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自从郑玺出事,尤愈的心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平静。虽然他的平静,无可奈何地建立在了其他同僚的鸡飞狗跳上。
民警来得很快,尤愈按部就班做完笔录,挨了一针地佐辛,接着和脑震荡的苏凌一块儿坐在值班室等家人来接他们回家休息。医务科派了人过来处理纠纷,老牛疾言厉色,挡在了他们前面。
值班室里,两人面对面坐着,相顾无言,难得不是碎嘴子苏凌打破静谧。
尤愈盯着她泛红的眼圈和磕得青紫的额头,柔声道:“对不起啊,连累到你了。”
“你和谁说连累呢!你是我老板,我们共患难不是应该的吗!”苏凌豪情万丈,眼泪却不受控制地从脸颊划过,“你才是辛苦了好吧!这么多年,你才是辛苦了!”
只是生来如此,只是爱错了一个人,尤愈何至于此?
尤愈知道她的意思,巧舌如簧的他一时接不出合适的话:“我……”
回想起自己曾经那段花天酒地的日子,尤愈忽然觉得它们离自己好远,那些纸醉金迷式的“暂时麻醉药”,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再需要了。现在再回看,竟然恍若隔世,模糊得快看不见影了。
这几个月发生在他身上的转变,简直多得能画出一座迷宫。
不过该有的逼数尤愈还是有的,他回过神,笑道:“苏凌,夸张了。我不辛苦,我自找的。”
苏凌摇头,又猛地点头,又摇头,整个人被强烈的情绪冲击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值班室的门被急切又粗暴地打开,一张和尤愈近似的脸带着火气冲了进来。
“我要送他去坐牢,你没意见吧?”
尤慰虽然看着怒气冲天的,但理智仍在。他从小聪明,机敏灵活,旁观多过主观,因此养成了某种无法被放弃的傲慢。在他眼里,所有以情感为基础伤害到他人的行为,都是未开化的野蛮东西,令人憎恶。
他亲手把他的儿子从鬼门关拉回来,他们毫无感谢,竟然扭头就对着他弟弟付诸暴力?
尤慰无法忍受这种愚蠢,也无法原谅。
“医务科不会允许你那么做的。”尤愈没力气大声说话,只能把字一点一点往外蹦,以求吐字清楚些。
“这和医务科有个毛线的关系?不能因为你是穿着白衣服被打的,就觉得万事都可以消解吧?你首先是个独立的合法的平等于任何人的人!”
“我的意思是,你得先想办法摆平医务科那群饭桶,再送他去坐牢。”
尤慰一家现存四个人,四个以Dr为头衔,尤慰这一种“傲慢”是他们所有人都无法抛下的精神。
我奉理性为信仰,我事业精进从不倦怠,我一生未有害人之心,我何罪遭致暴力伤害?
我何罪之有?
第17章
虽然医院不是少了他一个就不能转,但作为主力人员,尤愈的缺席也足够让他们焦头烂额的。
尤医生被迫请了病假在家休息,每天皱着眉蹲群里看脊柱外科的同僚们手忙脚乱,一边应付检查,一边协调病患,重排手术和责任组。他在群里只潜水,不发言,一是害怕自己个赋闲在家的总在群里蹦跶会引起他们这些脚不沾地打工人的愤怒,二是他和郑父的官司已经决定要打官司了,医务科勒令他“养精蓄锐”,把话留到公堂上。
医务科这罕见的“硬气作为”,还是尤慰去找了他们父亲的恩师尤柏青女士,他们才肯乖乖就范的。如果不动用这层关系,估计他们又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稀泥和到这件事不存在为止。
附二院的医务科几乎没有什么时候是真的站在医务这一边的,他们永远共情于施暴人,永远以“影响不好”为由堵住同僚的嘴。也是世间少有。
尤愈认为,说他们一句饭桶,都算得上是温柔的嗔怪了。
滕溯原定计划本来明天要飞回白也诗那边提前准备她的官司,但忽然出了这档子事,她也不放心就这么回去,只好改晚几天的机票,留下来照顾他,过渡骨折前期生活无法自理的时段。
视频告诉白也诗推迟回去的原因时,他们那个小舅舅看他一脸狼狈相,竟然破天荒的没出言挖苦他,而是面无表情地说:“打官司你那点工资够用吗?不够问小溯要。既然决定了反击,那就得请最好的私人律师,打万无一失的仗。你们医院那群无能饭桶,只配舔无赖的鞋。”
刻薄版本的白也诗,实在久违。
尤愈上次见他这样,还是留学那段时间,白也诗只要和他打到照面必定要阴阳郑玺两句。那时候尤愈情伤没好,前任每次被他冷嘲热讽,尤愈自个儿其实也会被伤害到。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尤愈完全以外人的角度观看白也诗刻薄别人,他那张尖牙利嘴用在自己人身上是拱火是刀子,用在对立面则立马转换成同仇敌忾,瞬间就能让人神清气爽。
