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骨碎裂,需以骨易骨。”云翳稍顿,悠悠叹气,“但举世茫茫,又有谁会愿意抛却得道成仙的大好机会,去救——”
“我。”截过声,我微微垂眼,目光取代指尖,流连过主人眉眼,再开口时,语气已是斩钉截铁。
“我愿意。”
义父生前,总教导我遏制恶念,一心向善,早日得道成仙。念叨的久了,我也将之视为毕生所求。
后来逢变,我更是日思夜想,盼着成仙后,将曾经欺辱我的败类碾于脚下,要令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永世也难以翻身。
再后来、再后来……
从为了守诺而成仙,到为了报复而成仙,再到为了陪伴而成仙。
我心之所求,究竟是何时改变?已无从得知。
我只知道,没有主人,我断不会活着走到今天。
他赐予我新生,亦接过义父生前的担子。
若连他也去往极乐,留我孤身活于此世,纵是能得道成仙,又能如何?琳琅天阙太高太远,那里从来都不会是我的家。
玄丹才是,主人才是。
我内心已有决断,低头在主人手背覆下深深一吻,阖上眼。良久,却是笑了。
义父,竹罗曾向您立誓,说此生定一心向善、问鼎仙途。若有违此誓,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而今毁诺,负您生前所托,恐有因果报应。
但我也……不后悔。
云翳道,为褪仙骨,需走趟临霄丹台。
这临霄丹台,是为十恶不赦之人所设。褪其仙骨、夺其仙籍,生生世世贬入凡尘。
我虽非戴罪之身,但总归是殊途同归。
途中遇见昭华,他见我神色凝重,有意打探,我却是心力交瘁,无意多言,只想闭着眼独自静会。
反倒是云翳,颇为好心地指点了一句:“此行为临霄丹台。即已告知,少君,请让路罢。”
到了临霄丹台,我脚尖才着地,就觉身后袭来寒梅冷香。随之,手被拽住,迫使我转身看去。
昭华像是疾奔而来,胸膛微微起伏,一缕鬓发遇了水,曲绕如水蛇纠缠在泛红眼尾,不比昔日从容姿态。
他蹙眉:“临霄丹台……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念及过会要遭受极刑,我不想费力去挣开他的手,也没那闲情与他辩解,“我再清醒不过。少君,放我走罢。”
“你知不知道……”昭华没松手,稍稍阖眼,似在强自压抑情绪,“若褪去仙骨,你非但今后无缘仙途,还会再难克制妖气,同上回那般丧失理智、到处伤人。”
我沉默片刻,颔首:“我知道。”
半妖之体,生来仙骨妖骨各半,本应互为制衡,缺一不可。
……可那又如何?
我有把握守住本心,断不会沦为只知杀人饮血的怪物。就算形势有变,主人也绝无可能眼见我受苦。
他说过他不忍心的。
昭华见我肯定,脸上神色几度变换,却是笑不像笑、哭不像哭。许是意识到我心意已决,他手上力道或紧或松,如此僵持数个来回,终是缓缓松开我手腕。
我觉得我恐怕是病了。
否则怎会看见昭华这幅模样,我就忍不住地想叹息呢?
“多谢。”我轻声道。
谢他什么?许是……谢他成全罢。
没等至昭华回应,云翳就挟起我左臂,脚尖借力,一举跃过临霄丹台千级玉阶,带我翩然奔赴刑场。
“来者何人?所犯何罪?”
甫一站稳,便有问语接连而至。
我不急着应声,转眼环视而看。这临霄丹台虽为刑场,摆设倒是分外风雅。
布有凌霄花藤二三,意比龙蛇,开作赤玉千盏,依凭着挂有铁拷的刑架,披云染晴,直纵九霄。
皆道褪骨之痛并非寻常,却不知行刑之时,可还有人能分心来赏这满园春色?
我惯会苦中作乐,哄得自己笑了笑,对着那乌衣短打装扮的侩子手道:“我唤竹罗,自巫山玄丹而来,并非戴罪之身,而是自愿舍弃仙骨。”
“自愿?”他微怔,语气有些许感慨,“你这模样,倒令我想起一个故人。”
“谁?”
“琅凤帝姬,玉连环。”
“我与她长得很像?”
“不像。”侩子手道,“只是觉得稀奇罢了。分明将遭受褪骨之刑,你们不为讨饶,竟还能笑得出来。”
我随口问:“那她现在如何了?”
