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你结亲之后,我是不是又得变回孤身一人?
再不会有人愿意指点我识字习剑。
也再不会有人愿意教导我该如何为人处事。
我好像突然回到很多年前,义父逝世的那一晚。
很黑,黑到我看不清手上沾染了多少血迹,只能默然感受着它最后一丝余温。
也很吵,吵到仿若世间已是万籁俱寂,惟余胸口鼓噪心跳。
一声慢过一声,一声沉过一声。
仿若大限已至,再无生趣。
“竹罗。”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眼前被人用手掌遮上,“走罢。”
我纵有万般不甘,也知此时贸然上前,只会自取其辱罢了。沉默许久,我轻轻颔首,任昭华领着我往来处走去。
直到走出杏花天,闻不见那熏人欲呕的香气,我才稍缓过神来,觉出些不对劲。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巧合?琳琅天阙这般大,也不止杏花天这一个去处,昭华却偏偏要带我来杏花天,偏偏要选在今日……
原来他又在寻我的乐子。
知道我心悦主人,所以故意让我瞧见这番你侬我侬的恩爱景象,好让我快些死心,好让我明白痴心妄想这四个字究竟是如何书写。
我猛地拽开他的手,怒极反笑道:“少君,见我如此,你满意了?”
“我在你眼里,究竟是……”昭华欲言又止,用那种好似被伤透了心的眼神看着我。
分明已酝酿好无数恶毒言语,想要与他争个口舌之快,来纾解我一腔怨气。待看见这个眼神后,我竟会于心不忍。
莫名其妙……简直莫名其妙!
自朝花礼重逢,他就像是变了个人,成天用这种会让我心烦意乱的眼神望着我。
我不喜欢被无关紧要之人牵动心神,不喜欢被无关紧要之人掌控喜怒哀乐。
一点也不喜欢。
义父走后,我活着受罪,生不如死。是主人施以援手,才将我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解救出来。对我来说,主人并非只是我的恩人这般简单。
他是我的救命稻草,我盼了好久才将他盼来。
我发过誓,只要我活着一日,我就会将这根稻草牢牢攥在手里。
除非到死,否则绝不会松开。
我没再与昭华多说一句话,转身将自己关进烛花楼,反复告诫自己——
除去主人……
所有人都不能、也不配牵动你的心神。
屋外又响起笛声,如寒风吹彻,萧瑟冷凄,久久不止。烦躁难安的情绪在这阵笛声中得以安抚,渐渐地,我生出些困意,就这样伏在案上睡着了。
一夜无梦,竟是难得的好眠。
“当啷啷啷——”
耳边乍起一道惊雷,我眼皮沉重极了,怎么也掀不开,只能冷下声音,企图吓退来人:“闭嘴。”
那个声音却不依不挠,语调更是千变万化。
“放肆!胆敢叫小爷闭嘴。不知来者何人?”
“吾乃玄丹主人座下侍从,竹罗是也,九疆人称“笑面阎罗”。眼前又是何方宵小,竟敢阻拦吾的去路。”
笑面阎罗?我怎不记得我有过这等风光称号?
神思清明几分,揉着眼抬起头,那瘟神正与我对面而坐,身板挺得笔直,左手提着笑脸木雕,右手拿着哭面人偶。
昭华见我目光投向他,不紧不慢地操纵着那个哭面人偶,移到他面前,堪堪挡住整张脸。
“你问小爷的名讳?那你听好了,我就是那卓尔不凡、英姿飒爽、威震九疆的——”
昭华故意拖长了声音,指尖微茫闪过,那人偶剧颤不已,竟似活转过来,玻璃珠镶嵌而成的眼球泛出灰色的光。
“灰眼王八。”
我本以为他大清早在我面前单口唱双簧是为了自吹自擂,颇为不屑地想赠他个白眼,直到听见最后这四个字,白眼没翻出来,倒是绷不住笑了出声。
“……不生我的气了罢?”
昭华移开哭面人偶,凤目浮起浅淡笑意,犹如冰雪乍消,直将那张本就不俗的皮囊衬得更为清丽出尘。无论怎么看,都和王八这两个字挂不上钩。
原来他这般作践自己,是为了逗我开心。我自己都无所谓是否开怀,他何故要在意?
真是莫名其妙。
不过我这人惯来吃软不吃硬。昭华既然肯主动向我示好,我也没有再端着架子的必要。况且……昨日我亦有不妥之处,说到底不过是迁怒他罢了。
我想冲他低头认个错,讷讷许久,还是没能抹开面子,只能转而道:“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吗?还在这里与我耗着作甚么?”
