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至千年,从未遇见过这等莫名其妙之人。
像恶鬼索命、怨魂缠身,令我避之不及。
我无法再故作平静,逃也似的奔向主人,将昭华远远甩在身后。但方才那三个字仍是阴魂不散,围着我的耳边响个不停。
“他会的。”
“他会的。”
“他会的。”
……
我不会。
我永远不会。
回到玄丹后,日子十分清闲自在。
期间昭华登门造访过好几次,我早早得知消息,每次都特意避开他,躲在竹舫里不出来,也不吭声。
所幸昭华并无拆门的恶习,只会立在屋外,与我说些无趣的故事,大多都是他在琳琅天阙的所见所闻。
单调枯燥,且乏味。
听得多了,他上一句话落,我就能猜到他下一句要说什么。譬如,“今日早起”这四个字,就该接“朝中议事”这四个字。
还有,忙完朝中的事,昭华会陪伏泠娘娘坐上一会,品个茶、尝个点心,而后回房作满十幅画作。
一幅不多,一幅不少。
满意的自不必多说,至于那些不满意的,会被葬入灵火,烧成齑粉。
迄今为止,他所满意的,也仅有两副画作。
不知上面画了些什么,若有机会……
我收回思绪,面无表情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没有机会。
这个人莫名其妙,难道我也得跟着他莫名其妙起来?
眼见着入了冬,天上飘起鹅毛细雪,诞辰之日近在咫尺。我忙碌起来,开始着手安排寿诞事宜。
借着职务之便,我屯下许多同心烛,花了些心思雕成样式各异的品相,摆放在屋内的各个角落。而后取下腕间的干青珠,重新编了条细绳穿好,揣在兜里,日夜盼着我的生辰能早些到来。
到了腊月初三,我邀约主人留在竹舫,故作玄虚地替他蒙上双眼。等燃起最后一根同心烛,才教他扯下蒙眼的黑布。
主人微睁开眼,环视四周,难得有些讶然。
“竹罗,这是要做什么?”
“自然是为你我过生辰。”我笑盈盈地端出两碗面,摆在桌前,冲他挥挥手,“主人,来尝尝我的手艺。”
他绕过脚底围着的同心烛,素手握上竹筷,笑着打趣:“你的手艺较之以往,可有了进步?”
我想起先前有几次心血来潮下了厨,做出来的东西……色香味三样,是样样不沾,着实难以下咽。主人为了不拂我的面子,每次都会象征性地动上一筷,就再不多食。
“这次绝对不会出岔子。”我拍拍胸脯,气势到了,话却说的没什么底气。
主人撩起衣袍入了座,又向我使了个眼色,示意让我也跟着坐下。
我与他对面而坐,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吃着长寿面。丝缕热烟越浮越高,将这凄冷竹舫也氤出几分人气来。
这面难吃极了,煮的时间太久,已糊作一团。我却意外地好胃口,连带着那碗汤都风卷残云般地下了肚。
吃饱喝足后,抬眼去看主人。他那碗没怎么动过,只斯斯文文地夹了两筷,细嚼慢咽一番,对我笑笑:“不错。”
我不戳穿他,拿起桌案上那根最精巧的红烛,放在他手中,道:“主人许个愿罢。”
“此举倒可免去。”主人这次没依着我,将那红烛推开,“我不信许愿一说。”
我劝不动他,只好自己亲身上阵,许了三个愿望,一愿他日日开心,二愿他夜夜好眠,三则愿他诸事皆能如愿以偿。
而后一鼓作气将那烛光吹熄。
“成了成了!”我拽拽他衣袖,“主人猜猜我许了什么愿?”
他问,可是早日飞升?
我违心地夸他,主人真是神机妙算。
他笑笑,不再言语。
见他默然不语,我又问:“您当真不记得自己生辰了吗?”
他转眼看我,“嗯”了一声。
“主人怎能不记得自己的生辰?”我安抚地拍他脊背,轻叹道,“这样吧,若是真的想不起来,我将我的生辰送给你。这样来年今日,主人就也有生辰可以过了。”
“生辰怎能随意送人?”
