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他对夏油说,“我能扫描到离表面框架最近的承重物,暂时没有崩毁风险,或许可以直接熔墙进去。”
腰间驱动铠已在说话时转到手中,充能栓逐渐亮起,莹蓝光芒照亮五条波澜不惊的脸颊。他冷冷地看着聚集在外圈的人群,防寒服还在往下滴血,很快与深深浅浅的积水融为一体,沉淀出棕红的色泽。那些人也就低头散了,腾出位置给工程队停车。
这会儿工夫,夏油已挤出时间关停了十三号熔炉内的所有通电设备,对五条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现有的扫描器只能大概探查出外部形变,更深层的立体架构恐怕得花上一段时间。”
“但十三号熔炉的气闸等不了那么久。”五条了然。
“对,所以我们只能冒险进去。”
最后一句话几乎是贴着后脑勺钻出去的。五条下意识转身,在陆续下车的工程队员中看见一个无比熟悉的人。他大步跑上前,揪着夏油的衣领上下打量一番,才带着惊异道:“你跑来这儿干什么?”
他们就站在工程队的抽水泵旁边,声音全被轰鸣的仪器掩盖,五条几乎是喊出来的。夏油把他拉近了点,附耳解释说:“杀幻想种是你们的活,修熔炉可不是了吧?再说现在情势紧急,我担心你一个人搞不定,这才过来看一眼。”
直白的“我担心你”,五条立刻被说服了。他撤掉防寒服,也环着夏油的脖子对他说:“没想到种间战争没惹出多大事,反倒最后这头变异体捅了个大篓子。”
“有任何头绪吗?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么违背科学常理的生物。”
“我不信你什么都没想到。”五条往左边跳了跳,避开一股污水,“两面宿傩的萃取液——倘若这场战争真是源于这东西的解封,有那么一两头摄取过萃取液的幻想种突发变异也不奇怪吧。”
交谈间,抽水泵一直轰隆隆响,工程队负责人只看到赫赫有名的夜枭少将跟个黑发青年搂搂抱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两人脸上都露出微光似的笑意。
作业完毕,外表面的冷凝水已全部收拾干净,工程队打算派出小组勘探有无可供进入熔炉的裂隙。五条松开夏油,几大步走在这些人前面,拔出充满能的驱动步枪往熔炉正墙一怼,扣动扳机。
“走人。”面对被豁然炸开一个口子的工厂,五条朝夏油招手,后者立即跟上,二人一同钻进熔炉内侧。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工程队目瞪口呆,对那道看似粗暴实则精细绕开了所有电路管的爆破点叹为观止,也跟着边摇头边走进去。
领队前脚刚迈,就听见一句“先在外面观察情况”的指令从管道壁中悠悠传来。五条甚至跺了几脚示意他照办。不敢违抗上级命令,领队只得带着工程组撤出熔炉,在安全区域进行外部探查。
熔炉内,五条前于夏油一个身位,军用手电筒照亮沿途经过的每个角落,尽量避开所有因坍塌而裸露在外的电缆与管道。断电后熔炉几乎成了座黑黢黢的废墟,越往里走越伸手不见五指,耳边响起的只有脚步声与冷凝液无规律滴落的动静。
“出故障的阀门在地下一层,但整个片区的地形都发生了挤压变形。”夏油轻声说,避免发生二次塌方,“你的目镜能扫描出什么?”
五条刚好在看战术目镜的屏幕:“两侧挤压导致的地基抬高啊……地下一层应该与我们当前位置处于相近水平面上了,可惜附近缠绕的破碎支架太多,无法辨识路径。”
不同于外部,熔炉的架构从地基起便相当精细,尤其在不知具体损害面积的情况下,若随意扳动或爆破,只会让自己处于最为不利的状态。
“我们不妨先找到总控室。”夏油在墙上摸了一把,指尖轻碾,留意着工厂内部的湿度,“那里应该还有许多保存完好的物资,且门路四通八达,比直接去阀门要好找得多。”
鞋底踏在碎裂的地板上,每一步都会有新裂缝缓慢滋生。五条尽量放轻脚步,将除驱动铠以外的武装全部置入压缩立方体,减弱可能带给底层建筑的一切负重。他们摸索着前进,熔炉内本该逐渐升高的气温也异于寻常的低,似乎热量全都集中在了别处。
首要目的是关闭闸门,然后再对影响稳定性的具体损毁设施进行修正——夏油随身携带工程组必备的工具箱,时常用警示笔在断裂的水管或栅栏处留下荧光标记,防止地形再度移位后二人无法从原路返回。