“生辰?”昭华沉吟片刻,忽地振袖起身,拉起我的手往外走去,“同我来。”
“放……你先放开我!”我不想与昭华当众拉扯,到时闹出些流言,只怕就是有理也说不清。
使尽浑身解数想挣开他的手,几个来回下来,昭华仍是气定神闲,我却已气喘吁吁。
挣扎无果,我也就认了命,不再给自己找罪受,索性随他牵着,问:“这是要去哪?”
“下界。”
“下界?你不打算过生辰了?”
“年年都是如此,过与不过有何分别?”
我瞥昭华一眼,见他不似说笑,轻叹道:“你这般任性妄为,以后要如何入主琳琅天阙?”
“无妨。”昭华未有迟疑,神色坦然,“云弟想要,我自拱手相让。”
怪哉怪哉。
仙界第一人的位子,不知要被多少人觊觎垂涎。他说不要就不要,说拱手相让就拱手相让,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不过相识以来,这倒是我从他口中听见的唯一一句人话。
我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主人确实要比你更为适合些。”
昭华脚步稍作停顿,侧过脸来看我,语气微沉:“并非是他更适合,只是我意不在此。那些墨守成规的死理,无变无通,我自幼便不喜欢,如今亦然。若非为讨母后欢心,我早已自立门户,断不会再留在琳琅天阙。”
这瘟神严肃正经的时候,确是有几分凌厉迫人的气势。我微怔,一时间竟不敢与他对视,目光游移着,最后落在他衣角上,轻声道:“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只是盼你明白……”昭华声音不知何故也轻了下来,“我并不比云弟差。”
凭心而论,我自诩与“巧舌如簧”这四个字能沾上点亲带上些故。虽不至于能将死人说活、活人说死,但以往在与昭华的唇枪舌战中,我也未见得会落于下风。
今日实在奇怪。我非但不敢看他,甚至好像忽然成了哑巴,支吾了许久,才憋出一个“哦”。
我打心底厌恶极了这种被人掌握于手心,任其搓圆揉扁却无处可逃的感觉,但无论是喜是怒是哀是乐,落在这人头上,就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有力却没处使。
糟心,太糟心了。
我与这瘟神定是八字不合,否则怎会拿他一点辙都没有呢?
琳琅天阙戒备森严,各地皆有专人看管。昭华带着我轻车熟路地避开守卫耳目,有几次险些被发现,好在我反应快,这才没出什么岔子。
看这架势,昭华定是不止一次偷偷下界,但既然不是第一次下界,又怎会没有见过雪?
先前在玄丹的时候,他连个雪人都不会堆,只知道摆少爷谱子,一边差使我做事,一边给我添堵。
指手画脚地说这边不对、那边也不对。
我被他说得烦了,气得直咬牙,连搓了好几个雪球,一股脑地全塞进他衣领里。
他分明冻得发颤,但顾及仪态,偏要故作镇定。
我问他死要面子的滋味如何?
他冷笑,掬了捧雪向我扔来,说,滋味如何?你自己尝尝不就晓得了?
……
我抿起唇,无声地笑起来。
先前总觉得,昭华来玄丹的那三个月是我此生最痛苦煎熬的经历。待他走后,我定是永远不会想起他,也不会试图去回忆那三个月来的种种。
如今看来,似乎……也不尽然?
“兄长。”
思绪戛然而止,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以往我听见这个声音,都巴不得赶快凑过去,围着那人好好说上一天的话。
今日则不然。
记起他与旁人耳鬓厮磨的场面,我心里就不住地泛起酸水。按理说,主人从未许过我什么承诺,我也不过只是他身边一个微不足道的侍从,实在不该去奢求更多。
这股气生得不合时宜、毫无立场,我却怎么也没法克制住自己。深吸了口气,我没回头,也没出声。
最后是昭华先开口,短促地“嘘”了声:“云弟,小声些。”
“兄长这是要去何处?”
“我要下界一趟。寿诞事宜,需劳烦云弟了。”
“此时下界恐怕不妥。”主人沉下声音,语气颇为不赞同,“兄长,父君前日还说起……”
谈起父君二字,昭华握着我的手紧了紧,似有不悦:“今日是寿诞之喜,莫要提他。对了,听闻云弟近来对玉琀蝉颇有兴趣。此物几经辗转,最后到了我手上。待事成之后,我定携之亲自登门道谢,可好?”