私人律师要价昂贵,但各方能力和威慑力都更强。十年过去,他们家这群怪咖一个个打怪升级,配一个神级装备,仔细算算性价比很高,并不过分。
天才小溯在一番把律师都问得磕巴的咨询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欣然付款,并把白也诗那张黑色的主卡留给了尤愈。
很多事,很多人,今非昔比。
过去的他们是四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为求学为生存,变卖房产才交得起学费。现在的他们,两个是年轻有为的副高医师,两个是顶尖建筑设计师,虽都并非大富大贵,可是一口气,还是争得的。
尤愈几乎是旁观着看大家为他张罗这些事情,全程躺尸,没要他费什么心思。
时间就算不是一剂治愈人心的良药,但如果你努力经营它,至少在某些层面,它给予的回报完全可以纾解掉曾经无力的过去记忆。
爱没有了,恨也不多,只是不想正义缺席,不想受委屈。
他本就无罪,何必被欺辱。
骨折的疼痛绵延漫长,尤愈起初两天晚上都要打止痛针才能睡着,这几天习惯了疼,所以好一点,算时间吃止痛药也可以入眠。
还好这是夏季,不用穿层层叠叠的衣服,要不然每次起早都得把他折磨得生无可恋。但也正因为这是夏季,单薄的衣物无法阻隔大力的冲击,他才会直接被踹断肋骨。
事物的多面性总是在细枝末节处展示得淋漓尽致。
而且,尤愈算是深切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疾病的痛苦不在缺失本身,而是它所带来的一系列生活问题。
比如,尤慰今天要值24小时班,明后天接连两个大夜。也就是说,他至少有三天在家是神隐的。尤愈这三天得靠自己洗漱收拾,没人能给他帮忙了。
虽然小溯留下来也是为了照顾他,而且他从某种角度看,和小溯是左手拉右手的同类人,但大家生理上还是大相径庭。
更何况,他能想象得到,要是他敢没脸没皮拜托小妹滕溯帮自己脱衣服举花洒,白也诗得知后一定会用最狠毒的话辱骂他。
尤愈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医生,他不应该受被白教授痛骂的苦。
怎么办呢……
他站在起居室的升降书桌前,在脑内筛选能前来帮他一忙的救兵。
梁哲?何木子?呃……老牛?
靠!要尤愈□□地被下属、同期或者上司搓澡,那还不如被白也诗骂一顿呢!
尤愈自鼻腔内哼哼了两声表示否定,郁闷地踱步到角落,把脑袋埋到了琴叶榕里。
“哥,你干嘛呢?”闷头赶制新图的小溯刚从书房里出来就看到这样的画面,不免担心起哥哥的精神问题,“难道是太久没上班,你浑身难受?”
尤二无语,只好小碎步转身:“我倒是也没有那么贱。”
“我只是在想,除了尤慰和你,哪个幸运儿能承受我的裸体帮我洗澡,又不至于之后穿了衣服再见尴尬的?”
好欠揍但好真诚的语气。
小溯一时哑然,只能打开胶囊咖啡机,接一杯新的拿铁,顺便帮他想想办法。兄妹两个集体沉默了大概一刻钟的时间。滕溯在记忆宫殿里把自己知道的尤愈的交际圈从头到尾筛选了一边,竟然真的找不出什么特别合适的人。
这都得怪尤愈,平时只喜欢和女孩儿结交友谊,男的除了同事就是露水朋友,关键时刻除了家里人,连个能一块儿搓澡的同性朋友都找不到。
滕溯试探似的提了个颇有些暧昧的名字:“顾菡?”
“我出事那天正好他出差,好像要很久,现在人不在江城。”尤愈平静地撒了个谎。
他根本没告诉顾菡自己受伤的事情。毕竟,这种事既不光彩又徒增人心烦,他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是——吗——?”滕溯拖长了音调,眼也没抬揭穿道,“那我昨天去按摩店碰巧遇上的那个是幽灵吗?还是顾菡也有个双胞胎兄弟?”
“你诈我?”
“你自己心里清楚,能将将满足你条件的,就顾菡这一个人。”滕溯喝了一大口拿铁,嘟嘟囔囔像机关枪一样说道,“人家可担心你啦,一直旁敲侧击问我你的近况,说你最近一直推脱见面,虽然会主动和他聊天,但明显都是没话找话,感觉很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沉闷的尤愈真是一点魅力都没有!”
“你等等!最后一句是你自己加的吧?”
“我不正面回答你的指控。想知道啊?自己找原话主去确认好了。”滕溯说完,捧着咖啡杯,踩着小熊拖鞋,嘚瑟地回了书房。
这家伙真的是……不过和律师接触了几天,就什么臭毛病都学到了!好脑子是这样用的吗?!