侩子手顿住声,看向我的眼神里带了些悲悯,叹息着说:“前尘往事,休要再提。”
“不错。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行刑,以免日长梦多。”云翳接过话,眸光如有实质,阴冷黏腻地在我身上打转,似无言的催促。
我知他忧心主人,颔首示意,不再多言。走至刑架旁,任凭侩子手拷牢我四肢。我尝试动了动手腕,铁铐很紧,绝无自行挣脱的可能。
没有退路……就好。
说不害怕、不紧张,都是自欺欺人。待我见着了此次行刑的濯荒笔,身子还是不由得紧绷起来。
那笔赤身白毫,宽一指,长三寸。
毫尖有如刀削,切口整齐,细如针尖,透着似有若无的寒芒,可见锋利之至。
“会很疼。”刽子手站定在我面前,“行刑之时,需尽力忍耐,不可丧失神志,否则前功尽弃,须从头来过。”
竟不能昏死过去?
我心寒无比,自知无全然的把握,然想到此举是为报答主人恩情,还是决心一试。
“挨过前阵子,后头会好过些。”
语落,自右腕起,他避开错落血脉,笔尖如刀刃轻巧挑开皮肉,深可见骨,细致无疑地刮去覆在骨上的玉髓。
每逾一厘,痛甚三分。
我冷汗直淌,死死握住拳,几欲咬碎银牙,才勉强止住呼之欲出的凄厉惨嚎。
痛极,却不能晕死过去。
我意欲分散心神,拼命想从往昔回忆中窥见些许美好。
……有了。
我想到小时候,义父心血来潮,说要教我练字。
他落笔苍劲,一勾一撇皆为傲骨,有松竹之形。我远不如他,字迹歪扭难辩,怕被他数落,我就将宣纸揉作一团,藏着掖着不肯教他瞧见。
义父见状,指向我后方,说娘在那里看我。我喜上眉梢,急急转身去看,窗檐旁却是空无一人,这才明白是又中了义父的诡计。
手中的纸张被夺去,我恹恹低下头,等着被义父责罚,却不料他竟气极反笑,捧腹不已。
他笑着笑着,我也就跟着傻乐起来,扑进他怀里,与他在石板上滚作一团。
倒是许久没有那般肆意开怀过了。
我艰难地提了提唇,睫羽淌入虚汗,轻柔打了个转,又沿着眼角蜿蜒而下,水痕淋漓。
眼前的凌霄花藤忽地清晰,忽地模糊。
记忆里义父温和俊逸的长相,被腕上斑驳血痕割裂揉碎,成了水中抓捞不起的明月。
层层涟漪泛开,再定睛去瞧,那上头映着的,已是主人如红酣桃花那般的多情皮囊。
他身携飞花,含笑看我,青色玉坠随风轻晃。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
“……”
“你的尾巴很好看。”
我心神俱醉,再难分辨虚影与真实,只凭满腔热枕情意,嗫嚅着唇,将当年未能宣之于口的话吐露一二:“主人,我的尾巴……是真的好看吗?”
紧抿的唇松了防线,齿间呢喃问语登时被泣血哀鸣所取代。
我最终还是没能问出那句话。
几番折磨下来,我已疼得麻木,嗓眼沙哑得发不出声,头颅无力垂在胸前,木然望着脚底缭绕云雾,耳听那侩子手道:“结束了。”
他替我细致缝合伤处,又启了瓶药助我愈合疤痕。我艰难抬眼,那右半截身子,现下看似完好如初,却也只有我心知肚明,其中已是千疮百孔,再难复原。
手铐被解开,我脚底绵软,不自觉向前跪去。所幸这侩子手颇有先见之明,伸手扶了我一把,才免去我丑态百出。
眼皮渐沉,我却还记着他先前未说完的话,反手攥住他,执意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个帝姬……她如何了?”
他沉默很久,抚上我的眼,轻声劝:“她所托非人。放心,你定不会如她一般。”
我这才安心,勉强笑道:“承你……吉言。”
这两句话已耗费我全身所有气力,我终于阖上眼,安稳睡去。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我仿若被寒冷围困,坠入满溢着梅花暗香的温柔梦境。
醒来时,四周已不是临霄丹台的摆设。
我虚虚睁着眼,发觉额间置着一块寒魄,灵力自眉间涌入,于体内周转不息,将锐痛消减几分。
“醒了?”
待看清身旁那人面容,我讶然道:“伏泠娘娘,怎会是您?”
难道云翳没有将我带回玄丹?
那仙骨呢?他可有妥当收着,带给主人疗伤?
