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子夏循雷铭指的方向望去,在山顶的树丛中,一处凉亭的尖角隐约可见。
“呦西,我们走吧。”
杨子夏把水瓶放回背包,和雷铭并肩而行。
再往上去的这段路就和缓许多,相比山下,游客也少。杨子夏调匀了气息,额头的汗水转冷,体温也渐渐降低,嗓间发干。
“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杨子夏说,“不愧是打篮球的啊,我这喘得都能拉风箱了。”
“那是你一开始跑得太快了。”雷铭说。
“我小时候也这么跑的,没什么问题啊。”
“你再过二十年这么跑试试,你哥就得去ICU看你了。”
“嘿,你这话说的可有点夸张了。”
“不过,再过二十年这座山在不在,都不一定呢。”雷铭说。
“啊?这山还能被炸了不成?”
“南湖这边要建别墅群,刚来的路上你没看见?路边都是房地产商的广告牌。”
“这我没注意,骑车太快了。不过他们要建就建呗,谁知道我那会在不在,说不定我北漂去了呢。”
“你很想离开这里?”
“没有,”杨子夏使劲摇头,“我就那么一说。”
他们跨上最后一级台阶,走进八角凉亭中。面前的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这里的风比山脚要大,吹得他们的T恤紧贴着身体。湖面的粼粼波光让人目眩,从这里看,南湖还没有他们学校的操场大。
杨子夏把这话说了出来。雷铭问道:“你后悔了?爬这么高看到的就是这些?”
“可是南湖确实不怎么好看,”杨子夏搔搔头,“我记得小时候不是这样的啊。”
边上一个老太太听见他们说话,插嘴道:“哎呦,我们小时候那南湖的水才清呢,家家户户都直接从湖里取水喝。”她比划着手势,继续道:“那时候,湖有那么大,直接连到了鱼嘴塘,我们都是坐渔船过湖,不像现在,那里早就干了。”
“原来鱼嘴塘以前是南湖的一部分啊,”杨子夏恍然大悟,“怪不得它叫鱼嘴塘呢,我还老纳闷怎么叫这个。”
老太太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现在有什么好看的呀,就是一个臭水塘罢了!再过几年,南湖的水可不都得抽干咯!”
原本在观景位拍照的游人离开了,杨子夏和雷铭走到边上,一根栏杆挡在他们和悬崖之间,介绍的牌子上写着:“最佳拍照点”。
杨子夏把手机镜头调成反向。雷铭还在张望亭外的景色,杨子夏用胳膊肘杵了杵他。“哎,看这儿!”
雷铭回过神,见杨子夏高举的手机里,他和杨子夏在同一个相框中。雷铭别开眼睛,杨子夏说:“别害羞啊,来!”
雷铭无奈地望向手机的摄像头,镜头里的他局促不安。
他把渔夫帽往下拉了拉,挡住自己的眼睛。
杨子夏没再强迫他,对着镜头咧嘴笑:“我照了,三、二、一,cheese!”
镜头里,杨子夏勾着雷铭的脖子,冲镜头笑得露出了两排牙齿。而雷铭的眼睛被帽檐挡住,只露出鼻梁以下的部分,嘴唇抿得紧紧的。他们背后是蔚蓝的天空。
第17章
“发你一张,我一张。”
下山的路上,杨子夏摆弄着手机道。
“好。”雷铭说。
“你不喜欢拍照啊?为什么?”
“因为……不太喜欢自己在相机里的样子。”
“你逗我,你在照片里看起来挺好的。”
“嗯。”
“刚才拍的时候,你身体都僵住了,你知道吗?”
“控制不住。”
杨子夏观察着雷铭的神色。雷铭低头在看手机里杨子夏刚刚发给自己的照片。
“如果你不喜欢,我下次就不拍了。”杨子夏说。
“没有,这张看起来还好。”
“留个纪念,以后看见了可以想起来。”
“想起来什么?”