尤愈郁闷地扁了扁嘴,继续蹲角落面壁思过。
“对了!”书房门再次打开,滕溯的脑袋钻了出来,“我在曼哈顿的官司后天开庭,所以……你最好能尽快做出决定。不然,等明天晚上我上了飞机,可就没人能在你睡觉的时候守着你,帮你翻身了。”
“知道了!”尤愈认命似的闭上眼,把额头往墙上轻轻一磕。
画图画high了的滕溯是无敌的,此时的她火眼金睛,只要一眼就能洞悉所有人的弱点。
没告诉顾菡任何有关他受伤的消息,还在滕溯面前欲盖弥彰,尤愈在这之前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已经开始舍不得和顾菡之间的关系受到冲击了。
结果,小溯这么“处心积虑”一戳,岁月静好的泡泡破了——他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个月、半年或者更久,如果想开始一段和曾经不一样的关系,有些事总是要面对的。
尤愈缓缓踱步到书桌,拿过手机,打开阳台门,深吸一口气后,拨通了顾菡的电话。
大约三声后,顾菡的声音从听筒处传来:“尤医生,怎么忽然打电话给我,发生什么事了吗?”
顾菡那生机勃勃的掩盖不住关切的语气陡然出现在尤愈周围,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治愈”的心情。
可惜,尤愈这个电话打得冲动,实际一点措辞都没想。他含糊了两句,接着说:“一时半会儿说不清,等你有时间,我们见面说吧。”
电话那边原本还有些窸窸窣窣翻动纸页的声响,现在则戛然而止。顾菡隐约意识到这次见面邀约与之前所有的见面都不相同,他顿了顿,反应了一会儿才说:“好。我中午之前就能把手头的工作做完,一起吃午饭?”
“来我家吃吧。”尤愈终于把自己带电话之前脑子里唯一的那句话说出了口,“我等会儿把地址发你微信上。”
对面一时间又是无言。
“……可以吗?”尤愈趁着沉默的空隙,补了半句。
“可以。”顾菡的思绪在一秒内经历了百转千回,最后还是点着头答应了他。
滕溯虽然推迟了出国的时间,但原定的工作却还得按照时间表前进。也就是说,她为了跟上西五区同事们的节奏,不得不在东八区硬生生造出一个“-12”时间差的作息。
尤愈的午饭时间,正是她熬了夜准备睡觉的时候。
滕溯睡前给他们两个烤了牛排和简单的番茄鱼汤,并从冰箱里拿出自己做的香草酱和黄桃果酱,要他转交给顾菡。
“你什么时候和他那么熟的?”尤愈一边看着滕溯把牛排放进烤箱保温,一边蹙眉问。
明明他们两个见过的面屈指可数,小溯倒已经开始给他送手工礼物了。
小姑娘这样是不是对人太没有防备心了?以后谈恋爱会不会被臭男人骗啊?老哥对此表示很郁闷。
小溯感受到了他那种担忧,有点无语,无奈回答道:“……哥,我不是和他熟,我是和你熟。”
是你对他另眼相看,我才会对他示好的。这句话虽然滕溯没有明着说出来,但尤愈显然从她的表情中领悟到了。
看来容易想偏的只有尤愈这个关心则乱的“双面胶”而已。
“我知道了。我会正视这件事的。”尤愈一时词穷,只好深吸口气,扯出笑脸自信满满地对滕溯保证道。
顾菡的时间概念非常完善,十二点,他准时按响了尤愈家的门铃。满腹的期盼和心底暗暗向上蔓延的疑惑,在顾菡看到绑着绷带来给他开门的尤愈之后,瞬间烟消云散。
身前绑着固定带的尤愈神情淡然,但行为却不像之前从容,他举手投足间木讷得如同玩偶,看上去很像之间被骨裂痛苦困扰的顾菡。
顾菡的心跳漏了一拍,大脑空白无瑕思考其它,直白且机械地问:“怎么受伤了?痛吗?”
“先进来再说。”尤愈这几天还是不敢像以前一样用胸腔共鸣字正腔圆地说话,温和小声的语调让他听上去很没底气。
不过,顾菡还是乖乖依着他的话照做。他走进了尤愈的家,阖上了门。
“拖鞋我已经给你拿出来了,那双深棕色有狗头的就是,新的。”
顾菡换上绣有雪纳瑞狗头的拖鞋,他垂眼,稍微观察了下玄关,另一双蓝色的绣有云雀的拖鞋整齐地摆在开放鞋柜上,而尤愈脚上米白色拖鞋上绣了一只粉色的八爪鱼。
“可爱吧?”尤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拖鞋,不禁莞尔,略带炫耀语气道,“滕溯自己画的图案,在网上找人加工的。一个系列十二种动物,现在被认领的有六只。恭喜你,第七只归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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