伏泠娘娘所出。既无亲缘为系,她怎会这般好心去张罗什么阖家团圆?其中定是有所企图,不可大意。
想到此,我忍不住道:“主人三思!”
“无事。”主人似是心意已定,微微颔首,“伏泠娘娘好意,云杪心领。既如此,一切听任兄长安排。”
第80章 巫山一段云·其二
听任昭华安排的下场就是,我与主人被分到了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宫院。烛花楼在东,璧月阁在西,隔了有十万八千里远。
我不乐意,赖在主人身旁不肯动,吵着嚷着要换一个地方住。
昭华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不行,琳琅天阙只余下这两间空出来的宫院。要么就住烛花,要么就睡地上。
我虽不信他的鬼话,但也拿他没辙,只能扯扯主人的袖子,低声恳求道:“我与主人同住璧月可好?烛花和璧月相隔这般远,许多事照看起来不方便。”
主人还没说话,那瘟神又像被点燃了的炮仗,阴阳怪气地开腔:“不若照照镜子?云弟可未必想与你同床共枕。”
什么同床共枕!我脸涨得通红,连忙解释:“主人你莫听他瞎说,我并非……”
“竹罗。”主人打断我,柔柔一笑,“既如此,这几日|你无需跟在我身后。若是闲来无事,可让兄长带你四处走走。毕竟,这琳琅天阙的景致,还是兄长更为熟悉些。”
相伴多年,我自然听得出他每句话的深意。就好比这句话,看似是在与我商量,实则不然。
这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我只得点头:“竹罗听命。”
即便如此,我还是执意要先将主人送回房。眼见着门已虚掩上一半,我鬼使神差地上前几步,伸手扶住门框,又叮嘱了好几句有的没的。
主人笑着应了,而后说天色已晚,叫我早些休息。语罢,垂下眼,视线停在我的手上,极委婉地示意我可以放开了。
我依依不舍地用目光描摹了一番他的眉眼,才松开手。不过转眼,他的身影就隐没在冰冷的门扉后,再也看不分明。
“再看下去,天都要亮了。”这声音我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活像个专门拆人红线的瘟神。
我剜了昭华一眼,扭头就往东边走,没好气地道:“就算看到天亮,也不要你管。”
这还没走几步,衣领又被人从后方揪住。我深吸一口气,正欲发作,却听他道:“东不是那个方向。”
我想到自己方才大步流星、胸有成竹的模样,脸青一阵白一阵,顿觉哑口无言。
“蠢死了。”昭华叹。
到了烛花楼,满打满算用了三炷香的功夫。
我懒得追究昭华故意绕远路的行径,也无意多费口舌与他告别。一个箭步冲进房,想将他关在门外。
可惜到底棋差一着,昭华眼疾手快,脚尖抵住门缝,微微眯起凤目,神色极为不悦。
“这就走了?你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我不欲节外生枝,按耐着怒意,轻言细语地劝道:“昭华少君,夜已深了,请您早些回去休息。”
“没了?”
“没了。”
昭华循循善诱:“你方才怎么与云弟说的?”
我明白他这是又想寻我的乐子,也装不下去温驯,连连冷笑:“你休想!”
“说了这些就是你的。”昭华摇晃手中的食盒,语气放轻几分,颇有引诱之意。
想到雪丝羹,我有些动摇,但念及眼前这人的脾性恶劣阴毒,这份动摇转瞬消逝得无影无踪。
我对着那双看起来就很华贵的靴子踢了两脚:“说了不要就是不要。你快些走,我乏了。”
昭华却不动弹,神色古怪地盯着我瞧。浅灰色的眼瞳映着清致月色,脉脉流转间,更是春水微澜。
我被盯得发怵,觉得眼前这人真是莫名其妙,怎会骂也骂不听、打也打不走呢?
但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罢了,不需我劳心费力去深究他的心念想法。还是赶快将他打发回去,然后滚上床塌好生休息一晚,这样明儿个才能有精神去寻主人。
“少君。”我拗不过,只得沉声道,“夜深露重,记得多盖两层棉被,勿要冻着了。”
尾音刻意加重,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其实我巴不得他晚上就寝别盖被子,冻出个什么毛病,第二日没心力折腾我才好。
昭华这才满意,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把食盒塞到我怀里:“接着,小爷赏你的。”
我见他要走,忙道:“慢着。”左右念着这雪丝羹到了我的手里,岂有不喝的道理?但在此之前,我需确认一件事。
掀开食盒,拿起旁侧摆放妥帖的银制小勺,递给他:“你先喝一口。”
昭华没抬手接过,只是用饱含深意的眼神在我的手和食盒上来回打转,张了张口,意图不言而喻。
厚颜无耻、浪|荡成性!
我磨了磨牙,默念着不能浪费粮食,才忍住了想要将这两碗雪丝羹扣在他脸上的冲动。忿忿舀起一勺雪丝,就往他嘴巴里灌。
昭华没料到我会如此,不察间被雪丝呛得连咳了好几声。许是不想被我瞧见狼狈的模样,他忍耐似地微阖上眼,以袖掩唇,眼尾洇润着浅淡丹色,颇有些楚楚可怜之姿。
我心头莫名一软,知晓此事是我做得不妥,想冲他低头赔个不是,又抹不开面子。沉默半晌,我将声音放柔了些,问他:“少君,味道如何?”
