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头看着行道树的叶丛,其间闪烁着街灯的光。
周末他要去上辅导班,那地方要坐四十多分钟的公交才能到。辅导班的老师是从名校请来的特级教师,每节课都花费不菲。这些老师平常工作日教书就够麻烦了,周末也要备课上课。雷铭觉得他们比自己还累。
“哟,雷铭!”
雷铭从沉思中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公交站台上的杨子夏。
杨子夏背着琴盒,一只手抓着背带,另一只手使劲地冲雷铭挥动着。他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好像看见雷铭是件十分高兴的事。雷铭心里纳闷,这人不是之前才跟自己吵过架吗?
“你怎么还没回?”杨子夏打量着他,看见他肩上的运动包就明白了,“哦,你是刚结束球队训练吧?”
“嗯,”雷铭跨上站台,跟他并肩站立,“你是去练琴了?”
“嚯,你怎么知道?”杨子夏惊讶地说。
雷铭冲他琴盒扬了扬下巴。“不然你是背了根烧火棍吗?”
杨子夏搓搓鼻子,盖住嘴角的笑。“你这也练得够晚啊。”
“刚跟球队人去吃饭了,”雷铭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怎么没骑自行车?”
“背着琴不方便。你是坐7……31,对吧?”
“嗯,你呢?”
杨子夏把拳眼砸到手心里,说:“巧了!我也是!”
“……站台上就两趟车。”
“那可不是!我刚等的时候就在想,哎,雷铭那天坐的不就是这趟车吗?那我家不是跟他家一个方向吗?你是在石河桥下对吧?”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杨子夏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我这人呀,算术不行,记性第一,也算是老天爷开的另一扇窗。”
“照你那指的地方,老天爷怕不是给你开了个天眼。”
杨子夏将雷铭从头看到尾。“稀奇了,雷少今天心情不错啊。看来是吃饱喝足,有精神调侃别人了。”
雷铭移开视线望向别处。“你还没吃晚饭?”
“没吃,我不怎么吃晚饭。”
“你在减肥?”
“我减什么肥?我这BMI可是标准体型。”
“那你说你不吃晚饭。”
“家里没人做啊,平常凑活吃点填饱肚子就行。”
雷铭看了一眼杨子夏。“你家里没人?”
“我妈去外地出差了,我哥平常在学校,不回来。”
“哦,这样。”
“干嘛,你用那种眼神看我。”
“我有吗?”
“有啊,”杨子夏把脸凑到雷铭面前,眉头内蹙成一个忧伤的“八”字形,“你刚就像在看小区的一只流浪狗。”
“你说得太夸张了。”雷铭用拳头抵住嘴巴,假装咳嗽了一声。
“哎,你想笑就笑出来啊。”
“没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是吧?那我说个好玩的。提问:把大象放进冰箱里要几步?”
“呃……三步?”
“哪三步?”
“开冰箱……放大象……关冰箱。”雷铭说得很谨慎,担心杨子夏的问题里有什么陷阱。
“那把长颈鹿放进冰箱里要几步?”
“……三步?开冰箱,放长颈鹿,关冰箱……”
“错!”杨子夏在胸前比出一个大大的叉。
“哪里错了?”
“要四步。开冰箱,取出大象,放长颈鹿,关冰箱。”杨子夏洋洋自得。
雷铭有点后悔跟杨子夏讲话了。他望了一眼路口,“公交来了。”
“来得真不是时候,我还想再问你一道题的。”
“你留着问别人吧。”
“问别人没意思啊。”杨子夏这句话还没说完,公交就到了。他跟在雷铭后面上了车。
公交车里虽然人不多,但已经没有空座了。
杨子夏拖着大琴盒从一排人中间挤过去。雷铭找了个略空的地方,抓着垂吊下来的扶手。公交车猛地起步,杨子夏没站稳,连人带琴一起摔在雷铭身上,重量不轻。
雷铭往后退了一步,好让自己站稳。他抓着杨子夏的胳膊,帮助对方起身。
“抓好。”雷铭说。
杨子夏站直身子,把琴盒往肩上送了送,右手握紧前排椅背上的空槽。他难得地沉默了片刻,雷铭以为他是因为刚才没站稳在尴尬,没想到杨子夏忽然问道:“我上次就闻到了,你用的什么味的洗衣液啊?是柠檬吗?”
