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本是良家子,家里穷父亲便把他卖进戏班,从小挨打受骂,他想读书想上进却走不出这泥潭了,到了后来,我是真动情了,可怜他可怜得要命,总觉得我要是不对他好,就没人对他好了。”
“于是三姐进宫的那天晚上,家里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上下都懈怠松散,我收拾了一下首饰细软,趁着天黑从后门走了。”
“好笑的是,他们快傍晚才发现我不在府里的。”
郑蔷眨了眨眼睛,不让眼泪流下来,“三哥哥,你知道吗?自打我记事起,晨昏定省从来没晚过一回,可半天早上我没去请安,他们却没在意。我就算做得再好,也是不重要的那个。”
就连进宫也是郑蘅进,她一开始真以为是选女官呢,呵呵,郑蔷干笑了两声,眼泪流了下来。
郑照看着她,他理解她的悲伤,却又不理解她的悲伤。
如果你是重要的那人,注定要去承担应尽的责任,做很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就算无心去争,也是眼中钉肉中刺。也许不重要,才能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
毕竟无人在意你,你也就不用在意别人,更没有违逆他们心意后感受到的愧疚。
郑照也吃了一颗金丝小枣,好甜。他打开扇子,看着扇子上之前写的润格,安静的陪在郑蔷身边,一言不发的等她哭完。有时候心中委屈痛苦,就要哭出来才好,哭出来心胸畅快。洛阳初夏广陵春,自己的痛苦委屈,他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劝解安慰说起来都有些轻飘飘的,不如就哭吧。
梁间燕子高飞,人静回廊,郑照和郑蔷并肩坐着。
郑蔷哭了好久,她哭得像是好久都没哭过,眼泪流尽了,她笑着看向郑照,脸上泪痕还未干,“说了这么多,三哥哥为何还不问我怎么自己又跑了回来?”
郑照收起手中折扇,依言问道:“四妹为何自己返回公府?”
郑蔷笑道:“我那么相信他,他不仅没告诉我他已经和班主的女儿有了婚约,还想方设法的瞒我。我就回来了。”
回来了,虽然家中遮掩,但还是不一样了,一艘小船送她到了临清,这辈子都回不去了。大嫂讨厌她,多半是因为一个没了名节的女子要当她弟媳了。上传之前,她连姨娘一面都未见着,只听父亲说虽然是低嫁但也对得起她了。
她咎由自取,自作自受,但不甘心,为什么郑蘅进宫做皇妃,她要嫁给个出身商贾的童生?
郑蔷看了眼郑照,笑道:“三哥哥我傻不傻?”
郑照道:“红拂夜奔,不傻;楼昭君输财,不傻;四妹识人不清,傻。”
“三哥哥说话如此介直,妹妹要伤心了。”郑蔷闻言笑道,“她们是凤凰涅槃,我是飞蛾扑火,不过好在及时止损,现在还可以亡羊补牢。”
郑照抬头看向她,她也看向郑照,似乎心中有主意,却不准备告诉他。
“三哥哥,你是江海客,妹妹我的怨月愁烟,不要沾身啦,”郑蔷扶了下云鬓歪斜的金钗,手腕如白玉,她垂下翠袖,转换了话题,“差忘记问了,我来临清的一路上都听见有人谈起你,三哥哥有如此盛名是何种感受?”
“还好。”郑照想了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于他确实没多大影响。
人们好奇他的一切,或是善意或是恶意的揣测他一举一动,口水横飞,唾沫四溅,甚至彼此争执,恶语相向。可人们在谈论他的时候,他还是他自己。
这晚,郑照就留宿在了郑炼的家宅。
什香面,烧焖子,托板豆腐,八宝布袋鸡,平湖起了一大早就去外面买吃食,然后送到厨房去,只为了少爷醒来能吃热乎的。他本来以为翠安觅夏这些丫鬟没跟来,无人叫起床,少爷得一觉睡到下午去,谁知道他刚把吃食送到厨房,回来就看见少爷披衣起身了。
“都买到了?”郑照闻了闻味道。
平湖道:“除了揪头包和下凡肉,其余的都买到了。”
“摆上吧。”郑照吩咐了一句就回房中洗漱了,丫鬟们伺候他换好衣服,临走前也都回头往食盒里瞅。他笑道:“买得多,你们也一起吃吧。”
运河往北走,最大的抄关就在临清,南来北往的船只把大梁各地的美食都带到了临清,临清人也在用自己口味改变着这些美食。什香面鲜美滑爽,烧焖子软韧有嚼劲,豆腐颤悠悠水汪汪,鸡肉软烂香酥。
用过了饭,郑照问道:“姨娘觉得宅子如何?要不是习惯的话,你下午去问问之前我们在临清住的宅子作价几何,能买就买下来。”
他一放下筷子,丫鬟小厮也都放下筷子。
平湖回道:“奶奶还没传信过来,想来应该是满意的。早上仰止堂着人送了封信,余小相公给少爷的。”
郑照把信拿过来看了看,余光笃已经外放到河南了,今年八月赴任,他先赶着回苏州成亲。信中都是他对赴任的忐忑,和对要娶盐商之女的纠结。亲早就定下了,两家媒妁之言,余光笃也没打算悔婚,但扬州盐商知道了他当上了进士,把他未来的妻子换成了另一个女儿,他父亲也同意了。据说这个新妻子知书达理,比之前只会打算盘的好,更适合当官太太。
这是成亲又不是买卖,哪有不适合在商家换货的道理?
