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舒彩亲手酿的,准备大寒日凇云生辰的时候送给他。桃子酒果香馥郁、清冽甘甜,度数还不是很高,凇云很是喜欢。
由于此酒是抱玉城一家酒厂的独家秘方,舒彩试验几次失败后特地拜托玄子枫辗转供采人的关系,才购买到配方。她从去年夏秋开始折腾,直到现在开坛,才选出两坛比较满意的成品。
玄子枫在酿造过程中是帮了忙的。
比如,在里面偷偷放了媚骨纵情的药。
那药很是高级,无色无味,在桃子香甜之气掩盖下,任谁都看不出、尝不出与正常的桃酒有什么不同。
但那甜美的酒香飘入玄子枫的鼻尖,却让他感到恶心,几乎无法呼吸。清冽的酒液中似乎藏着毒物翻涌,在玄子枫眼里是那般污浊不堪。
玄子枫忍受不了心里的翻江倒海,起身离开小客厅。
推开窗,他顺着神木的树枝爬到观星台,静静地坐着,任由已经十分凛冽的晚风吹拂他的衣角。
抬头,星辰在头顶清晰而灿烂;俯瞰,抱玉城的灯火是人间的星河。
来这里三年多了,玄子枫看得很多,响玉阁的布防、神木塾的机密、见不得人的私情……但也看得很少,至少他从未这样看过这里,无论是星空还是人间的烟火。
前者他不得不看,那是任务、是命令;后者他不敢多看,因为他知道,这些都不是他的。
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假的身份、假的年龄、假的生辰,甚至连“玄子枫”这个名字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是聆风堂的暗探、神木塾的弟子还是抱玉城的供采人?
他究竟是为何而来的呢?
响玉阁的机密,他是窃取不成还是根本没想窃取?凇云的床,他到底是真的爬不上去还是没有真心想爬?
秋日的冷风吹着,神木的叶子“沙沙”作响,亦如玄子枫纷乱的心绪。
就在这时,“秋川”轻轻嗡鸣,闪出一道莹白的光。
剑身涌出来的剑意,似乎在冥冥中指引着玄子枫挥舞它,斩断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
顺着神木导管飞下,神木塾的操场上,玄子枫第一次和秋川配合,施展他练过无数遍的剑法。
钩、挂、点、挑、剌、撩、劈。
剑锋所至,惊白帝,鬼母夜啼。
其实玄子枫本不是用剑的,作为暗探成长的他,手中最常用的是粗粝的匕首。草芥之人是没那个资格和福气摸到剑的。为了对凇云下手,聆风堂才培养了一批用剑的暗探。
但玄子枫也是真心喜欢剑,不然未曾有名师指点过的剑法也不会精湛至此。
只是,还差那么一点。
这说不清、道不明的障碍好像永远都拦在玄子枫身前,将他困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泥潭中,越是挣扎就越是深陷。
秋川与玄子枫都明白,他们差了些东西。
不多,只需毫厘,就足以让人愤恨与狂躁。
就在灵力愈发生硬,剑气也乱得一塌糊涂之时。
“玄子枫。”
凇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落下,断了玄子枫的剑法。
“心乱了剑法也是乱的。先停一停,把自己整理好了再说。”
明明本身只是有些焦躁,可凇云的出现和话语,非但没让玄子枫静下来,反而让他的心愈发的鼓噪,几乎要撞破他的胸膛。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流过下颌,滴落在地面上。玄子枫这才发现,他的灵力竟然已经消耗了六成多,而月影也早已移动了位置。
见玄子枫久久不能平静,凇云掌心凝了清心诀,轻轻拍在他后心。
“从起式开始,运剑。”
被清心诀强行静下来的玄子枫此刻有些混乱,脑子也不怎么好使,顺着身体的记忆照做。
“停。”凇云手持一根竹竿,轻轻挑起玄子枫的手腕,“剑锋偏下,剑气顺势倾泄。剑法要一气呵成,起式便是散的,后边怎么聚得起来?再来。”
玄子枫凝神微动,反复练习起式,直到凇云点头才继续下一式。
“点到即可,不要过多停留。”竹竿借力击在有些凝滞的动作上,让其顺着剑气调转方向。
不过普普通通的一根竹竿,力度的控制却是妙到毫巅。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将困扰玄子枫的浓雾,轻描淡写地拨开。
“形、气、劲、意、神。形健但势弱,气、劲实但思虑过重以致游移,意定但神不宁。所以才欠了些火候。”
待到一招一式都分别过了凇云的眼,玄子枫便再次将剑法连缀。不过在原来的基础上稍作调整,秋川的剑气便立竿见影地流畅飘逸起来,剑锋所指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
然而,半分半毫的瑕疵都瞒不过凇云的眼睛。
“剑不是耍给人看的。或御敌,或练身,或锻心,或凝神,都不是为了博人眼球,不要介怀旁观之人。习剑时,眼前无敌似有敌,方能战时有敌似无敌。”
“叮”!
