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鸾收剑却没入鞘,仍站立原地问道:“郑公子记住了多少?”
郑照回想了下,摇头道:“一点都没记住。”
赵小鸾回头看向他,怎么会一点都没记住?当时她看过一半就记住了大半,就算是一般人至少也能记住一两个招式,难道这是语出玄机?
郑照道:“真的没记住。”
赵小鸾犯了愁,她执剑道:“我这回慢一点,你看仔细了。”说着便分开双脚。
“等等。”郑照解下腰间的香囊,拿出小罐墨脂,又撕下里衣袖子,然后盘膝坐在石榻上,“请吧。”
……还能这样?
赵小鸾道:“郑公子莫要外传。”
郑照点头道:“自然。”
赵小鸾转身上步,穿剑前点,然后停了下来,看向拿手蘸墨脂作画的郑照,说道:“郑公子,等你记住还是把剑谱送到山里来吧。”等她以后收徒弟,就可以把剑谱丢给徒弟让她自己练了,不必像昙华子一样手把手的教,然后气得向死之心更坚决。
昙华子之所以想死,是因为她觉得众生皆蠢货,这个世界已经配不上她了。
“我记住后定当送还道长。”郑照看了她一眼,又低头蘸墨。
赵小鸾舞剑,郑照画她舞剑。
扣剑平抹,撤步收势,赵小鸾吐出一口浊气,觉得这样慢下来倒比平常更累,尤其是郑乱萤还在画剑谱,不得不每个动作都竭尽全力的标准。她把剑交给醇娘,自己走到郑照身边看他画好的剑谱。
好多黑色的墨点,几乎全是黑色的墨点。
“这是什么密文吗?”赵小鸾抬头看向郑照,满脸的疑惑。
“这里是头,这是两肩……”郑照手指在这些墨点间移动,“等回到家中,用线把墨点连成动作便好。”
他一开始还勾勒线条,后来手指摩擦疼了,便开始点墨点。头用指腹,较长的墨点。两肩手肘手腕膝盖脚腕都用指尖,手掌和脚掌则是指甲划出的三角。
赵小鸾目光随着他的手而动,很快便看明白了这剑谱,她马上说道:“不需要连起来,这样更好。”就算被偷了,无人告知诀窍,拿到这剑谱也得一头雾水。正好这诀窍也可以当做云鹤派历代相传的秘密。
郑照道:“好。”这剑谱虽是方便自己,但最终还是归属赵小鸾,
月色半古寺,醇娘站在石门口目送郑照下山,她看着他在踩过白露细草,闻着微风送来叶叶衣香,突然发觉到他的潇洒自在不是因为他是男子,是进士,是书画双绝的郑乱萤,而是因为袖手一身轻。
赵小鸾道:“醇娘此时正该入我道门了。”
醇娘闻言笑道:“几代单传的云鹤派,道长执掌了没一个月,就要壮大成了两个人,可喜可贺。”
两人说笑着走回到石门内,赵小鸾坐在蒲团上开始找云鹤派祖谱,醇娘看着她这模样,不禁玩笑道:“我有些想反悔了。”
“来不及了。”赵小鸾提笔便写,“我道号清净子,你道号便叫无为子吧。”清静无为,天作之合。
无为子……醇娘看着这三个墨字只觉得恍惚,“这就算出家了?”
“我说算就算了,云鹤派又没有度牒可给你。”赵小鸾起身把祖谱放回原处,“道友,真计较起来,我们得躲着衙门走,毕竟我们都是非法出家。”
醇娘被她逗笑了,笑了一会儿眼睛扫到祖谱下面放着的石匣子,便问道:“那是什么?”
赵小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道:“昙华子没说。”她说完就拂去石匣子上的浮尘,打开了石匣子。
“《莲花下生经》,《净王出世经》,《莲花宝卷》……原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杂乱经书啊,有些还潮了,怪不得昙华子没提过,云鹤派正经的经书都在上面放着。”
说完,她毫不在乎的合上了石匣子。
醇娘皱眉略带嫌弃的道:“等天气好还是拿出去晒晒吧,要不然该生虫子了。”
沧州城里,虫声杂疏。
郑照睡不着,起身披衣走到院中。醇娘的房间已经空了,在临清的雪夜,也是差不多的时候,她从房里出来,暖炉熏风中弹过琵琶。他抬起头,看着漫天星斗摇空蒙,手不禁折下桂枝,合眼回想着剑谱,然后上步穿剑。
赵小鸾飘逸的剑法在他手里变得迟缓,就像她说的,权作强身健体了。
蝶入三更枕,龟榰八尺床。
“少爷,少爷……”翠安在他耳边轻唤,“已经正午了,该起了,姨娘亲自下厨做了馄饨,有个赵家也来人送了帖子。”
郑照睁开眼睛,阳光洒了一地,毫不吝惜自己的光辉。他合上眼睛,侧过身子,
“少爷!”翠安从未想过她这一辈会离开庆国公府,也从未想过当丫鬟最难的事情是叫主子起床。
过了一会儿,郑照还是起床了。
他梳洗完便走去见拂娘,拂娘一边看着他吃馄饨,一边念叨着:“晚上那么晚都不睡,听平湖说好不容易安置了,打个瞌睡的工夫都没有就又起身了,不知什么时辰才睡。白天日上三竿都不起,人家都送了帖子来,你还在睡觉,都是女眷怎么弄,我实在没办法都让当湖见去客了。”
郑照闻言看向当湖,问道:“有事吗?”