余光笃气不过,但也不敢反抗父亲,只是对那个打得一手好算盘还能查账本的女子念念不忘。
信的后半部分则是卫昀恒的近况,在翰林院编书,挺安稳的。四月初的时候,翰林院突然起火,烧掉了不少文典案牍,甚至还有他编撰书籍的稿卷。而后的几日,卫昀恒便查到是有人故意纵火,想掩盖庶吉士舞弊的事情,得到了首辅的赏识,据说皇上也问询过一次。
余光笃似乎怕三人分隔几地后就生分了,把信写得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末尾还说,请郑兄务必回信,有仰止堂分号的地方就可以送信。
郑照看完信突然有些唏嘘,一段时光转瞬而逝了,一群人也天涯零落。他起身走到书房回信,提笔落字百余言,然后让平湖送去仰止堂,转交给余光笃。没什么好说的,不过衣食住行又画了驴子。
写完信笺,与郑炼和郑蔷告别,他跟着平湖回到刚买的宅子里。
拂娘又置办了一堆家什,似乎有了沧州那一折腾,她对漂泊落脚也习惯了,也没跟他念念不断的抱怨,也许是听她抱怨的醇娘也不在身边了。
“照哥儿,你身量是不是又长了些,今儿先别出门去耍,我让当湖去找个裁缝铺子,给你量量身裁些衣服,”
拂娘抽空看了他一眼,随即就又找出了点事情做。
总归不是要自己裁衣服了,郑照点点头,“好,我明日再看五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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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世界编号:1
东郊孤松, 这是临清十景之一。
郑照以为会看一棵古松巍然孤耸,然而等他到了东郊,满眼人山人海。有挑担子的, 有推小车子的, 也有坐轿子的, 叫卖吆喝喧闹不已。这棵古松的叶子有米粒、竹蔑 、针、刺、喇叭5种形状, 因此称为五样松。而民间往往管它叫做五祥松, 有人说是哪个不识字的人叫错了, 也有人说是哪个粗心大意的人手误了, 但人们往往更愿意相信它的五种叶子各代表着五种福分,官,名,财, 姻缘和子息。
来游赏祈福的人中, 有商贾和妇人, 但以读书人居多。他们寓谈阔论,说说笑笑, 与市井嘈杂混在一起, 并无区别。古松就矗立在人烟最为鼎盛的地方, 黛色参天二千尺。
郑照看着这棵古松,没由来的就想到了贡院前的古槐树, 它也是这样被人围绕着,簇拥着,然后回以沉默的注视。
古槐树见证多少举子白头考场, 也见证了多少举子少年得意。从它面前经过的人在官场浮沉,或平步青云,或身败名裂,最终都成了冢中枯骨,而它依旧在贡院前注视着举子。
然而在这棵古松面前,贡院的槐树还只是个孩子。郑照看向树前的石碑,上面说它依旧一千多岁了。从尧舜算下来,三千年八百年的历史,它占了三之一。它一定见过佛教西来,胡马北来,也许天竺僧人曾坐在它树荫下传教,也许狄戎人的战马曾啃过它的枝桠。它一定还见过千千万万的民夫被隋炀帝驱使着开凿运河,毕竟运河就在身边不远的地方,而它又那么高。
它到底见过多少人,郑照不禁浑身一颤,现在它也见到了自己。就在这一瞬间,所有喧嚣不见,他仿佛伫立在旷古,身影渐渐与过往的人重叠,倒影在时间河流里。
“平湖,把笔墨摆上。”郑照闭上眼睛,平复自己的心绪,用笔要稳。
平湖答应了一声,转身找到个卖鳝丝面的小贩花钱借了个桌子,然后把身后背着的书箱取下,里面不仅有简单的笔墨纸砚,还有镇纸,笔洗,笔架和颜料。少爷出门游赏,这一套要带齐。
郑照手里研墨,目光注视着古松,柯如青铜。
一群穿着青衫的生员走到他附近,这个地方好,不远不近,正好可以看到古松全貌。其中一个生员看着五祥松叹气,说道:“唉,今年恩科我们临清除了卫长风无人考中进,明年会试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官学烂透了,要是我临清有个好学院,也不至于此。”
“江兄这话可小心些,要是让教谕听见了,这廪生的名额怕要没了。”他旁边的瘦高生员听见后说道,“再说了,朱兄作为贡生进了国子监,国子监今年可出了个好些个进士,明年会试朱兄定能考中。”
那个朱兄正在五祥松前瞟着祈福的姑娘们,听见他们两个说话,便高声道:“江逾白,我知道你向来和我不对付,没关系,我不同你计较。但朱某今天在这里正告你,无论你如何议论官学,我们国子监不仅是官学,更是天下学院之首。今科状元卫长风是国子监监生,名满天下的郑乱萤也是国子监监生。”
郑照研墨的手一顿,闭眼片刻吗,然后睁开眼睛接着研墨。大庭广众,自然会吵上许多。
朱承畴这一嗓子,周围的学子们都看了过来。除了临清本地人,五祥松还有从附近别地过来玩赏的,他们见是官学的生员们,便都往这边走过来看热闹。对于绝大多数读书人来说,能靠进官学已经很不容易了。
“兄台是监生?”有个外地学子问道。
朱承畴眼中露出得色,点头道:“正是,朱某幸得教谕赏识,在国子监读了两年,卫状元和我交情不错。”
学子们闻言眼睛都放出了光,卫昀恒可是状元啊。
“卫状元也是我临清人,不过很少回临清,只在去年成亲时回来一次,听说还开过一个诗会,但与会都是从京城来的监生,可惜我临清府学的生员至今无缘一面啊!”