“不知道,”雷铭说,“衣服都是我妈洗的。”
“挺好闻的,”杨子夏说,“要知道牌子就好了,我也去超市买一瓶。”
“我回去问问我妈。”
“算了,”杨子夏摆摆手,“照我这易出汗体质,再香的味过不了半天就得变馊。”
雷铭凑近了,在杨子夏脖间嗅了一下,杨子夏脖子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你身上没味啊。”雷铭说。
“啊?是吗?那就好,哈哈。”杨子夏不动声色地往外挪了半步。
“你在哪站下?”
“梅里渡。比你早个……”杨子夏抬头看着贴在窗户上方的牌子,“四站。”
雷铭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街灯橘色的光闪过,树影翕忽,像快速切换的微缩胶卷。
“秋季赛,你和你哥哥来看吧。”雷铭忽然说。
“啊?”杨子夏一头雾水,“什么秋季赛?”
“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雷铭无可奈何,“高中生篮球秋季联赛。”
“哦!我想起来了。可以啊,哪天?”
“还没定,定了我通知你。”
“要票吗?”
“我送你们票,队里有免费票拿。”
“好啊,我还没去看过篮球比赛呢,”杨子夏说,“只看过电视上的NBA转播。”
“我们比赛节奏没他们那么快。不过现场气氛应该也不错。”
“我要准备些什么吗?荧光棒?充气棒?”
“……你以为去看演唱会吗?”
“我这不是在想该怎么给你们加油打气。”
“到时候场馆里会很吵,你好好看比赛就行。”
“你打什么?前锋?后卫?”
“小前锋。”
“我靠,牛/逼啊!那不就相当于乐队里的主唱吉他手?”
“这两个能比较到一块去吗?”
“原谅我词穷,想不到别的比喻了,”杨子夏冲雷铭一笑,语气真诚,“到时候你们进球了我就喊华英牛/逼,雷铭牛/逼。”
雷铭也忍不住笑了。“看来还是啦啦队适合你。”
“NBA现场有时不是会放那种说唱吗?回头我们给体育馆里架个舞台,我拉上我哥,还有乐队其他人,就在那儿给你们演热场。吉他一响,那不得燥翻了?”
“就跟《狂暴之路》里那个吉他手一样。”
“对!就跟他一样。”杨子夏说得来了劲,手从座位上松开,弹起空气吉他,表情也很配合。这时公交到了站,猛地一刹车,杨子夏向前面倒去,雷铭连忙拽住他胳膊。杨子夏也下意识地扳住椅背,才不至于摔倒。
“你小心点。”雷铭无可奈何地说。
“这车开得太猛了。”杨子夏一脸悻悻。
“你这琴挺重的,要不然放下来?”
“不用,我背着就行。”
“里头是什么?吉他?”
“不是,贝斯。”
“我以为你学的是吉他。”
“以前学,后来转贝斯了。”
杨子夏都准备好要回答“为什么”的问题了,但雷铭没问那个,反而问:“你怎么今天背琴来学校练?上次见你也是。背来背去的不麻烦吗?”
“是因为那个……文艺汇演,你知道吧?”
雷铭想了想。“好像听同学说起过。”
“‘好像’?你两耳不闻窗外事吗?”
“我们篮球队的,没时间参加那种活动。”
“也是,你们事情多,本来就没什么时间,”杨子夏望着窗外,“我是在和朋友排曲子,到时候会表演。”
“就你们两个?”
“还有个鼓手。呃……不过主唱还没找到人。”
雷铭说:“你们演什么曲子?”
“英文歌。”
“……你这不等于没说。”
“你听说过红辣椒吗?”
“红辣椒?吃的那种?”
“不是,”这回轮到杨子夏无可奈何了,“Red Hot Chili Peppers,一个老乐队,美国的,我们要翻弹他们的曲子。”
“为什么选这个?”