“今天一起出来玩。”
“又不是只有这一次。”雷铭说。
“对,”杨子夏说,“我们下次可以去游乐场,玩过山车和海盗船。万圣节的时候可以去鬼屋。圣诞节的时候,可以去江边看演出。”
雷铭看着他笑,不说话。杨子夏摸摸头,说:“你怎么跟看自己儿子似的。”
公园里专为游人辟出一块野炊区,允许烧烤。杨子夏和雷铭找到一张空桌,旁边有跑着打闹的小孩。杨子夏的双腿走得酸痛肿胀。一坐下来,他就来就龇牙咧嘴地说:“呼,可算能找个地儿休息了。”
雷铭额头上出了层薄汗,他把渔夫帽取下来扇风。杨子夏看到他被帽檐压瘪的头发,捂着肚子笑起来。雷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怎么了?”
“你的头发——哈哈哈——好像日本的河童啊!”
雷铭使劲揉着自己的头发,把发丝打散。
“现在呢?”他顶着一头蓬乱的短发,隔着垂在眼前的发丝,问杨子夏。
“现在看起来像杀马特。”杨子夏憋着笑。
雷铭只好戴回帽子。“这样行了吧?”
杨子夏笑得肚皮痛,趴在桌子上。
雷铭捶了一下桌子。“别笑了。”
“再给我三秒。”
杨子夏侧过头望着远处,捂住嘴巴。过了几秒,他转过头,手拂过面颊,原本上翘的嘴角垂下,变得面无表情。但这样子他没有保持几秒,又因为笑而破了功。这回雷铭也忍俊不禁,跟着他一块笑起来。
“这真是我在今年讲过的最好笑的话。”杨子夏总结道。
“你也太自恋了吧。”雷铭说。
“不不,其实你才是搞笑艺人。我只是捧哏。”杨子夏对他抱拳。
“我在你面前憋不住十秒就要笑。”雷铭说。
杨子夏故作沉思。“毕竟这世上一物降一物。”
雷铭捂住眼睛,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但嘴角还是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杨子夏回复正常的语气。他打开背包,从里头取出两袋封装好的便餐。“尝尝我带的三明治。”
“你做的?”雷铭拿起其中一个仔细端详。
“我别的不行,只会做三明治。以前中学搞义卖的时候,我们班就靠卖我这个赚了不少钱。”
“我也带吃的了。”雷铭把包里的食物拿出来,在桌上一一摆开:牛角面包、士力架、费列罗巧克力、海盐饼干,缤善能量棒。
“你这是要开店吗?”杨子夏说。
“想吃什么就拿吧,今天搞店庆,免费赠送。”
“我要这个,”杨子夏挑出里面最贵的三粒装费列罗,“我就吃一颗。”
“你都拿走也没问题。”雷铭拆开用锡纸包裹的三明治,觉得用费列罗换这个简直值回老家。
“那个三明治可能凉了,”杨子夏把巧克力球扔进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还是热着好吃。”
“没事,我喜欢吃冷食,”雷铭咬了一口三明治,品尝着,“你放金枪鱼了?”
“对,抹了厚厚一层金枪鱼酱,”杨子夏也拆开了自己那包三明治,“你还能尝出来啥吗?”
“呃,好像有美乃滋?不……不是,味道怪怪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杨子夏打了个响指。“蜂蜜芥末酱!我每回吃赛百味都要这个,特好吃。”
雷铭撑开三明治的吐司,观察里面的食材。“西红柿、火腿、腌黄瓜……这个是蛋卷吗?”
“那个好像压扁了,”杨子夏探过身来看了一眼,“用我哥新买的煎锅做的。”
“这都是你哥教你的?”
杨子夏咬了一口三明治,口齿不清地说:“哪有,都是我自己学的,要是不学就得饿死。”
“这么惨?”
“我妈天天加班,我哥上学不回家,家里没人做饭,我回去只能自己做给自己吃。”
“我一直想问……你爸……”
杨子夏满不在乎地说:“他啊,N年前就跟我妈离了。”
“所以你妈是带你和你哥两个人?”
“对啊,”杨子夏道,“不过她天天加班不回来,隔三差五就出差,好像家里没她这号人。”
“你爸呢?”
“他每个月寄点钱回来,我都快一年多没见他了,”杨子夏喝了一口水,吞下三明治,“你们家呢?你爸妈应该对你挺好的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
“呃,这个怎么说呢,因为你总是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校服也很香,有那种洗衣液的味道,而且修养很好,不喜欢说脏话。所以我觉得你爸妈一定挺关心你的。”
“是吗,”雷铭笑笑,“可能吧。”
啊?难道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内幕?杨子夏不禁谨慎起来。“我不知道啊,我只是瞎说的,你别当真。”
雷铭看着手里的三明治。“没当真。”
“抱歉,我不该问这么多的,”杨子夏抬起手,“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嗯。”雷铭说。
气氛有些冷场,杨子夏为了转移话题,便问道:“你觉得三明治怎么样?”
