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靖胡乱卷来布匹,将自己包裹成团,瓮声瓮气走开:“你且换吧,换好叫我。”
待陈靖身影离开,兰景明吸口长气,埋头钻进绸缎,陷入黑暗之中,两指压住额角,指骨划过侧颊,摩的脸颊生疼。
他和阿靖······注定会成为敌人。
若他在这里死了,或许阿靖会记得他,在佛堂前给他留个牌位,或者将他挫骨扬灰。
若他活着回去,他们注定在战场再见,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国仇家恨面前,小情小爱不足人道,会被大势碾压成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实如水中月梦中花,是饮下鸩酒前最后的那盏蜜糖,阿靖沉浸在温情之中,他却已经醒了。
“你会不会穿呀,把自己困住了吧。”
耳边响起爽朗笑声,兰景明僵住手臂,绸缎被人扯下,眼前满是清明,陈靖不知何时跑了回来,怀里捧着白纱发簪,在少年面前晃晃:“这是城里近来城里最时兴的簪子,给你戴上看看。”
未等兰景明推拒,陈靖探长手臂,将簪子穿过那团束起的发髻,轻轻拨弄两下。
“你若着男子服饰,十有八九······会被认定女扮男装,而且你嗓音偏细,约莫也难粗犷起来,”陈靖胡乱挠头,纠结不已,“我是想直接告诉兄嫂,你就是我那救命恩人,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兰景明斩钉截铁,“那日林中发生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无需说与旁人。阿靖,你身份特殊,我怕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陈靖心头一凛,登时清醒不少,眼下朝中形势不明,外头北夷虎视眈眈,不知多少人忌惮他们拥兵自重,将他们当做眼中钉肉中刺,时时想要拔除,若是他擅闯敌营的事被爆出来,救命恩人也跟着昭告天下······少年在这里无甚根基,自己若不能时时护着,恐怕会引来杀身之祸。
是他太自私了。
执意将少年带回府中,受这规矩束缚,若放手将人留在山里,潇洒自在也未尝不好。
可少年孤身一人,木屋漏风被褥极薄,近日来风雪比往年更厉,山中野兽愈加凶残,在林中多待一天,便会多一分危险。
陈靖进退两难,往日刻意逃避的责任压在肩上,沉甸甸如一座小山,以往大哥对他苦口婆心教导,他左耳进右耳出,没几句放在心里,眼下反刍回来,这一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字字直戳心坎。
“阿靖看看,”兰景明戴着发簪,套了一件女子钗裙,“这样可还合适。”
陈靖屏住呼吸,一时头脑发沉,昏昏然口齿不清:“我算是知道·······你为何要蒙面纱了。你且等等,摘下这些发簪坠饰,换条普通钗裙,再在脸上涂些香灰。”
俗话说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此言着实不虚,兰景明换上黯淡钗裙,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脸上蹭满黑灰,总算显得普通许多,他自己没觉得甚么,长甚么样子都无所谓,倒是陈靖看不过去,总忍不住给他擦擦,这般来来回回,给人涂得乱七八糟,可真看不出原本模样了。
陈靖将人带到府外,这下倒多长个心眼,没有径直闷头冲去,先叫家臣进去通风报信,探探大哥口风。
“胡闹!”陈瑞摔裂瓷碗,茶水泼了一地,“夫人你且听听,这臭小子派人传话进来,说进山玩了两天,在城外遇到个无家可归的流民,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他要将人带回府中!胡闹,简直胡闹,我将军府成了甚么地方,甚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第29章
此时天色渐晚,周淑宁正卧在榻上,被褥盖住小腹,一圈圈轻揉腹顶:“夫君轻些,我腹中不大舒服。”
陈瑞那口气登时灭了,自己也知道反应太大,自顾自转了两圈,没让婢女进来,起身拿簸箕扫了碎瓷,长长抽吸两口,压下腹中燥火,沉沉坐在塌边:“不是不允他带人进来,只是家臣婢女都是从小教养长大,好歹知根知底,留在府中才能放心,这流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怎能随意带在身边······”
“夫君所言极是,”周淑宁温声回道,“只是阿靖大了,总有自己的主意,日后他需得独当一面,不能总受你庇护。大梁战乱数年,天灾不断流民无数,如今百废待兴,连关牒都是近日才通行的,若要求面面俱到,人人知根知底,实在强人所难。阿靖虽有些贪玩,平日里也知道利害,不会随便带人回来,除非·······”
她话说一半欲言又止,柔柔看向陈瑞,陈瑞直直看她,半晌明白过来,拧眉怒道:“府里这么些人,就没有一个入他的眼,非得到外面找去?”