“是这扇门了。”五条缓缓停下,用手电筒敲了敲扭曲碎裂的电子锁。夏油凑上前,从工具包里翻出铁丝与钳子,伸进锁孔内拨弄几下,“咔哒”一声拎开了。锁是开了,按正常力度推门的夏油却被明显的滞涩感滞留原地,半天没能打开门。
变形的门框与周边管道搅成一团,五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在夏油无奈的注视中伸手抵上门板,驱动铠猝然发力——轴承震动,不堪重负的门板吱吱呀呀晃了晃,朝内倒下。
跨过门槛,尚且完好的总控室映入眼帘。与其他熔炉工厂大同小异,这里分布着连接全工厂的内部网路、监控头与电子信息库,环绕墙周的十来道门可便捷通向任何方向。夏油特地朝恒温柜里看了一眼,意料之内地发现几箱应急食品与药品。
“运气好的话,应该就是这道门了。”五条在朝北的铁门前停步,食指搭上锁孔。夏油仔细观察门框与内外墙壁的衔接,估算出损坏程度不深,便对五条点点头。后者再次发力,将门轻松震开,露出背后的长走廊。
对比平面图,只要穿过皲裂的过道,便能在其后方找到目标气阀。
第九十二章 Chapter 92
依旧以五条在前,二人朝内侧门走去。与保存较完好的外部不同,这个房间从中央开始坍塌了一大半,瓦砾钢筋支棱在外,好端端一个四五米高的处理器碎得满地都是,开裂的天花板还能看见地表之上的光线。
“幻想种第一着陆点应该就是这儿了。”夏油观察环境,沿着磨损的指示牌找到气阀,“破坏震中就在处理器周围,不单止主气阀泄露,其余负责调整压强的效应器也失灵了。”
五条朝他的相反方向巡查:“难怪这里热得要死,外面又有点冷。”
“没错。”
气阀很好找:被压倒在斜向劈落的房顶底下,透过钢钉与汩汩凝水能隐约看见一个扳手的形状。本应用于供暖的气阀凹陷变形,液体一钻出来就被汽化,烟雾冉冉飘起,将小半个房间蒙上迷糊的烟灰。
摸索着探入废墟下,五条擒住一根钢管,以最高倍率的驱动铠带动小臂发力,将掩埋其表的巨石骤然掀开。灰尘漫天飞舞,夏油揪着五条往后躲,两个人都坐倒在地,面前豁出了个仅供一人进出的口子。
“我看着接线口,你去锁门。”夏油当即说,“刚刚看清了,能扛八级地震的强化锁还没坏,只是轴承歪斜导致前后无法对接,可以徒手纠正。”
毫无异议,五条直接卧倒,从窟窿里往内探身,匍匐着挪动到阀门面前。他低声吩咐AI调整战术目镜的能见度,同时重新穿戴防寒服,将指数全部调高,足以抵御或可到来的热潮。
身后传来夏油的数数声,五条便知道这是在提示瓦尔登湖的IP变化量。阀门的强化锁需得卡准IP变动进行对接,否则后续还需额外人手进行调试,会有潜在危险。
配合着读秒,五条抬高右侧身体,朝阀门伸出手。驱动铠重点覆盖对象转为手部,他伸出五指按住阀门扳手,缓缓用力,将门朝环形固定器推入。滚烫的蒸汽喷在防寒服上,百分之九十的热量被顺利转化,仅少量余温透过屏障——即便如此,依旧煎熬难耐。
“24.34.159.154。”夏油口齿清晰地念,“192.168.255.……”
约莫千分之一秒,五条骤然屏息,驱动铠推进力全开——闸门精准无误地压入环形扣,锁孔对齐,于IP变化的刹那间互相咬合,指示灯重新亮起鲜明的绿色。
“呼……”他松了口气,确认不再有气体泄漏,才从窟窿里挪出来。防寒服解除,夏油拨开他被汗水粘在脸颊上的头发,五指轻轻抹掉汗珠,柔声说:“做得很好。”
绿光与终端的提示音同步闪烁,夏油调出控制面板,发现十三号熔炉的气阀门也重新接入网络,泄露指标归于平静。他发自内心地露出笑容,拉着五条的手不肯松,颇有几分得意劲儿。
“这样就算告一段落了了?”五条任由他在自己手背上摩挲,片刻前过度集中的后遗症蹿上脑海,赶着回落的肾上腺素使全身一阵虚脱。
夏油笑道:“至少不再有热源往外泄露。至于这个比往常更冷的冬天该怎么熬过去——且不论已经快到头了,五区那种条件都能活,我倒认为不必担心。”
“——我也没在担心。”五条嗤之以鼻。
休息的空档,夏油已将状况汇报给工程队,对方表示感谢,并保证会持续进行高强度维修。等五条站起来,他们便准备往外走,沿来路返回地面。
就在夏油转过身的刹那,五条通过战术目镜捕捉到一抹亮光。那是源自处理器顶部裂隙、掩埋熔炉的巨型幻想种体内的猩红光芒;似血,似雪,又似无慈悲的雷。那一刻,五条本能地绷紧神经,向走在前面的夏油扑去——他紧紧环抱对方,在卧倒的同时看见遮天蔽日的巨大闪光。
“轰——!”
