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异卵双胞胎亲哥顶着鸡窝头和黑眼圈盘腿坐在大桌子上喝浓缩咖啡,显然刚熬了个意义非凡的大夜。
尤慰就着咖啡慢条斯理地嚼完了一整个撒着白色糖霜的甜甜圈,原本告急的血糖和□□能量总算得到及时补充,他劳累僵硬的四肢跟着食物入腹缓缓伸展,直到指尖能感受到风扇吹过来的波动,才终于意识到自己稍微回了点人味儿。
舒适感回笼的尤慰一边观察这个前来送饭并扰人清梦的便宜弟弟一边像吹养生枸杞一样做作地对着早就温凉的咖啡度了两口气,悠悠开口道:“我说,你已经对着手机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分钟了,见鬼了还是着魔了?”
尤愈眼也不抬,轻轻左右晃了晃翘在较高那把椅子上的脚掌,以尤慰的语气回道:“这在医院呢,你胡说什么,不怕招到不干净的东西啊?”
尤慰竖起一根手指也左右晃了晃,老神在在道:“封建迷信要不得。不过,退一万步说,就算真见到什么不科学的存在,大概率我们都认识,四舍五入就算熟人,也没啥不干净的说法。”
尤愈被吊儿郎当的亲哥逗笑,放下手机,真情实感道:“你这嘴是真贫啊尤慰,难怪和谁都能聊出花儿来。”
“多说么这不是。你性格那么恶劣,能安安稳稳活到中年,还不是全靠你哥这张嘴四处帮你找补,年纪都不是白混的好伐。”尤慰有茬接茬,灿烂的染坊旗子迎风飘扬,他接着往自己体内灌下剩下的半杯咖啡,手指捏着撕了另外半只甜甜圈进肚子,继续懒散道:“小溯回来这大半个月晚上睡不着就做甜点,这手艺精进得也太快了,都要赶上面包店的水平了。白也诗到底是怎么在这些糖衣炸弹下保持身材的啊?……不行不行,这高油高糖的,真是罪恶,我不能再吃了,再吃小肚子就要出来了。”
尤愈关爱白痴一般看着自己这双胞胎哥哥,有些无语道:“……你有没有想过,因为时差,其实小溯住白也诗那边的时候,作息是正常的,根本不存在失眠的问题,也不存在半夜搞烘焙实验这种爱好?”
尤慰的CPU卡了那么一秒钟,接着一边点头一边沉吟道:“嗯,有道理。那我们只能为他白也诗没有什么口福而感到遗憾了。”
“对,他还高血压预备役了。”
尤愈毫无同情且恶趣味地隔空补了一箭射向大洋彼岸的小舅舅那里。
“你没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你手机里看什么呢?笑得和中了彩票似的。”尤慰在急诊待得太久,早就沾染上了这边八卦鬣狗的本能,咬住一个不寻常的点就算扯淡扯到天边,他也会不忘初心,坚持询问回来。
“郑玺怎么样了?”尤愈避而不答,四两拨千斤,换了个新的话题,犹如一块黄灿灿的刚扔出的狗飞盘。
他们太了解对方,实在有无数的话题可以用来制造避重就轻的条件。
尤慰果然立刻上钩,飞奔着接过飞盘:“脱离生命危险了,在ICU观察呢。昨儿晚上真挺惊险的,前后休克两次,连老牛都惊出一身汗,下了台直接虚脱了。”
尤愈听罢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接着支棱起自己的上半截身体,长手一伸,轻松地从桌上把尤慰剩的另外半个甜甜圈够到身前,他自然而然地咬了一口,继续问道:“重新上台的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反正那些操作都是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很难忘掉。要说有什么别的感觉么……多多少少有点怀念吧。”
尤慰老老实实回答完毕,这次却没收到应该有的回应。于是他只好派出自己关切的小眼神,让它不着痕迹地从弟弟身上评估了一圈,随后补充了半句他弟弟此刻最想听到的:“那么,你要去探望一下郑玺么?”