他的回应还是与上次如出一辙。
既是我的生辰,我想如何便如何。
我装作听不见,自顾自地说下去:“不对不对,不仅仅是来年今日,还有来来年的今日,来来来年的今日……总之,以后的很多年,我都会陪你一起过。”
主人沉默半晌,颇为开怀地笑了起来。神色并非全然的欢喜,反倒有几分讥嘲。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主人笑罢,指尖拨弄着熄了光的红烛,淡声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现在虽这样想,但总有一日会觉得厌烦,会想离开玄丹,离开我的身边。”
我怕他不信我这一片赤诚真心,急得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我不会厌烦,不会想离开玄丹,更不会想离开主人的身边。反正,就像那句话里说的一样,我心……我心……唉,总而言之,我的心就跟那块石头一样硬得很,怎么转也转不过来的。”
主人静静看我,唇边笑意更深。
“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上次教你读的书,定是又没看进心里。”
我怕他又罚我抄书,连忙迭声附和:“不错不错,就是这句。主人,草木或有枯荣,沧海或有涸竭。我若是爱一个人,心念便如匪石,永不可转也。”
“永不可转也?”主人若有所思,“在我看来,永远二字,还是勿要妄言为好。”
我见他神色并无被冒犯后的不悦,松了口气,打算借着这个势头,再接再厉:“我尚有一物,想赠予……主人。”
主人挑眉:“何物?”
我拿出那串珠绳,走到主人面前,如奉珍宝地双手递上,面皮不住发烫。
“我……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除却这颗真心,便只有这颗珠子能给你了。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样东西。我戴了很久,心里只想着……”
我实在太过紧张,几句话说得是磕磕绊绊。
“有朝一日,定要送给我最在意的人。”
这样说,他能知晓我的心意吗?
……他会拒绝我的心意吗?
主人垂下眼,目光落在干青珠上,问:“你是要将这个送给我?”
“对。”
“所以,我是你最在意的人?”
“对。”
“原来如此。”主人表情谈不上动容,笑意浮在面上,不入眼底,令我莫名心慌起来,抓着珠绳的指尖不自觉地用力。
“那主人呢?主人对我……”
他对我,也是如此吗?
主人望向我,笑笑,仍是那般模棱两可的回应:“竹罗以为呢?”
我说不出话,胸口揣着的心不可控制地下沉,耗费数日编织的绳结在此刻仿佛成了烫手烙铁,我再也握不住,指尖卸力,干青珠随之掉落。
眼见着它快要掉在地面跌个粉碎,主人广袖微动,将那颗珠子稳当握入掌间。
“竹罗。”主人道,“你替我戴上罢。”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主人话中深意,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只一个劲地点头,虔诚地伏低身子,将那串珠绳穿过他鬓发,系了个漂亮的结。
期间与主人肌肤相触,我立刻止住动作,怕他动怒。他却浑不在意,反而柔着眼波,极其和颜悦色地问我:“好看吗?”
那颗干青珠缀在他额间,似揽尽俗世春色,凝翠欲滴,与他那双湛青色瞳仁相得益彰。
我早该送给他的。
“好看。”我忍不住碰了碰那颗珠子,定定道,“真的好看。”
“若是好看,不如再多看我几眼。”主人好似变了个人,拉过我的手覆在他颊边,语气极尽温存,“与我不必顾虑太多。想看,便看。想碰……”
他抬起眼看我,眸里似淌着水,又柔又媚。
“便碰啊。”
恍惚中,我快分不清主人究竟是那清逸出尘的云间明月,还是勾魂摄魄的九尾妖狐。引得我心如擂鼓,仿若九天惊雷,响彻云霄。
“竹罗?”主人轻声唤,“怎么不说话了?”
到了这种时刻,什么伶牙俐齿、能言善辩,统统都被我忘了个彻底。
我迟疑地反握住他的手,却不敢用力。
“主人,你跟着我,我、我会对你好的。”
“哦?”他微笑看我,“有多好?”
我痴痴道:“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都给我?”主人喃喃低语,忽地侧过脸,轻啄了下我的手背,姿态缱绻,“竹罗对我真好。”
第83章 巫山一段云·其五
腊月初三过去,新年将至。
主人不再抗拒我触碰他,甚至还有意纵容我许多无礼行径。就好比现在,我瞅准取下发冠的空当,偷摸着亲了他面颊一下,他也没什么反应,还能温声问我:“亲够了吗?”
