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怀抱实在太温柔,我舍不得放手,便放任自己显露片刻的脆弱,而后才轻推开她,故作淡然:“娘娘,少君这头……”
我尚在犹疑是否该留下只言片语,伏泠已打断我:“无论道谢或是告别,都该亲自说出口,才不会留有遗憾。”
“娘娘所言甚是。”我不再多言,俯身行礼,“竹罗告退。”
走过几步,她忽地叫住我,说了句风牛马不相及的话来。
“你应当不知晓罢?其实吾儿喜穿红衣。”她衣衫胜雪,神色温柔,眸光却极沉,“吾那时就想,这孩子,真是与吾当年一模一样。”
回了玄丹,我直奔主人居所。天知晓我有多想一脚将门踹开,但理性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我谨记教诲,叩门三下,而后屏息静待。
不消片刻,门被重重推开,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主人面容,而是个红衣乌发的高挑女子,姿容甚为美艳,偏又生了双圆润杏眼,添上些许无辜的娇憨神态——正是杏花天那位。
她眸光似剑,带着蔑视的态度扫视我几个来回,唇边渐涌上讥嘲笑意:“半妖就是半妖,连礼数都不识得。见到我,还不跪下行礼?”
这分明是有意折辱我。
我自然不会轻易给人下跪,目光越过她,落在不远处的主人身上,心里尚存着些期冀,盼着他能回护于我。可他仿若未觉,眼皮都不掀一下,只悠然自得地品茗消遣。
倒是那女子率先沉不住气,纤纤玉指扣住我下颌,逼着我转回视线,红唇开合:“怎地还不跪?”
我不卑不亢:“您不是我们玄丹的人,我作何要下跪?”
她笑:“就凭我快成为你们玄丹的女主人。”
“我不信。”这三个字我几欲是从牙缝中挤出,眼神未有一瞬游移,直直与她对望。
“不信便不信罢。”她递唇到我耳边,一字一顿,“到时再跪,也不晚。”
语落,她松开手劲,身形融入风,化作流萤而去。
我沉默了很久,才收整好思绪,换起惯常的笑,若无其事地依偎着主人坐下。
“我不信。”我沉声,“她说的,我不信。”
“……好竹罗。”主人终于抬眼,玉白手指围着瓷杯底座打转,柔声道,“你不如信了罢。一月后,我会与她定亲。”
倘若没有先前种种,我此刻就算再不甘,也会给自己留个体面。
但……但是,他曾不顾病体,提灯等我归家。那夜无风无月,我背着他,慢慢渡过望乡桥。甚至,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抱住我,就像义父当年那样,哄着我,候着我,让我别怕。
唇舌厮磨、缠绵爱语,怎能是随随便便就可以与他人言说的?
我想不通,惶然开口:“那我呢?你与她定亲后,我要怎么办?”
主人笑道:“奇怪,我可曾应允过你什么?”
没有。
我说不出话,只得愣愣看他。他沉默半晌,避开我目光,声音渐冷:“既然没有,我与帝姬成亲,又与你有何干系?”
怎么会没干系?
我追着他目光而去,柔声道:“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要喜欢。帝姬不会为你褪去仙骨,我可以。帝姬不会为你舍弃追寻多年的仙途,我可以。帝姬不会为你冒死去取神血,我还是可以。”
语罢,我动作难得强硬,扯过他的手覆上心口的位置:“现在见到你,这里就跳得很快。自听见定亲的事起,还有些疼。所以主人,这件事怎会与我无关呢?”
他手僵住,烛火影影绰绰,连带着面上神色都晦暗不明起来。
“你真是……”主人欲言又止,像是回过神,将未说出口的字句混入笑里,缓慢而坚定地将手抽走,提着袖口轻拭指尖。
“所以,又如何?我从未逼迫于你,是你自愿为之。眼下旧事重提,可是后悔了?在向我讨要你应得的报酬?”
我艰难点头:“你若这么想,便算是吧。我本也算不得圣人,就是个挟恩图报的小人罢了,总想着要你心里多在意我几分,总想着要你眼里只看向我一人。”
“除了这些。”他停顿,又重复了遍,“除了这些。”
我定定看他:“我只要这些。”
除了这些,我还贪图他什么呢?钱财、还是权势?