朱承畴听了后哈哈大笑道:“我在国子监中与卫斋长是天天见面,课业每有不解之处,他都倾囊相授。”
“这听起来朱兄与卫状元交情不错?”
朱承畴愣了一下,随即抬起了下巴,摆摆手道:“话不能这么说,我和长风确实交情甚笃,但长风乃是官身了。唉,恩科前我们还一起温书,想着一起金榜题名,谁知我早上睡过头没赶上错过了首场,真是有愧于长风啊。”
当时他们三个都在忙着跟仇文昭纠缠……
郑照放下手中的墨条,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若古松可分为根、干、枝、叶四个部分,树干决定了松树的姿态。若要画古松,应该先画树干。
“朱兄莫要忧虑,还有明年会试呢。”与他要好的生员忙安慰他了一句,又感慨道,“我之前还不知道朱兄在国子监的经历,今日才知朱兄有状元在侧传授经验,明年必定高中,我临清就指望朱兄了!”
其余的临清学子也附和,瘦高生员见了低声对江逾白说道:“江兄,我知道你看不上朱承畴,可他跟卫长风关系好,若要走科举路,不能得罪翰林官啊。冤家宜解不宜结,江兄不如趁今日与他服个软,把旧年恩怨了结。”
江逾白眉头皱起,纠结了片刻,咬牙走到朱承畴,作揖道:“以前都是小弟的不是,请朱兄见谅,明日我做东去吃下凡肉。”
“哪有见谅不见谅的,我从来就没计较过这些事情。”朱承畴单手扶了江逾白一把,却一点力气都没有用,“择日不如撞日,下凡肉我们一会儿去吃吧。”
江逾白脸色一阵青一阵紫,最后还是应了,“朱兄赏光便好。”
郑照提着笔,眼睛死死盯在宣纸上。蘸重墨勾画出来的主干太鲜明,需要笔笔到位,然而他刚才画歪了一笔。
心不静。
这心怎么静?
几个之前求姻缘的姑娘们早就偷偷竖起耳朵听这边的动静,朱承畴说的话她们一字不落的全听到了。有个活泼胆大的问道:“状元爷才高八斗,他好相处吗?”
朱承畴眼睛一亮,随口扯道:“长风还算好相处,就是为人太介直,嘴上没个把门的,不分时间场合的到处乱说,这点经常得罪人,每次我都告诉过他,可他就是不听。”
这种私密之事,一般难能听见,众人都在他身边,想要听更多的事情,如同众星拱月。
等等,怎么有个星星不合群?
朱承畴颇为陶醉的享受着人们的注视,却看到低头作画的郑照身上,他似乎对他的那番话不感兴趣,现在人们都围过来了他也无动于衷。
朱承畴迈步走到了郑照身边,歪头看了一眼的画,便说道:“画得不太行啊,树干一点都流畅,墨水也不足,该换笔了。”
“这是勾皴法。”郑照侧锋向下画出较粗的主干,收笔留飞白。
朱承畴没想到会被顶一句,脸色变得难看,冷哼了一声说道:“郑乱萤可亲自教过我丹青之道,你这种乡野技法太过粗俗,莫要大放厥词!”
“朱兄也认识郑乱萤?”学子一阵哗然,姑娘们眼睛亮晶晶的。
朱承畴道:“当然认识,在国子监的时候,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出去喝酒,郑乱萤嗜酒如命,每次都是我把他送回家的。”他这番话说完,转头看向郑照问道:“你既然好丹青,可曾见过郑乱萤?”
他问的时候朝郑照走了一步。
见一个美貌小郎君孤身立在原地,还不说话,姑娘们不禁心生怜意,纷纷道:“公子年纪小,许是没见过世面,朱相公不要这么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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