“还可以,料挺足的,便利店的三明治肯定不会塞这么多东西。”雷铭像是察觉到他的意图,不由自主地说得多了些。
“这样才能吃饱啊,”杨子夏说,“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走路。”
“我们接下来去哪?”
“那边有个植物园,过了栈桥就到。”
“好。”
“没事,不急,我们多坐一会儿。”
杨子夏吃得很快。他吃完三明治时,雷铭才吃完一半。雷铭每口都嚼一会儿才咽下去。杨子夏托腮看着他。雷铭察觉到他的目光,问:“怎么了?”
“这三明治有那么好吃吗?我看你吃得很香。”
“有吗?”
“我想起来了,上回你在披萨店也是,吃得很慢。”
“可能是被我妈教育的吧,她说每口饭要嚼三十下才能吞掉。”
“为什么?”
“那样食物才能充分消化。”
“可是饿的时候不会控制不住吗?”
“不会,习惯就好。”
杨子夏说:“你真奇怪。”
“不奇怪。”雷铭喝了口水,动作慢得像个老人。
杨子夏说:“我还挺想看看你打篮球是什么样的。”
“十一月底就有比赛,我送你门票,之前跟你说过了。”
“你为什么会打篮球?”
“你为什么会玩乐队?”雷铭反问他。
“因为……喜欢吧。”
“我也一样,没太多理由。”
“喜欢也有理由,”杨子夏不依不挠,“像我喜欢音乐,是喜欢那种情绪被表达出来的方式。可我不知道篮球为什么能让你着迷。”
“很难解释,不过你为什么非要搞懂这些呢?”
“呃……没什么。”杨子夏心想,可能只是想多了解你一些吧。
“我吃好了,”雷铭把宜家的塑料袋折叠起来,“这个要扔掉吗?”
“不了,你还我吧,洗洗还能用。”
“这么节约。”雷铭把袋子递给他。
“那是,为了对抗全球变暖。”杨子夏说。
植物园在南湖公园的东北角,往那里去的话,会途经一串漫长的栈道。他们的鞋子踩在木栈道上,落下清脆的脚步声。左手边是宽阔的南湖,湖面有蜻蜓在飞行。芦苇漫过水面,铺展开一片碧翠的草丛。越往里走,游人越少。杨子夏想到什么就会说出来,不时逗笑雷铭。他们的斜挎包都背在身后,伴随同样的幅度晃动着。
风里有青草的味道,和湿润的水汽。
即使过了十几年,植物园仍然是以前的那副样子。推开泛黄的棚屋,感受到的是比外面更潮密的气温。某个地方在注水,伴随着机械的转动声。地上蜿蜒盘绕的水管像是某种古树的复杂根脉,红砖地向内延伸,两侧是巨大的蕨类植物的叶片,得拂开它们才能通过。
棚顶下垂着一块吊牌:热带雨林植物区。
这里似乎不受外界烈日的干扰,茂密宽大的蕨类叶片鲜翠欲滴,仿佛这里另有一套时间。介绍牌上,陌生的植物名称和拉丁语学名并行不悖,关于科、属,种,叶片和茎的形态、种子,开花期……每一个植物都有自己的名称,被精确地划分到一小块属于自己的生物学领地。但刨除学术性的名词,它们仅仅在视觉上就足够新奇。精心修剪过的叶片呈现出安全的弧度,错落有致,形成绿的纵深。
他们在这道迷宫中穿行,杨子夏不时用手机拍照。雷铭沉默地看着叶片与花朵的形状,阅读说明牌上的文字,他试图记住看到的一切,但最终留在他记忆中的只有一团潮湿的绿屋。
经过一处露天走廊后,是沙漠植物馆。方才的潮湿立刻被干燥所取代,入目是一片戈壁。高低不一的仙人掌和灌木丛点缀在外围的圈廊花坛中。雷铭抬起头,塑料棚的顶部有一小块开口,置入控制温度和湿度的仪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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