其他事我皆遂他的愿,惟有此事,恕我不能退让。
他沉默许久,站起身来,翻过手背,掌心微茫掠过,青光渐隐,现出一根通透如翡翠的羽翎。
正是与咸阴圣物护心翎齐名的窥青羽。
“拿着它向南而行。如今琅凤族日暮穷途,蘅山无人执掌。我已打点好一切,等过去后,你便是新的蘅山主人,想自立门户又或是如何,皆随你。”
他语气不紧不慢,从头至尾,皆衬得上沉稳自若这四个字。
“如此,我不再亏欠你什么。往后,你也不要再回来了。”
窥青羽华贵如碧纱宫扇,美不胜收,我却觉得眼睛像是被蜂刺蛰了一下,不等反应过来,我已经挥手将它拍落。
“我不要窥青羽,也不要当蘅山主人。”
“你要什么?”
“主人真的不知道吗?”我轻轻扯他袖子,“我想要一个家。”
“我说过,除了这个。”他眼里带着疏离的笑,姿态从容不迫。
这场输赢已定的对峙中,只有我停在原地不肯放手,身段低入尘埃,坐实了死缠烂打的丑陋嘴脸。
两相对比之下,我忽地生出些不甘,只想撕开他这幅温和淡然的皮囊,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无动于衷。
我也确实就这么做了。
将他扑入床榻,粗鲁地覆上那张色泽浅淡的嘴唇。主人毫无防备,竟真教我得逞,被轻而易举地撬开牙关。
那些不中听的字句被悉数堵住,揉碎在舌尖,化作喑哑哼鸣。
我神识清明,目光在他面容上来回梭巡。他秀眉轻蹙,凤目警示般地眯起,手紧握住我肩,似要将我推开,力道几欲要将骨头捏碎。
我吃痛,却没有退让半分,渐渐地,他动作就变了味,转而下移,在我腰间游曳,或轻或重地搓揉着,甚至意欲往更深探去。
我绷紧后背,直觉有异,紧忙松开唇,迟疑道:“主人,你——”
话没说完,眼前天旋地转,视线再度聚焦的时候,我已经被他压在身下。
那总是齐整的碧玉花冠松散开来,垂下几缕乱发绕在眼尾。
主人背着光,看不清神色,却能瞧见那胸膛正不断起伏,与喘息交织交错,处处彰显着,他其实也并非是那样的从容不迫。
既然如此……
我强忍着对情事的抵触,脚勾上他腰,生涩摆动。
“不要与帝姬定亲。”我捧着他的脸,在干青珠上留下一吻,柔声蛊惑,“主人嫁给我罢。以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会对你好……对你很好。”
离近看去,那双通透翠眸映出了我的姿容。直至此刻,我才惊觉,这令我不齿的妖狐血脉,其实也不无可取的地方。
然而,我已用尽全身解数,盼着能多撩拨他几分,主人却只垂眼看向我,长久地静默。
不推拒,也不应允。
我见此计不成,又打上他衣领的主意,轻言细语:“竹罗为你宽衣,好吗?”
解到一半,他按住我的手,毅然决然地抽身,退至三步开外,手执白帕,拭去唇边暧昧水痕,面上笑意尽褪,只有漠然神色。
我僵在原地,方才被我尽力忽略的难堪之情,此时如百川潮涨,势头极大地反扑回来。
我默然垂首,不再抱有期望,却听他淡声道: “既然这么想娶我,我便给你一次机会。”
我猛地抬头。
“传闻干桑清都台,有一定情灵物,名唤玉魄,万里存一,非幸者不可得。是以这千万年来,惟有画像,却无人见过其真貌。”
“就以一月为期。得玉魄,我嫁你。不得,你就离开玄丹,永远不要再回来。”
第86章 巫山一段云·其八
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摇遍了每一株八棱海棠、挖遍了每一寸坚硬黑土。为示诚心,从头至尾,我没有动用过丝毫灵力,皆是亲力亲为。
然而,眼见一月之期渐近,玉魄仍是毫无线索,我就止不住地焦躁,连带着妖性本能都开始蠢蠢欲动。
所幸体内还有一道仙力与其抗衡,否则——
我呼吸渐促,着实痛恨极了这具半妖之体,胸口戾气渐长,手聚千钧力道,接连将地面震出数道缝隙,这才勉强缓过劲。
待看到眼前惨烈景象,我又觉不妥,指尖拈过灵力,轻抚裂隙,想将地面复原如初,直至目光无意瞥见某处缝隙,似闪着莹润色泽。
我心跳如鼓,跪着向前爬去,伸手探向罅隙深处,不慎间被碎石所伤,鲜血汩汩涌出,浸润这一方干燥土地。
很疼,我却笑了。
眼前这朵重瓣棠花,恰有八瓣,瓣瓣皆是雪白晶莹。得月光垂怜,更显剔透,恍若琉璃。
非幸者不可得?
我原来是幸运的,我原来也是幸运的!