周淑宁扶腰起身,轻抚陈瑞脊背:“阿瑞,你怎么还不明白,阿靖这性子是闲不住的,寻常集市他逛三次就不去了,同样的菜煮三回他便不吃了,他自小不要人伺候,只在玩耍时和家臣婢女闹做一团,时日长了彼此熟悉,自然难以动心。既到了这个年纪,房里总归要有人的,若他实在喜欢······”
“夫人哪夫人,阿靖这般顽劣,有一半是你纵容的,”陈瑞以手扶额,摇头叹息,探掌摩挲周淑宁的肚子,“等这个小的出来,必得好好教养,你与那臭小子同仇敌忾,我一人孤掌难鸣,得有个帮手才行。”
“夫君何出此言,”周淑宁笑道,“阿靖日后自会娶妻生子,他与夫人琴瑟和鸣,你我的话可都不会听了。”
“他敢,”陈瑞冷哼一声,高高甩开袍角,“我倒要看看,他带了个甚么人回来。”
陈靖与兰景明立在府前,等待家臣传唤,兰景明不卑不亢,神色淡然,陈靖倒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时不时探头张望,爬到墙上猛吹口哨,下来时紧贴大门,额头挤进门缝,屁股撅在半空,兰景明刚要伸手捞人,急促脚步由远及近,大门吱呀一声,被人一把推开。
陈靖忙不迭倒退两步,险些绊倒在地,陈瑞负手立在门前,黑压压如一座山脊。
兰景明扶了陈靖一把,率先拱手作揖:“大人。”
天寒露重,陈靖呛了两口冷风,咳得撕心裂肺,兰景明作揖做到一半,慌忙给陈靖顺背,陈瑞想到夫人的话,莫名唇角一抽。
“哥,”陈靖止了咳嗽,学着兰景明的样子,毕恭毕敬作揖,“哥,这位便是适才令家臣通报过的白青,他与我一见如故,正在城中寻找差事······”
“你自己说,”陈靖冷冷打断,目光垂落下来,凝在兰景明发顶,“为何沉默不语,让阿靖替你说话。”
“大人息怒,”兰景明听话仰头,看向陈瑞双眼,“在······咳,大人英明神武,小女子胸无点墨,未曾见过世面,不敢直视大人。”
兰景明长到现在,就没自称过甚么小女子,连大梁官话都说的磕绊,眼下只觉哪哪都不太对,浑身痒的厉害,犹如蚂蚁爬过,沿脖颈爬向背脊。
陈靖眼前一黑,心道这马屁倒是拍的得心应手,想唬过大哥可不容易。
“家在哪里,父母可还健在,家中可还有姊妹兄弟,既是流民,关中有不少富庶城池,在哪里都能留下,为何要到永康城来,”陈瑞负手立着,横眉冷冷吐息,“与阿靖见过几回,都在甚么时候见的,同阿靖一起做过甚么。若想找份差事,在永康城里不算难事,为何偏要来我府中。这些你仔细想想,一个一个答给我听。我将军府不是想来就来,想走的地方,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有半分虚言,日后被我知晓······”
“哥!”陈靖按捺不住,跳脚怒道,“白青与我是患难之交,不是你牢里的犯人!”
“正因如此,我才好声好气问她,没将她丢进牢里,”陈瑞不为所动,“还有你,给我进府里去,一会有话问你。”
陈靖登时明白过来,大哥这是故意把他们分开,分别盘问他们,将两人各个击破,若是哪句没有对上,大哥不会善罢甘休。
以往府里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大哥不会有这么大反应,想必近来内外交困,折腾的大哥精神紧绷,比往常谨慎许多。
几个人僵在府外,化为几座遥遥对峙的石头,谁都没有动作,谁都没有说话。
朔风卷起雪片,在身上融化开来,梆子声回旋不断,在石壁上碰撞成团。
咔哒。
咔哒。
咔哒。
万籁俱寂之中,鞋底压在石子路上,发出咔哒轻响,一道黛青色的影子浮现在小巷尽头,这人一身青衣,一手撑着高高的油纸伞,一手托着满满一纸袋东西,不知那纸袋里堆着甚么,浓郁油香迎风扑来,沿鼻间席卷进来,馋的人口水直流。
“先生······”
陈靖好似看到失散已久的亲人,两眼热泪盈眶,鼻间吸溜一下,吐出一股白雾。
朔风扑面,墨发随雪翻飞,赫钟隐走到几人面前,挨个打量一番,朗声笑道:“天寒地冻,一个个僵在这里,是在迎接我吗?”
这一声出来,紧绷的精神松动不少,隐隐有暖流涌过,引得腹中咕咕,馋虫被那油香勾的厉害,陈靖舔舔嘴唇,忍不住道:“先生,纸袋里有甚么美味?”
“这个啊,”赫钟隐摇晃纸袋,眉眼弯弯,“我儿修竹缠了我几日,说承蒙将军厚爱,收了不少珍宝,实在无以为报,只能做了些拿手的糖油脆饼过来,让我分给诸位。我儿自小被哄坏了,一直小孩心性,处事不甚周全,令诸位见笑了。阿靖看着像是饿了,这脆饼先给你吃。”
赫钟隐拆开纸袋,掰下一块脆饼,递到陈靖手中,往日里陈靖必然会一口咬下,可这回他没有下口,而是回身拉人,一手竟扑了个空。
兰景明踉跄后退半步,脚底蹭过石块,咔哒一声轻响。
“这位小友,”赫钟隐偏过半身,唇角浅勾,眉眼弯出长弧,“可是与阿靖交好?”