金玉碰撞之声入耳。
玄子枫清楚地知道自己入了幻境。因为自己身前多了一个黑发棕眸的少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少年时期的凇云。
可那张比现在稚嫩上些许的脸,却全无少年人的锐意和轻狂,宛如深潭般沉静。
黑发的少年凇云动了,不过起式攻来就让玄子枫有些招架不住。
弘正剑法乃是天下第一剑法,少年凇云自幼苦练、精益求精,自然是半路出家的玄子枫所不能敌的。
不过几招,秋川便转着圈飞了出去。
玄子枫有些狼狈地跌坐在地,被寒刃逼近喉管要害。
但那剑无意伤人,转手收回。
“再来。”
两个凇云的声音重叠,在耳畔撞出回响,激起了玄子枫心底的斗志。
待秋川重新回到玄子枫的手中之时,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仿佛那一人一剑本就是一体。
没有比这更加酣畅淋漓的切磋,玄子枫从未像这般尽兴过。
剑锋相对,铮铮然激起锐利的剑意,直至天边隐约泛起朦胧的浅蓝。
熟悉的灵力拍在玄子枫衣衫湿透的后背,中正平和带着清凉,入体后却又泛起暖意。
“悟性不错。回去自己再好好想想,学完的东西别又还给我了。”
玄子枫拭去额前的汗水,将几缕落下的碎发抹平,缓缓平复下起伏的胸口。
他只是怔怔望着凇云。
清心诀未消,可心早就不静了。
因为这如松如玉如竹的人在眼前,哪怕仅仅是那人浅淡的吐息,就足以掀起他肆意流淌的心潮,一次比一次强烈地拍打在朽木般的躯壳。
凇云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此前你的通行文牒不是被殷其雷劈坏了吗?通实楼那边出了纰漏,一直没做出来,这会儿才做好,叫我转交给你。这回可要收好了。”
说着,他便将通行文牒连同折起来的一张宣纸交给玄子枫。
“我虽说过可以不守宵禁,但也别熬通宵,早点回去休息。”
他转身正欲离开,却又停下,微微侧身,道了句,“恭贺生辰”。
秋风落叶,飞扬时便可一叶障目。待到风停,那人的身影早已不知所踪。
玄子枫将通行文牒收入灵玉佩中,展开那张宣纸。
墨香萦绕,那字是熟悉的飘若游云、遒美俊秀、自然平和。
【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玄子枫久久地定在那里,出神地望着那笔锋流转间的气韵。
……
清晨,舒彩永远是最早醒来的。
简单洗漱后,她将客厅内的桃子酒收入灵玉佩中。所有的动作十分小心,生怕弄出声响,惊醒了浅眠的玄子枫。
离开宿舍之前,她轻轻带上玄子枫忘关了的卧室房门,瞥一眼小仙男睡得香甜的模样,不由得露出姨母笑。
她不知道的是,不过半个时辰前,有两坛桃子酒摔碎在抱玉城的城郊。
一把火把那芳香的酒液烧得一干二净,也将暗探的身份焚烧成缕缕青烟散去,了无踪迹。
☆、天下宴罢酒未消
香炉是飞鸟之形,燃着袅袅青烟,把室内熏成沉稳的檀香味。
凇云将青瓷茶盏放在唇边轻呷,赞了声“好茶”。
并无过多寒暄,阁主王珏秉承他一贯以来开门见山的风格,道:“五年一度的驭灵师宗门集会过一阵子就要开始了,这次集会各门派的意思都是‘炫娃’。”
“阁主放心,那群小崽子不会给响玉阁丢脸的。作为东道主,自然是要把奖品都赢回自己的口袋,万不会便宜了外人。”凇云狡黠地笑着,指尖摩挲小巧的茶杯,在手中把玩起来。
王珏轻轻点头,轻纱斗笠微微摇晃,不见真容。
“依他们的意思,二十岁以下的都可以参加。连胜峰二十岁以下的弟子,多半都跟过你,也可以勉强当作‘孩子’凑数。”
可凇云却笑道:“这倒不必,怎么也要给其他宗门留半分面子,也别给孩子们招来祸端。神木塾那些半大鸡苗儿足够应付了。”
“行,那就按凇云长老的意思办。”王珏也拿起茶杯,只不过那杯子停在手中,迟迟未有其他动作。
见此,凇云轻轻问道:“阁主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没什么,只是……”王珏一口气饮尽茶水,才开了口,“宏剑宗的少宗主也会跟随宗门参与集会。”
少宗主,说的是宏剑宗宗主之位继承人、宗主卓不群第三子——卓应天。
也就是凇云“狐媚惑主”“分桃艳事”的男主角。
那瑶鼻玉口轻笑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个。”
见凇云脸色无改,王珏这才松了口气,放下茶杯。
“宏剑宗要来,还能拦着吗?若是各门各派的宗主都在的大宴,我出现着实破坏气氛,不去便是。其他的时候,没什么好忌讳的。”凇云一脸云淡风轻,“都十多年过去了。”
这份豁达并非掩饰。
十余年间,凇云的身心皆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早就不是当初的那个模样。而他作为鸡妈妈的生活也有些过于充实,真没那个闲心沉湎于过去。
神木塾内到处都是新鲜的、年轻的血液在沸腾着,需要某只鸡妈妈镇压在此,才不至于扑锅、把麻烦弄得里外都是。
……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了。灵力三段中阶以上,有意向在各大宗门面前耍猴给他们看的,明天之前把报名表填好交给你们彩儿姐。水曜日上午巳时,在九层大演武场集合,进行初选。有其他问题吗?”