当湖道:“赵家大老爷下午未时过来拜访,少爷您用完饭便可准备了。”
郑照点点头,看向拂娘道:“当湖妥当,没事。”
……当湖错愕的看着少爷,他以为少爷问的“有事吗”是问赵家来人有什么事,对不起,是他过于单纯质朴了,跟不上少爷的思路。
赵家两位太爷都是一品大员,在京中忙于朝政,故而这沧州是大老爷当家。
赵宝钺坐在堂上,拿盖子拨了拨茶水,看向坐在上首的少年。已见风姿美,仍闻艺业勤,怪不得早负盛名。他喝了一口茶,好整以暇的说道:“小女凤儿,最近总魂不守舍,我一问家中仆婢,便知她在兴化寺见过了公子。我想,堂堂郑公子,总不会勾引待选女官吧?”
郑照闻言看向赵宝钺。
赵宝钺悠闲的喝了一口茶,说道:“怎么?公子不知道令妹已经是选侍了吗?两日前,刚册封的。”
作者有话要说:修字
感谢在2020-02-22 00:13:25~2020-02-22 23:02: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明明谷谷 30瓶;南笋 13瓶;滚去抄家训 2瓶;瓶邪and黑花、黎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世界编号:1
三日前已册封选侍……
郑蘅吗?
自离京去临清后, 他和庆国府的来往基本断了,所有消息都是翠安觅夏等人从家书中知道然后在对他念叨的。
郑照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郑蘅的样子了。
上次见还是三个多月前在妄园的时候吧, 后来只听闻她准备参选女官, 原来现在已经从女官摇身一变成了后宫妃嫔。
赵宝钺见他一脸恍然大悟, 才发现他居然真的不知道。
虽然选侍一般都是被临幸的宫女才受封的, 对于庆国公嫡女这个分位着实有些低, 但想到独霸后宫的皇后, 最低的分位也格外引人注目了。只要皇上有意开个口子, 后宫就能被有心人们戳成个筛子。
往冠冕堂皇里说,这是建立储嗣,崇严国本。现在谁家有适龄的女儿,不想往后宫送一个, 万一就生下皇子了呢?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和郑蘅一样路——选女官先进宫, 后面再各显神通。
明年的女官选拔估计要血雨腥风了。
“小女待字闺中, 又将参选女官,公子声名远播, 令妹承蒙圣宠, 庆国府犹如烈火烹油, 世人皆在观望,更当自重。”赵宝钺把茶盏放下, “怪拐带良家妇女,这可不好听。”
好烦,好想送客, 郑照站起身看向赵宝钺。
“贵家只有两位千金,不,现在只有一位。尊驾今日来此威胁我,难道没想过与我扯上纠缠,令爱又如何进宫?怪拐带良家妇女,我定没有尊驾更怕这个罪名。”
怪拐带良家妇女,于他身上不难扭转为风流多情,反正他身上传闻多了去,不差这一个。可是于赵小凤而言,便是名节有失,再也进不了宫里。
而且传出这种风声去也不难,只要他找个士子比较多的地方,对着赵府的方向吟一首情诗。
这种才叫威胁。
可惜,他想得出做不到,如若不是因为早起生闷气,甚至难以说出口。
“风约晴云,今日不觉暮春莺老,在下要去孩儿口看杂耍了。”郑照说完看都不看他一眼,拂袖而去。
赵宝钺听完郑照的话本来就气得面色铁青,又见他满不在乎的离去,更是气得手都发抖。他今次拿话敲打郑照,就是怕闹出事来,小凤不能安稳进宫。结果郑照用他的话,原模原样的反将一军。确实,比起郑照来,赵家更怕这个罪名,因此自己现在被他拿捏在手里了。
可这又能怎么办?关不得,打不得,举人进公堂都有个椅子坐,一个进士普通衙门都管不了,公堂都不用进去,凡事只须递个帖子给知府就行。
更别说他名满江南江北,还有个选侍妹妹,事态未明了之前,谁想招惹试试?