尤愈没说话,花了五分钟斯文地嚼完半个甜甜圈才开口道:“不太好吧。”
“堂而皇之闯手术室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不太好吧’这四个字呢?”尤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顺带数落了一嘴尤愈,然后清清嗓子,中气十足道:“既然命运都把事情推进成这样了,你就依着自己的直觉做一回事儿吧,不就是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地去瞅你前男友一眼,有什么大不了的。”
尤愈内心百转千回,贪嗔痴念一应俱全,可话到嘴边还是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和一句:“我答应过他父母,分手了就消失,不会再见面。”
好像有着天大苦楚的这位仁兄支支吾吾憋出一句电视台八点档才会出现的蹩脚台词,惹得他的双生子哥哥忍不住无情嗤笑道:“你给自己制定的那些僵硬的原则有时候真是毫无用处。除非你现在可以确认自己还对郑玺有想入非非的情愫,否则我是完全无法理解你这种想法的,这不是自找烦恼么?你都甩开他们家的阴影人山人海里浮沉这么些年了,现在不过就是再和郑玺打个照面还畏首畏尾的,是嫌当初的委屈没受够?小愈,我了解你,也相信在你那里,至少和郑玺那段情,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咱们理智点,别为那些不值得的人画地为牢了。”
尤慰斩钉截铁的语气加重了他话语里歪理的可信度,却一点儿都没减轻尤愈心里的负担。虽然那几年的委屈和压力在现在的他看来都不算什么,但过去的东西毕竟存在过,它们已经变成了一道很难看的方尖碑,矗立在他的背后。偶尔,那道碑会像戒条一样死死扣住尤愈的脊柱,从上到下,从颈椎到尾椎,26节,一点不少地扣住他,让他深刻地再次体会到少年时经历的种种窒息和永远无法战胜的挫败。
尤愈半撑着坐在小床上,垂着脑袋沉思,依旧闭口不语。
尤慰见弟弟没反驳,立刻趁热打铁继续输出:“我现在要是和你遥想当年,那不管说什么都不厚道。但是啊,小愈,有些话不吐不快,所以我就说了。你俩刚被发现的那段时间,郑玺来找过我,和白也诗通过电话,他对越洋电话那头的小舅说不管怎样都会和你一起承担这份感情,我当时听了还蛮感动的。后来没多久,他就被你撞见在和一个女孩儿约会,虽然他事后做出了解释,说是迫于父母的压力,没有付出真情,你也没多和他计较。但你知道当时你告诉我这件事之后,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如果是我弟弟站在他的处境上,就算被我、被舅舅骂得狗血淋头,逐出家门,他也不会做出这样违心的混账事情。”
“扯得有点远了。小愈,我想告诉你,从以前到现在,不管哪个时刻,我都没有一丁点儿觉得你是个爱无能,即使你这十年一直在强调自己“不要爱,爱无能”,但我了解你,我知道你有多压抑,也知道你在渴望什么。你一直认为自己是被太阳映照才能发亮的月亮,胡扯,就算是月亮,它的本职也不仅是晚上出来发光这么简单,它还掌握着地球的引力。在我眼里,你就是那个可以掌握潮汐的月亮啊。”
尤慰矫捷地从桌子上跳下来,坐到尤愈身边,轻拍了两下弟弟的肩膀,最后总结道:“你不想让郑家人去见鬼,那是因为你既温柔又宽容。郑玺瞒着你和别人逢场作戏,你理解他,不为难他;他的父母冲到学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你指手画脚,一边辱骂你一边让你分手,你就真的慢条斯理和他去解释,老老实实,一点儿不做纠缠;郑玺想和你私奔不成被关到家里,他爸带着一帮人肆无忌惮地堵在实习医院门口,抓着你的领子威胁你,让你滚远点,你就真的滚去大洋彼岸。好事都是他们的,坏事……呵,绝情地抛弃了郑玺的前任,这就是你仅剩的标签。”
一段充满冲突的故事,被尤慰压缩成简短的一段话,平静地叙述了出来。
不过反倒是这种条理清楚,充满理性的描述,让尤愈整个人代入回了当年,迟来的心酸忽然涌到鼻尖和眼眶,他伸手想拦,但已然无法阻止——温热的眼泪决堤一般描过他的脸颊和下颌,一滴一滴砸到地砖上。
那几年,委屈是当然委屈的。可尤愈天生是不爱与人起冲突的性格。他的家人呢?只剩下一个内敛温厚的双胞胎哥哥和远在大洋彼岸无法适时为他出头的小舅舅和妹妹,因此,就算他有再多的委屈,也只好自己消化。
没想到,消化了十年,再遇到故人旧事,落得的还是一个消化不良。
不是放不下那个人,而是放不下当时未能完美处理事件,受了太多桎梏和暴力对待的自己。
是他不争气。
猛然而来的脆弱情绪全然打败了尤愈,他忍不住与他阔别许久的悲伤,怮动使人整个蜷缩起来。
尤慰抽了两张抽纸塞给他,单手把弟弟搂紧,压低了声线娓娓劝道:“从现在开始,为了你自己活吧,小愈。自我惩罚该结束了,你值得拥有更好的感情和生活。我们就趁这个机会,让这件事和这家人在你心里彻底翻篇,可以吗?哥哥拜托你了。”
尤愈不知道自己无声痛哭了多久,但直到他清醒为止,尤慰都陪在他的身边。
纸巾不知不觉更换了数十张,被眼泪淹没的视线才恢复清晰,尤愈逃避人生一样沉溺的过去总算要迎来新的开篇,他听到自己对着哥哥决然地点点头,答应道:“好,我尽力。”
第15章
想见谁,便去见。
尤愈逃避了十年的随心所欲,在尤慰的开导和半“胁迫”下,总算迈出了步子。
重症监护室没有喧闹,却并不安静。呼吸机、监护仪和各类注射泵在白炽灯下有序运转,血压计的打气声、供氧装置的气吹水声不绝于耳。
尤愈包裹在隔离服里,抱着病例端坐在郑玺床边,他没有看人,只是盯着夹在郑玺示指上的血氧仪出神。
想见谁,便来见了。
可当他坐到这人身边时,却完全想不出自己这么做的意义。
爱?那早就没有了。从他坐上离开这里的飞机开始,他和郑玺之间的爱就随着时间平缓地消磨,直至殆尽。
那么他昨天依靠本能像失了魂一样寻找这个人是为了什么呢?尤愈坐在板凳上想,哪怕是早就消失的爱,也会像鱿鱼一样,即使切断了身体和大脑,触手依然会因为生物电的反射而蠕动吗?