我如获至宝,抱着玉魄痴痴笑了半晌,才回过神,拿起腰间系着的竹牌,两指轻点,这竹牌就化作翠鸟,朝着玄丹的方向飞去。
我迈着虚浮的步伐,坐上不远处的巨石。
此地离玄丹不远,主人脚程快一些,说不定能赶在天光拂晓的时候到来,与我共赏这满月美景。慢一些的话……也无妨,却不知明夜还会是满月吗?
也不对。
只要他来,是不是满月,我都不在意的。
主人,主人,主人……我轻吻着玉魄,神色渐渐温柔下来。这千年来,他与我的点滴,我皆牢记在心,未敢忘怀。等见着了他,我定要逐件说与他听,哄得他将那干桑帝姬抛却脑后。
我从不信铁石心肠,我只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兀坐等月破天明,却不见丝毫人影。
我摊开手掌,在第四个正字旁边又新添上一横。
没关系,定是族中琐事繁多,他抽不开身。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还怕多等上这一日吗?
日升又落,月降又起。
月起又降,日落又升。
如此往复循环,不知过去多少个日夜,我数着掌心的正字,现下还差最后一横,就是满打满算的六个。
一月之期就快要到头。
先前那因为玉魄而活转过来的心脏此时如覆了层冰,快疲惫地跳不动。
前几日我还能找些借口为他开脱,可到了此刻,自欺欺人应当到此为止。
他只是不想见我,仅次而已罢。
抬眼望去,天边月轮仿若只手可摘,实则却遥不可及。就好比我与主人,每次被他拥入怀里,耳鬓厮磨地温存时,我便骗自己说他也是喜欢我的。
其实我知道不是。
他的笑意太飘、太远,就如水中明月,是梦幻泡影。
迎面袭来寒风,炸起轻雷二三,黑云翻着墨色遮蔽明月清辉,万丝先是如跳珠,来势微弱,而后倾如决堤,渐急渐促。
我将玉魄收入怀里,环膝而坐,静赏这烟雨朦胧中的干桑,不避也不躲。
都说玉魄万里存一,非幸者不可得。我此时得到了,却也不觉得自己十分幸运。
因为我等的人,好像永远也不会来。
一霎雨声中,神识仿若一分为二。
有怒其不争的:“你别等了!他若是不回来,你便不要等了!”
有执着不悔的:“我只是不死心。即便生来不为世所容,也会奢求天边那束月光,能为我驻足片刻。”
这是最后一晚。我告诉自己,倘若他今夜还不来,我就……真的不等了。
忽而,身后传来极沉的脚步声,破开铺天盖地的雨幕,走到我身侧,顿住步伐。我屏住呼吸,心跳如鼓,猛地抬起头。
来者手持白绡鎏金伞,即便身处暴雨摧折下,仍是闲庭散步般地悠然自在。
白衣不沾雨势、不染尘泥。
我眼里却淌着雨水,极难睁开,又因寒冷,冻得齿间发颤,只能轻声唤:“主人。”
“……”
“我已经找到了你要的玉魄,那你也答应我,不要与帝姬成亲,好不好?”
话音刚起,就淹没于雨声中。
他不知听见与否,默然倾过伞面,为我遮去风雨。我得以缓口气,揪起又湿又重的袖角,胡乱擦了把脸,顿觉此时形容狼狈,无端生出些自惭形秽来。
我只得避开他目光,才有递出玉魄的勇气,手高举至额际,他却迟迟没有接过。
良久,头顶传来叹息般地声音:“竟真教你找到了。”
“主人。”我抬眼,忍不住催促,“快接着呀,这是……是聘礼。”
他眼睫轻颤,指尖轻拈着玉魄蕊,神色有一瞬的空茫: “好竹罗,你总能令我意外,令我——”
我还未来得及欣喜,就听他蓦然收声,玉魄瓣瓣碎裂,散作万千明光,湮灭无踪。
手心沉甸甸的重量登时轻了,我下意识地合拢五指,又缓慢地撑开罅隙。
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抓到。
“……为什么?”我问得很轻很慢。
“是我骗你。”他亦应得轻慢,“搬出玉魄,不过是想让你知难而退。玉魄玉魄,万里存一,非幸者不可得,而你,从来都不够幸运。”
他的字句如淬了毒的刀刃,不仅将我剜得生疼,还需受着伤处愈合后的漫长煎熬。
我怔住,静静看他。分明还是那张秀致面容,眼尾斜斜上挑,迤逦出三分动人意态。
再熟悉不过……
再陌生不过。
我惨然笑道:“这千年来,我都是以你为先,费尽了心思,牢记你的喜好、观察你的作息、打探你的过往。我曾经以为,这世上定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主人。但现在,我觉得我错了,又或者我没有错,我只是一直在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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