“……有些甜。”
我听昭华开口,颇为忐忑地瞧他脸色,惊奇地发现他竟仍未动怒,甚至可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怪哉怪哉。
换作以往,他现在定是要反唇相讥,说什么“滋味如何,你自己尝尝不就晓得了?”,然后再将我方才的行径故技重施一番,方可罢休。
断不会如今日这般好打发。
“你也对云弟……如此过吗?”语罢,昭华又用那种莫名其妙的眼神盯着我瞧,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险些落了一地。
我倒是想。主人连我触碰他都不喜,又怎会允许我对他如此?
情绪蓦然低落下来,我懒得再搭理这瘟神,发泄似地用手中的银勺连舀了好几口雪丝,脸被撑得高高鼓起。
看他吃了这么久也没事,里面应是没有放什么……毒罢?
不料,昭华忽然退后几步,动静之大,连我也不由得分神看去。檐上悬着琉璃天灯,随风轻曳,灵火煦光如崖间倾瀑落了他满身,竟将那雪琢似的玉面映出薄红来。
“你怎么了?”
我咽下口中雪丝,不解地与昭华对视,却见他面色越来越红,快要和浮玉山常胜不衰的霜叶有得一拼。
他没再出声,飞快地转身走了,如避剧毒蛇蝎、洪水猛兽。
我啐了一句,莫名其妙。
蓦然,我灵光乍现,如醍醐灌顶,将他的反常举动想了个透彻。
脸红……便是毒发之兆!原来这雪丝羹真的有古怪!没想到我已如此谨慎,竟还是着了这个瘟神的道。
实在可恶!
我扔下食盒,扶着门框干呕不止,一边呕一边恶狠狠地想,这昭华当真歹毒,为了使我中计,竟不惜以身试毒。下次我若是再信他的邪,我竹罗二字就倒过来写。
拜昭华所赐,我折腾了整宿未眠。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摸索着起了身,想出门去寻主人。
刚打开门,就被一片刺红晃花了眼。
我揉揉眼,原是那瘟神杵在我门前,着了件明晃晃的红衣,打扮的像只花枝招展的孔雀。
我记着昨晚的仇,没吭声,径直从他的身边走过,还泄愤似地用力撞了他一记。
昭华也没闲着,伸手攥住我的衣领,语气阴森可怖:“见到小爷,不晓得打一声招呼吗?”
我转过头,来回打量他几眼,装作恍然大悟地道:“原来是少君。我方才还魇着,以为是哪家的公孔雀跑来我门前开屏呢。”
“你也觉得小爷这身衣服好看?”昭华没听出来我话中的讥讽之意,神情颇有些自得。手一会抬起理鬓发,一会捣鼓衣服下摆,就没闲着过。
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毛病。
但别说,确实挺好看的。这身大红色穿在他身上,丝毫不显艳俗,反而将他衬得肌肤胜雪,乌发明眸,有几分春水生桃花之———
我倏然回过神,狠掐了自己一下。
这瘟神昨夜害我害得还不够,今日竟妄图想用美人计来迷惑我的心神。他这可是失算了,我对主人一片赤诚、一往情深,才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引诱了去。
“不好看。”我移开眼,有些心虚地道,“你这身红衣服又艳又俗,哪里比得上我主人的半分风采?”
昭华沉默不语,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我又道:“你放开我,我要去找主人。”
也不知我说错了什么,他非但没松手,连带着脸色都愈发阴沉:“云弟亲口说让我照料你。你除了乖乖待在我身侧,哪里也别想去。”
我被昭华连拖带拽地领到一处宫院,抽空瞧了眼高悬的匾额,上方笔力劲挺地写着:阆风宫。
途径莲花池,穿过长廊,推开房门。
里面坐着一名女子,着翠纹织锦,簪朝云天鸾。她垂着眼,正聚精会神地穿针引线,侧脸安静宁谧。
窗棂紧闭着,却有几缕微光挣扎着自其而入,洒在她的眉梢、发尾。
听见声响,她转过头来,脸上浮起温柔笑意。
“母后。”难得见这瘟神乖巧温顺的模样。并非在外人面前所伪装的清冷孤傲,也并非在我面前所表现的卑鄙无耻。
原来这便是伏泠娘娘。与凶神恶煞、心机深沉这八个字完全搭不上边。相反地,倒有些像我……所臆想出来的娘亲的模样。
好看,温柔,还贤淑。
我没见过我娘亲。是以,她在我心里,仅仅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而这个轮廓的构成,则皆来自于我的义父云覆玉。
义父在世时,常与我说,我娘亲性子温柔,却并不软弱,甚至有几分认死理的执拗。一旦认定什么,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放手。
说到这里,他摸了摸我的头,叹道,你的性子与你那娘亲,实有几分相似。听义父一言,执拗太过,只会徒生心魔。那些留不住的东西,与其攥在手里,不如放它自由。
义父总喜欢与我说些大道理,大多数时候我都听得似懂非懂,却从未追问过只言片语,想着反正以后日子还长,那些听不懂的大道理,他总有一日能教会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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