就像是回光返照的那一瞬间。
尤愈眨眨眼,把视线移到郑玺那张除了脸颊,其他哪哪儿都被纱布包裹的脑袋上。他现在皮肤要比以前更小麦色,看来就算没做成他理想里的武警,在公安的那些日子他也没少出外勤。少年时期的清瘦五官已然化作紧实和坚毅,现在要是他俩在大街上遇到,估计尤愈也不太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他来了。
病历上说,郑玺是在执勤时为了劝阻一位想要跳楼的失足青年,不慎从高处摔落,并撞破了落地窗。他的头部和背部遭到剧烈撞击,同时碎玻璃扎进了胸口,好在救护及时,送过来手术时已经缓解了气胸的大部分症状,为更致命的脑出血和腰椎滑脱争取到了更多的手术时间。
“还真是你的作风啊。”尤愈的视线落到郑玺的鼻尖,不知为何冒出了这句话。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郑玺正在被麻药和镇痛剂悉心安抚,睡得很香。
“过得好吗?这些年。”
他单手合上病历夹,视线在监护仪屏幕上停留了一会儿,接着又平静地转回到郑玺身上。
尤愈自问自答,音量低得如同耳语:“我知道你过得不错。崭新的平静的生活、和睦圆满的家庭和不再纠结于我的你,都过得不错。如果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肯定要反问我,那么我就不问自答了,我过得一般般,不差,但也不好。”
“不过,我的话你听听就好,千万别往心里去。毕竟我选择哪种生活,和你关系也不是很大。是我自己放弃了抓住浮木的勇气,想去随波逐流的。”尤愈自嘲似的轻笑了声,越发轻声道:“我是个挺脆弱的人,对吧?念书的时候一遇到事情就要躲在你和我哥后面,开运动会连全班参与的初选都要想办法躲过去,考试一旦没达到预期就要躲起来掉眼泪……因为我莫名其妙输不起的自尊心,你们一直以来都包容了我太多。”
“我们分开都有十年了,你能想象吗?十年,多漫长的一段时间啊。我家小溯博士都毕业了,你能想象吗?她已经从什么都不懂小豆丁变成会受情伤的小姑娘了。这些年,我走得很慢,但也逐渐想通不少事情。托你的福,我最后点燃了一根火苗,现在打算重新睁开眼,试着往前走一走了。”
话音落下,虽是耳语却已然足够掷地有声。
尤愈站起了身子,他公事公办地把病历夹放回原位,视线再次落到监护仪屏幕上,一下一下平静舒展地跳动着的脉搏图形让他由内而外地感受到了平和。
在他熟悉的环境里,面对过去熟悉的故人,尤愈终于说出了最后的、最重要的那句话:“那就这样了,我走了,你保重。”
无论对方想不想见他,他已经见过了想见的人。影响了尤愈小半生的感情在他自顾自的问答中悄然无声地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
这一缕碎片般的问答,严丝合缝地卡住了尤愈初恋故事拼图的最后一个角,他终于可以将此装裱收进柜子,不再反复拷问摩挲。
原本今天不是顾菡来送饭,但他好像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心里想尤愈想得紧,就要往医院跑。反正左右都想来,于是顾菡就自告奋勇,继续给顾小猫当保姆。
他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逼着小孩吃掉西蓝花和胡萝卜,眼神总有意无意往门外瞟。他在幻想,或许下一秒尤愈就能从门外走进来。
可惜,幻想只是幻想,并没有真实发生。
尤愈说自己今天值班,早上聊了一会儿人就没消息了,估计是忙得没功夫回。就算顾菡一分钟看八次手机,也没有一条他的信息传过来。
等顾小猫吃饭的功夫,顾菡依照尤愈在微信里的指示,拿了个旅行背包把小猫住院带来的生活用品装了个满,只留下晚上要用的。这样,顾淞送晚饭来的时候,就可以省掉打包的步骤,直接把这个包带回家。
“小叔,我想喝冰镇的苹果汁……”顾小猫生无可恋地解决掉西蓝花和胡萝卜,仿佛精力都被这两种万恶的蔬菜吸干了一般,做作又虚弱道。
顾菡仔细检查了一番饭盒,确认没有任何蔬菜残留,才满意地点点头:“等着,我现在下楼给你买。”
要是那时候没下楼就好了。
没下楼就不会遇到正辗转在住院部大厅的尤愈的妹妹,就不会知道他的行踪并不是自己默认的那样。
滕溯一眼认出这位按摩店的老板,她双眼放光,仿佛找到救命稻草似的小碎步跑到他面前,焦急道:“顾菡?你是来找尤愈的吗?太好了!我临时接到一点事,需要现在立刻去处理,你可以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吗?我打电话他没接,江医生短信我说,他在ICU里面,可我没时间等他了……这份文件很重要,可以麻烦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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