巨兽毫无征兆地剧烈爆炸,尸体炸成千万碎屑,堪比小型氢弹的威力直接笼罩了四分之一个五区。罡风掀起无数房屋、树木、车辆与街道,包括驻守在外的工程队,全都在亮如雪原的光团中灰飞烟灭。熔炉震荡,大地在足下咆哮,宛如终焉。
重重瓦砾下,夏油昏迷了近半小时才头痛欲裂地苏醒。他有那么片刻几乎无法动弹,手脚被死死压制,身上脸上都很冷。四下漆黑,什么都看不清,视野被残破的瓦砾与钢筋水泥填满。
昏沉的思绪瞬间飞掠十年,将他重新带到那个因追赶幻想种而失足跌落大空洞的黄昏。与上次不同,砖瓦中隐约有绿光闪烁,光源坚定轻盈地穿透黑暗,将稳定长久的强心剂传递给他。夏油便睁眼看着那道光,直到理智如退潮般猛然回笼——他打了个激灵,终于认清情况了。
本该早已死亡的幻想种突然爆炸,十三号熔炉情况不明了,但方才关闭的气闸灯还很稳定。说明爆炸的大量威力应该都挥散到空中了,没怎么波及地底。至于爆炸的原因——既然连这头幻想种本身都是变异产物,尸体能发生些变化也并非不可能。
后脑勺凉丝丝地痛,夏油伸手想摸,却无意中蹭到前襟,掌心沁上一片粘稠。他借着缝隙透入的光仔细看,惊觉那粘稠的东西竟是血迹。
可自己身上并无这么大面积的伤口才对——至少他有感觉的躯干与四肢都只有擦伤与挫伤,不该出现这种性状的血液。那么就是别人的血了,可这片废墟中只有自己和五条,又哪里来的别人?
……哪里来的别人。
夏油惊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才发现周边虽堆满落石,自己身上却连一点被砸或压迫的痕迹都没有。衣服裤子除了被灰尘染脏的部分,便只有大片血迹。至于苏醒时所察觉的凉意,大抵便是这不属于自己的血所致——大块、暗红的血,宛若一朵盛开到极致又凋谢的花。
他站起身,心脏跳得飞快,每一下都重重撞在肋骨上,几乎要把胸膛锤出裂痕。处理器房间完全坍塌,连接走道的门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不到半米高的破洞,能容许成年人弯腰通过。而离夏油躺倒的位置不远,一截钉在水泥上的钢筋戳在路中间,彻底剥夺了他的视线。
水泥板绽开嫣红,浓稠的血聚集在钢筋上,一点点顺着锈迹斑斑的表面往下滴。铁灰钢板盛着满满一汪血,如同在夏油视网膜上炸开烟花,直接让他趔趄了一步。
那东西不是原本就倒在路中间的。根据周围痕迹,应当是随着被洞穿身体的人一起挪到此处,再极其艰难地将钢筋从体内拔出,才会呈现出如此大范围的溅射型血迹。
“不……”他嗫嚅道,蹲下身手忙脚乱地从破洞钻出,丝毫感觉不到全身密密麻麻的痛,“不会……”
走道地面也全是血迹,从内门向外蜿蜒,被鞋底踩踏出凹凸不平的痕迹。夏油上前推门,才发现自己手抖得厉害,连这道几乎散架的铁门都推了两三次才开。
他循着血迹在总控室里寻找,脚步虚浮,恐惧几乎破膛而出。到处都是爆炸后产生的破坏痕迹,好在承重梁基本没坏,还岌岌可危地支撑着天花板。
直到夏油翻过几张歪斜的桌子,在一个储物柜旁看见几缕银发。
巨大的安心感瞬间击垮了他,夏油快步上前,一个“悟”字就要出口,却在绕到正面时卡死,令他险些没能喘上气。
“你怎么……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五条抬起头,脸色白得像纸,却仍在竭力朝夏油笑,“没事就好。”
说罢,捂在腹部的手一阵痉挛,令他不得不更紧地咬住下唇。
夏油生了根似的钉在原地,看着五条被血液浸透的腹部,与背后墙面上妖异蜷曲的血迹;全世界都在干涩粗暴地向他压倒:那块混凝土、那截钢筋、鲜血、几乎毫发无伤的自己……空气像灌了铅,五脏六腑尖叫着挤压彼此,口鼻被沉重的铁锈味阻塞,舌尖麻木,剧痛从头发丝开始蔓延,直到彻底将他淹没。
早于意识,夏油已半跪在五条面前,伸手去碰他捂在腹部的止血绷带,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一颤,烫着般迅速收了回来。他早就什么都听不见了,耳鸣取代了跳到嗓子眼的心脏,眼前所见只有一望无际的血色,如来势汹汹的业火,将要烧尽从今往后的所有晨曦。
“为什么……?”到最后,夏油听见自己细若蚊蝇的声音,“你都做了些什么……”
但五条只是虚弱地笑,收紧那条早已浸透血的绷带,摇头说:“这可不能怪我,人要是能战胜本能——那还叫人吗?”
夏油垂头听着,蜷在身侧的手掐进掌心,口腔内侧的软肉也被咬得血肉模糊。他陷在几近窒息的沼泽中,呼吸急促艰难,仿佛于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时间里缓慢窒息。
许久,五条微凉的吐息拂过头顶,一只沾满血的手摸索着抓紧他的衣摆。银发青年用虚弱得要死的声音故作惊讶道:“又没骂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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