“你听了就知道,没人听了不喜欢。而且现在是夏天,这曲子就适合夏天听。”
他们身旁两个乘客起身准备下车,让出两个空座。雷铭坐进里面,杨子夏坐在外头,把琴盒靠过道放下。
杨子夏在裤兜里翻找着。“算了,我直接拿MP3给你听吧。”
“嗯。”
杨子夏开了机,连上耳机线,把两只耳机头都给了雷铭。雷铭戴上耳机,看杨子夏操作MP3。它的屏幕上布满了划痕,机身的漆也掉了一半。
“有了。”杨子夏说,把耳机音量调大。
雷铭听见耳机中传来一串吉他solo,接着是干净而富有律动性的旋律。一段听不清歌词的男声在独自吟唱,十分平静。但随着曲子的深入,乐器的层次感逐渐丰富起来,和声也越来越长。在主唱的一声“oh"后,曲子又回归了主旋律。直到最后,在反复被推向高/潮后,曲子在电吉他的效果器尾音中结束了。
雷铭取下耳机,还给杨子夏。
“怎么样?”杨子夏看着他。
“嗯,适合夏天听。”雷铭说。
“他们还有好多好歌呢,我回头发给你,是那种听了能让人心情变好的歌,而且他们的贝斯手也很厉害。他们的曲子之所以那么有律动性一半都归功于贝斯。我另一个喜欢的贝斯手是铁娘子乐队的史提夫·哈里斯,他们专辑里的很多曲子都是他创作的。”
“你很喜欢这些。”
“是啊,我还上小学的时候我哥就给我听摇滚了。你看这个MP3就是他留给我的,”杨子夏晃了晃手中的纽曼,“虽说有点老了,但还是很好用。我去哪儿都带着它,就跟护身符一样。”
杨子夏没意识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雷铭看着他,好像看见了以前的自己。
“啊,我下站就到了,”杨子夏从座位上起身,把琴盒背好,“拜拜。”
“拜。”雷铭说。
杨子夏抓住扶手,一点一点地往前走去。雷铭留意到他的琴盒上贴满了乐队的贴纸,边缘也磨损了。
公交停了下来。下车前,杨子夏往后看了一眼,坐在后排座位上的雷铭也在看他。
杨子夏对雷铭挥了挥手,跳下公交车,车门在他身后关闭了。
他站在原地,看着街灯下的公交车远去。
第16章
九月就要结束,十一有五天的长假等待杨子夏去挥霍。杨旗跟朋友买了火车票去附近的古镇玩,原本叫杨子夏一起去,但杨子夏不认识他那几个朋友,不愿凑热闹,就拒绝了。
十一的第一天,他在家里睡到十二点才起床。杨旗吩咐给他任务,让他把家里的床单被套窗帘都洗一遍。杨子夏把手机连到蓝牙耳机上,开着外放听歌,一边做家务。那台上了年纪的洗衣机吭哧吭哧地转动起来,搅动着几个月没洗的床单。
他站在椅子上,卸下客厅阳台的窗帘,一阵灰尘掉下来,扰得他打了个喷嚏。他跳下椅子,抱起地上堆着的窗帘,往卫生间去。
刚那一上一下让他有点头晕,他往嘴里塞了块糖,以抵消低血糖的影响。
如果不是房子太大,杨子夏应该会喜欢做家务的感觉。他想过,如果以后他一个人生活,就租一间不到四十平米的一居室,墙上贴着乐队海报,靠墙放着摆满CD的置物架。周末时,他不到半小时就能做完家务,盘腿坐在地毯上练琴,累了就出去骑车闲逛,直到太阳落山后再回去。屋子里不会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他的一点衣物、电脑和乐器。如果住够了,就去某个国家旅行一段时间,吃点当地的食物,学几句外语,等受不了的时候,就买张机票回国。
但他不知道,如果要过那种生活,得付出什么。那更像是一个乌托邦,让他短暂地逃离。实际上,它可能没有他想象得那么美好,只是他没有身处其中,所以意识不到罢了。
瓷砖地上残留着湿漉漉的拖布印迹,朝阳的那边格外清晰。杨子夏赤脚跨上沙发,盘腿坐下。电视里正在播一档综艺节目,里头不时传来的罐头笑声给空荡荡的房间添了几分生气。他划亮手机,翻阅着微博的消息。
如果整个十一长假都在家里过的话,未免也有点太无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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