“……兄长既执意如此,云杪自无异议。”大抵明白说教无用,索性也不再多费口舌。
我被昭华拉着向前走了几步,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地回头望了一眼。主人白衣如雪,迎风飒飒,无言地站在不远处,目送我与昭华双手交握,目送我与昭华坐上辇车。
不在意,也不挽留。
我撩下帘子,竟忍不住想笑。这种耍性子的举动做起来实在无聊透顶,除了扫自己的兴以外,又伤不到他分毫。
便在此时,辇车外传来一声:“竹罗。”
语气温和平淡,我心尖却颤起来,想拂起帘子看他几眼。甫抬起手,我又退缩了。
我怕见到主人无动于衷的笑。
无论何时何地,主人总能温柔地笑着,对我说“有劳”,对我说“无事”。
我不知道他的笑是否因为发自内心的开怀,也不知道他的“有劳”是否出自于真心的感谢,更不知道他的“无事”究竟是当真无事,还是……只是他无意与我多费口舌。
我怕极了他的温和淡然,怕极了他的若即若离。
我想要个痛快。即便只是痛,也比永无止境的揣度猜忌来得利落干脆。
辇车渐行渐远。
我阖上眼,仔细聆听着周围的所有动静,甚至连那最细微的风声都没放过,却没再听见任何下文。
我自嘲心道,竹罗啊竹罗。
无论是赌气,或是耍性子,都得留给那些在意你的人,才能物尽其用。他又不在意你,你何必作出这幅姿态?
何必?何必。
此次下界时机挑得正好。恰逢庙会,周遭人影憧憧,明灯高悬,好不热闹。我与昭华人手一串糖葫芦,漫无目的地穿梭在茫茫人海中。
说到这糖葫芦,方才我闹了个笑话。
我极少来这些人间城镇,不晓得买东西是要给银子的,挑了两串成色上佳的攥在手里,扭头就走。好在昭华银子掏得及时,才免去了我被那小贩追在屁股后面要债的情形。
不过,人间美食自有其独到之处。
糖衣裹得够厚够甜,山楂也够大够酸,我一口咬下去都不带吐核。反观昭华,就不如我来的爽快。
在我极力忽悠下,昭华才极为勉强地尝了一口,而后如临大敌般地拧着眉,抬手想将这糖串给扔了。
“你别糟蹋粮食。”我伸出手,“不吃就给我。”
昭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似乎并不明白我为何会对这种酸不拉唧还有些甜的古怪玩意情有独钟,支吾其词地道:“你把那颗……我……”
我不知昭华到底在扭捏些什么,接过他的糖串就是一口,咂巴咂巴嘴,才想起来要问:“你方才想说什么?”
昭华怔怔看着我,面色又红了起来。
莫名其妙。我翻了个白眼。
我与昭华站在街边看了会秦腔的吹火绝技。那人着戏服,踏左步,半卧鱼势,轻一引火。
火苗有如燎原之势,生生窜上了半空。
周遭叫好声不断,我却十分不以为意。吐个火而已,这有什么难?他们要是想看,我吐一把火保不准能将这座城镇给烧个精光。
觉得无趣,又拉着昭华去看了旁侧的舞剑。
唉,下盘不稳,出剑更是软绵无力、拖泥带水。要是我像他这般使剑,不知道要被主人罚上多少回。
恰在此时,有两人结伴自我身后走过。
“今日那肖大善人的喜宴,摆了近上百桌酒席宴请乡里。醉仙楼、还有善人府西边那一整条长街,都被他给包了下来。”
“不知那新娘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教肖大善人如此大动干戈?”
“要我说,咱也别去瞧那舞龙舞狮了,不如……”
“正有此意!”
肖大善人?
我计从心来,扯着昭华就往那善人府走。可恨我对识路这一方面自幼便没什么天赋,绕了许多弯弯小径,最后还是靠着昭华才寻见那府邸所在。
许是来得太晚,善人府和醉仙楼已是座无虚席,甚至连西边那条长街都满当的寻不见一个空隙。
有人瞧见我们傻站着,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兄弟,别等了,你们来得太迟了,不若早些离去罢。”
“走罢。”昭华也在我耳边道,“带你去别处。有我在,饿不着你。”
虽有千般不情愿,我捂着咕噜乱叫的肚子,也只能妥协让步。
没等走出这长街,我耳尖忽如撩了火,变得万分滚烫起来。接踵而至的,是一阵极为强烈的妖气,甚是浓郁,闻起来像泥潭中腐烂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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