但是,在沧州还未有人敢弗他的面子。
赵宝钺握紧拳头又松开,仍就笑着走出了郑家,十分悠闲的样子。
“小小铜锣圆悠悠,学套把戏江湖走。南京收了南京去,北京收了北京游。南北二京都不收,条河两岸度春秋。财主种有千顷地,老子玩耍不侍候……”几个小童敲着铜锣唱道。
孩儿口是沧州最繁华的渡口,运河上高桅长篙,渡口上脚夫装仓卸货,岸边上店肆栉比,而难得无事的人都在三五成堆看杂耍。
杂耍行有句话,叫“没有吴桥不成班”。吴桥县隶属沧州府,以手艺谋生,必须依靠运河两岸的人流,这沧州的孩儿口是年轻吴桥人离乡的第一站,也是年老吴桥人归乡的最后一站。这里有最新鲜的玩意儿,也有最熟悉的老手,所以说在孩儿口摆摊,等于杂耍行当里的会试。
不同的是,会试只考一次,考完忘了也没关系,孩儿口每天都在考,手艺一旦生疏就难以糊口。
郑照在看傀儡戏。二箱木偶,高皆尺余,制作颇精巧,提线师大约二十余岁,妻子抱着孩子坐在他身后。孩子哭闹,妻子解衣喂奶,在人前袒胸露乳已经不避了。木偶正上演着一出精忠报国,黄袍为皇帝、白袍为忠将、红袍为奸相、黑袍为忠臣、绿袍为奸臣,提线师还在唱着词,一人分演生旦净末丑,竟有口技。
“你怎么又来了!”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走了过来,“你个泉州人敢来沧州孩儿口,还没拜会我们老大,叫板是吗?”
他们说着就一脚往木箱上踹,他们动作快,提线师反应更快,弯腰抱住了木箱,大汉一脚踹在了他的背上。提线师被踹得向前倒去,半晌没起来。他妻子浑身一震,抬起头木讷的看了他一眼,抱着孩子躲在了一边,手不住的拍着孩子的背。
提线师脸在地上擦破了皮,跪下求道:“就摆两日,赚到船钱我们就走。”
运河边上大多是南来北往的船夫,虽然在沧州地界他们都不想惹事,但看傀儡戏看得好好的被人打断了,脸色都不好看,又听这提线师哭求,对这几个大汉都指指点点的。
“河上都说吴桥杂耍天下第一,怎么还怕个演傀儡戏的抢生意?”
“走江湖就凭本事吃饭,赶人走真是不要脸。”
“有种就光明正大的比一比!”
为首的大汉听见这些话,只觉得气血上涌,抱拳道:“既然各位这样说,我陈老虎就此立个状子,我出面请人和他比一比。一个时辰内谁赚得银钱多谁就赢,他输了就滚出孩儿口。”
“他赢了呢?”船上力夫听见动静也都下来凑热闹了。
陈老虎道:“他赢了,我陈老虎就不再沾孩儿口的买卖,带着兄弟们都离开去别处营生。”
“好。”提线师看着木偶说道。
“那就一言为定。”陈老虎说完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儿,亲自扶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回来,神态颇为恭敬。老人手里拎着个笼子,里面似有活物。
有人认出来惊道:“这老人是老鼠郭,演傀儡戏的肯定是要输了。”
提线师显然也听说老人的名号,身子瑟缩一下,拿着木偶线的手却没有抖动。
老人到,亮出箱子,里面七八只老鼠。
提线师清了清嗓子,口中一唱,木偶随线而动,演的是临安里钱婆留发迹。老人看了他一眼,走到了另一边,人群跟着他过去了些,不知道他教白鼠做了什么,人群阵阵哄笑。笑声迭起,引人好奇,一波波的人走了过去就没回来。
一个时辰已到,陈老虎笑着走过来,往提线师的面前一看,笑得更开心。
“老鼠郭赚了五两三钱,你一地顶多八钱。”
话未说完,一只白净的手伸了过来,扔了一锭银子落在地上。
“加十两。”
陈老虎怒气冲冲抬头,可待他看到后,硬生生的把气咽了回去,贵公子的穿戴,进士老爷的冠巾,惹不起。
提线师不敢置信的看着地上的银锭,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地磕头道:“谢谢相公,谢谢相公!”
郑照神色平淡,把人扶了起来,说道:“你没那边演的精彩,但我喜欢你的。”
他也听到笑声后过去看老鼠郭了,这边傀儡戏演钱婆留发迹,那边老鼠郭用老鼠演钱婆留发迹,怪不得老鼠郭先看了一眼傀儡戏才走。
同样的戏码,傀儡演和老鼠演,自然是老鼠看起来更技艺高超。而且两相对比,老鼠们憨态可掬,引人发笑。这年头谁不喜欢哈哈一笑?
论好是傀儡戏好,论精彩是老鼠郭精彩。但是他讨厌老鼠,深恶痛绝的那种。
提线师身子一顿,又跪下磕了一个头,反而更开心的说道:“相公喜欢对小人来说比他们喜欢更重要。”
26/124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