我实在放不下心,掀开被子就想赶赴玄丹。
伏泠却按住我的手,语气不容置疑:“安心在此休整两天,莫要犯傻。仙骨已被云翳取走,吾儿亲自随行,有他坐镇,杪儿定会无碍。”
我提着的心落回原地,喃喃道:“如此就好。”
她扶着我躺下,垂首看了我片刻,眉间笼上轻愁:“这么做,真的不会后悔吗?”
“……其实您不必为我难过。”
我那不合时宜的自尊心又开始隐隐作祟,下意识地避开她怜悯的目光,道:“此番褪去仙骨,我也并非毫无所求。只盼着能挟恩图报,让主人多爱我几分罢了。娘娘,我并非无私,恰恰相反,我是太过贪心。”
“贪心不足,只会适得其反。”伏泠若有所思,目光与我相接,却不像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那双眼,望向了另一个人。
“所以吾学会知足,便再不会觉得失望。”
“娘娘?”
“……只是想起些前尘往事。”她回过神,为我仔细掖好被角,“不说了,继续睡罢。”
第84章 巫山一段云·其六
经过数日调息,我身子已无大碍。此番实在叨扰伏泠娘娘太久,今日无论如何,我都必须动身返回玄丹。
推门出去,挨家挨户问了好几位仙娥,我这才寻见去莲花池的路。
池水清浅,亭角飞檐以莲为象,雕作千瓣,垂以清铃二三,纱幔垂曳,无风自起。
遥遥望见伏泠娘娘站在池边,眉目低敛,不知是在赏池中鲤鱼千尾,还是心事重重却无人可诉。
我正待开口唤她,却见她身后还杵着个缁衣劲装的高挑男子,长发束以嵌玉银冠,右手抵着腰间剑鞘,面色极冷。
二人似在商谈要事。
我识趣地闭上嘴,想转身离开,不料迎面与人相撞。痛呼一声,我揉着额头,分出些许目光看去,竟是昭华。
也不知他何时现的形,还这般悄无声息地,当真是吓了我一跳。
“听这声音,看来你伤势已痊愈大半。”
“……好多了。”倚在他胸膛的姿势太过不妥,我觉出些不自在,退后几步,与他远远拉开距离。
“躲得倒快。”昭华语气没什么波澜,看向莲花池,“你是在等母后?”
我颔首:“走前,想与她道谢。”
“恰逢今日朝中无事。”他提步上前,与我并肩而立,“陪你等一会。”
我知道并非如此,却也鬼使神差地没有像往日那般赶瘟神似的驱赶他,语气颇为平和,仿若在与久违谋面的老友相谈:“你可知娘娘身后那人是谁?”
“是母后长兄,伏夷。”
“确是有几分相似。”
伏泠娘娘生得霞姿月韵,伏夷也是不逞多让。可惜,纵是长相美貌,眉目却过于锋利,如一柄饱饮鲜血的利刃。稍不留心,便会丧人性命。
尤其那双眼,望向伏泠娘娘的时候,分明是昭然若揭的爱|欲,连遮掩都不愿。
哪像是兄长看妹妹的眼神?
我犹疑着该不该提点昭华几句,然转念想道,旁人家家事,我一介外人,又有何资格插手?况且,这伏夷表现得这般明显……
迟钝如我,都嗅出些不对劲。
遑论昭华?遑论伏泠?
我默然垂下眼,发觉昭华不知何时递手过来,掌间落着一根霜白羽翎,毫无杂色,分外剔透。
“拿着。”他耳尖微红,催促道,“赏你的。”
“这是什么?”我虽没见过什么世面,宝物的好赖总归能分清一二。
“……护心翎。”昭华稍作停顿,“你带着它。此物虽不能取代仙骨,却也能抑制些许妖气,聊胜于无。”
护心翎,东极咸阴圣物。
一鹤惟一,一翎难求。
既是护心,给了我,他当如何自处?
我推开昭华的手,沉声道:“还需我将那日的话再说一遍吗?你既非我的至亲,也非我的爱侣。我没有收下此物的理由。”
昭华耳尖微红褪去,沉默了会,若无其事地轻嗤一声:“冥顽不化,你真是块开不出花的木头。”
“你若这么想,便算是吧。”
人情这方面,我向来遵循片叶不沾身的原则。
不拖不欠,清净。
昭华并未坚持,收回羽翎,又撩起我衣袖,两指把住脉象。我下意识地想挣开,反遭他敛目低斥:“别乱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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