要是我说不够,他许是能将另半边脸也凑过来。
我到底没这么厚的面皮,咳了一声,拿起妆台上的玉梳,小声道:“主人是在勾|引我吗?”
其实我并非想用词这般粗俗,无奈肚子里着实没几滴墨水。
什么吟诗风月,没那能耐。
主人无奈叹气:“并非勾|引,而是打情骂俏。”
“对对对。”我笑了起来,“那……主人是在与我打情骂俏吗?”
“自然。”他极为坦然,“竹罗不喜欢吗?”
我悄悄抬眼去瞥那面铜黄妆镜。
他面容温润如美玉,嘴角柔柔上挑,分明是个似笑非笑的神色,却如竹舫夜色下那阵缠绵的风,教人心甘情愿地被挟裹着与他堕入红尘万丈。
共赴俗世欢爱、情海沉沦。
“喜、喜欢。”我舌头打结,面皮如火燎,只得慌忙移开视线,提着玉梳游曳在他发间。
第三下梳到尾,我停下动作,耳听他悠悠问道:“你为何从来只梳三下?”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这是我最隐晦的爱意,也是最虔诚的期许。
想到聪慧如主人,也有被我蒙在鼓里的这天,我不禁得逞地偷笑,提着声故作高深:“等以后时机成熟,我再告知主人。”
“也好。”他没再追问,“便随你。”
我指尖挑起他发丝,目光在那头如云乌发上不停打转,忽地有了种如坠云端的不真切感。
主人……可是已经属于我了?
他原来已经属于我了。
“主人。”我轻声呢喃,“我好幸福。”
他微侧过头,余光落在我身上,没说话。
千年来的追逐,终于开花结果。
即便生来不为世所容,却依然留得云间那抹皎洁月光,为我驻足停留片刻。
或许这便是苦尽甘来罢。
自此以后,不复苦难,皆为欢欣。
我自背后环住主人。动作很轻,声音比那动作更轻上三分,小心翼翼地,不愿惊扰到这场美梦。
“主人,我真的……很幸福。”
只是为什么胸口那个填不满的洞,仍是越来越空、越来越冷?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仲阳,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
主人早间闭门与云翳议事,夜间也时常不归。
我本想与主人同行,好方便打点些琐碎事宜,却被他柔声婉拒。若是我据理力争,他就冲着我招手,等我走过去,掌心便揽过我腰肢,将我桎梏在他腿上肆意亲吻。
他心跳沉稳,我气息迷乱。
待到我神志恍惚、节节败退,主人方松开粘连的唇,笑着看我,声音低若游丝,如同蛊惑:“好竹罗,可以吗?”
我对上那双浮着翠意的眸子,心神俱醉,早将说辞抛却脑后,只知不停点头。
事后想起,又觉懊悔,悔自己意志薄弱,被主人撩拨两下就忘记今夕何夕。但木已成舟,故而也只能每日雷打不动地候在房里为他掌灯。
往往一掌便是一夜,趴在桌上寐至天明。
今日我睡得浅,掀着眼皮子转醒的时候,天光还未破晓,烛灯的芯也熄了火,屋内昏暗不已。
很少有人知道,我极怕黑。
许是在那夜落下的症结。遇了黑,我便心生惧意,躁郁难安,至今更是愈演愈烈。除却休憩,周身哪怕仅是一点黑,我都忍受不得。
指尖拂过烛芯,微光如流水摇曳,铺满整间屋子,映出如雪霜色。
我怔了怔,抬眼看去,主人负手立在我身旁。
他不知已站着看了我多久,此时恰与我四目相对,眼帘下那抹冰凉眸光还未来得及敛去。纵是周身镀着层暖融烛光,也未将凛冽寒意消磨几分。
“主人?”我惴惴不安,“您何时回来的?”
他这才仿若回过神,唇边凝起笑:“刚回不久。只是见你这般睡去,夜深露重,恐会受凉。今日就罢了,以后毋需等我。”
“我无碍。”
胸口积而不散的郁气稍为纾解,我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轻轻呵气替他取暖。
“主人叫我不要受凉,怎么自己的手却凉成这般?”
“生来如此。”他又笑,“捂不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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