第30章
赫修竹猛打几个喷嚏,抬手揉揉鼻子,懵头懵脑拎布巾出来,囫囵盖在脸上。
爹爹想必又在背后说他坏话了。
院子里的奇珍异宝堆不下了,被他搬到角落用布盖着,摞的比小山都高,他惴惴不安许久,这日总算关了半日药铺,去集市搬了许多佐料回来,烤了一堆糖油脆饼,要爹爹给将军府送去,谁知爹爹回来自己先吃了大半,捧着一包便大摇大摆走了,剩下这些他又雇了伙计送去,想必此刻应是到了。
这头好不容易忙完大事,心头落下大石,那边还得赶回药铺,给等了大半日的病人们抓药,他这些年来走南闯北,见的疑难杂症多了,又有爹爹亲自撰写的草书为引,寻常小疾如风寒发热等等,均是药到病除,是以一传十一传百,来往药铺的人络绎不绝,若放在以前,爹爹还能帮上些忙,现下爹爹到了将军府里,赫修竹白日诊病煎药尝药,夜里煮饭煲汤拾掇院子,折腾下来人黑了两圈,走在街上似一块长出手脚的炭饼,令路人纷纷侧目。
永康城地处边陲,常年大雪纷飞,风寒总是一茬接着一茬,几乎没有尽头,只是这回有些棘手,城南猪肉铺的老刘头一家六口以贩猪为生,往年虽未曾大富大贵,衣食丰足倒还有的,今年不知怎的,这猪养上一窝死上一窝,像是糟了邪了,有时一只病了,另外几只也逃不过去,原本各处酒楼都要他猪肉,今年非但没赚回口粮,银子还丢了不少,老刘头一急之下病倒在塌,发热干呕咳喘不断,日日叫他夫人过来取药,好不容易热意褪了,能下塌走动两步,风一吹病情反复,再次卧倒在榻,还把他夫人也染上了,这二人双双病倒,只能让孩子过来,长女生得粉雕玉琢玉雪可爱,惯会讨人欢心,赫修竹连银子都没有要,就给他们抓了七日的药。
“你们姊妹兄弟几个照看爹娘,需得小心谨慎,以布条遮脸,莫被过了病气,”赫修竹絮絮叨叨,方子写了几张,各个字大如斗,“一日三餐更要荤素搭配,莫要敷衍了事,若是家中无人照看,你每早来我这里,我将食盒盛好,你们回去放在灶上蒸蒸,撑上几日不成问题。”
“多谢先生,”刘家长女毕恭毕敬,拱手作揖,“先生医者仁心,妙手回春,小女替爹娘拜谢先生。”
“无妨无妨,”赫修竹忙扶起孩子,给她拍拍身上的土,直将她送到街角,“这方子先拿回去煮煮,吃上几日若病状不褪,你再过来寻我,我与你回去诊脉。”
刘家长女千恩万谢,一步一回头走了,赫修竹目送她离开,回去路上买了几个桂花包子,想趁空闲吃上几口,没走几步遇到个瘦骨嶙峋的乞儿,这包子自然到了乞儿手里,手里那点铜板也散出去了。
赫修竹回去接着熬药,被药味熏得满脸泛红,忆起爹爹说他是散财童子,顿时哭笑不得,忍不住呛咳两声。
都这个时辰了······爹爹要在将军府住下了吧?
将军府外寒风阵阵,兰景明低垂脑袋,脊背僵硬如石,半晌不肯抬头。
陈靖不知少年为何这么大反应,捏着少年手腕,像捏住一块石头,他左右为难,直愣愣仰起脑袋:“对不住先生······”
“无妨,”赫钟隐笑吟吟道,“小友既与阿靖交好,今后自会熟稔。今日天色已晚,外头风霜不小,何不回府中歇息?”
话音刚落,赫钟隐面向陈瑞,拱手作揖:“将军息怒,阿靖出去几日,想必也是乏了,何不回府歇歇,有事明日再说?”
在将军府待得久了,赫钟隐不似才来时那般毕恭毕敬,说话做事放松许多,陈靖对他自然不似对陈靖那般严苛,闻言扫过一圈,陈靖与兰景明穿的不多,站在那瑟瑟发抖,抱臂缩成两团,发顶粘满雪花。
陈瑞心中叹息,无奈转身回府:“且进来罢。”
兰景明进门时目不视物,被门槛绊住裙子,险些摔在地上,陈靖回身拉他,担忧他被哥哥吓到,一路攥紧少年手腕,丝毫不敢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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