弥勒身的凇云环视整个阶梯教室,看到舒彩捂着脸举起手。
“舒彩。”
有些扭捏的舒彩捂着脸问道:“师尊,灵力没到三段中阶,但有其他特长的能不能破格考虑一下!”
整个阶梯教室里的弟子们都忍不住偷笑。
“你还没到三段中阶?”凇云故作惊讶。
舒彩的嘴角向下耷拉着,自暴自弃道:“您说呢?整个神木塾除了我之外有三段中阶以下的吗?”
这回是把舒彩气得连森坦斯的东北部口音都冒出来了。就连初年弟子也顾不上学姐的尊严,笑出了声来。
“行,可以考虑。”凇云逗完小蔬菜心情十分愉悦,应了她的要求。
舒彩冷哼一声,回身冲着整个教室没好气地说:“报名表亥时之前交到1601,过时不候。”
“还有没有其他问题?没有就散了吧。”
弟子们纷纷拿好报名表,回去慢慢填写。
也有人手快,直接填好了,抬手一滑,把纸片推给旁边的舒彩。
舒彩将两份报名表叠好,收入灵玉佩,“恩熙要去是肯定的,不过,鸡仔……这么招风的事情你不是从来都绕着走吗?怎么这回转性了?”
“挺有意思的,玩一玩呗。”玄子枫伸了个懒腰,那张祸国妖民的脸淡淡地笑着。
南泽恩熙把玄子枫从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皱着眉道:“反正这段时间他都跟吃错药了似的。”
“不点儿,你这么说就有失公允了,我家平子哥的药可不背这锅。”穆逸凡用风羽载着报名表,让其飘落在舒彩掌心。
——对我的状态这么敏锐,一定是你们太爱我的原因。
玄子枫笑着向椅背上一靠,仰起头问橘清平道:“橘妈,你不参加吗?”
“我是霜叶山出身,代表响玉阁出战多少有些不方便,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误会。逸凡是森坦斯人,没有这个问题。”橘清平解释道。
“那石榴、冰花花、雷锅锅也不能参加了?”玄子枫起身坐在桌子上,顺道看向围过来的末年弟子们。
郁十六点点头,“是这样,而且从神木塾毕业后,我们也都是要回宗门的。卓瑛姐和殷其雷都说过,很可能这次集会结束就直接跟宗门回去,下学年就不在响玉阁这边了。”
“啊?”舒彩抓住郁十六的袖子,“石榴,你们真的要这么早走吗?”
“没事,我待得久些,等明年六月毕业后才走。”郁十六和舒彩碰了碰拳,面具下的声音也透出了些许不舍。
看着这群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玄子枫不由得感叹道:“也是,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但我相信所有的离别,都是为了更好的相聚。那些天涯海角的岁月,只是为了再会时的惊喜。”
这鸡汤味浓郁的励志发言,惊得众人齐刷刷地盯着玄子枫,那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试图下蛋的公鸡。
郁十六拍着玄子枫的肩膀,用鸡妈妈的语气说:“孩子,你怎么了?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
“……”
玄子枫只得回赠给郁十六一对清澈的白眼。
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玄子枫最近的行事风格确实有些变化。
自从玄子枫摔了那两坛下过药的酒,彻底放弃了自己的暗探身份之后……
87/94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