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头空落落的,待在那半晌未动。
赫钟隐合上簪盒,指头摩挲那株碧草,一寸寸涂抹过去:“六个。”
“摇起来······叮咚作响,”赫钟隐指尖虚拢,在空中轻晃两下,唇角勾起浅弧,“他咯咯笑着,嘴里还没长牙,口水要流到脖颈,给他擦掉还要哭嚎。”
赫修竹五脏六腑都要融了,他知道爹爹说的不是自己,这些被怀抱在襁褓里的岁月······都与他无关。
“这是······这是爹爹的簪子么,”赫修竹吸口长气,强自按下心神,硬着头皮开口,“想来······想来精雕细琢,必是极雅致的。”
“不是我的,是我姊姊的,”赫钟隐淡道,“少年时我与她相依为命,长大后她情窦初开,遇到个我未曾见过几面的流民,那人不学无术背信弃义,倒是有一张巧嘴,甜言蜜语哄得她深陷其中,后来战事频频,那流民非要上阵杀敌,从此再未回来。”
赫钟隐摩挲指头:“待他走后,姐姐生下一子,长得与姐姐并不相似,长得甚么样子······我已记不清了。”
“那、那个孩子······”
“死了,”赫钟隐淡淡吐息,“落进山谷里面·······活不成了。”
赫修竹直挺挺站着,心头五味杂陈,结结巴巴半天,不知该说些甚么:“爹爹,节哀······”
“修竹,”赫钟隐仰头看人,“你是我捡回来的。”
赫修竹呆滞立着,直如被一鞭扫过,抽得脊背生疼,他手上还有生火落下的黑灰,举起囫囵抹了把脸,抹得满脸是土:“爹爹,我出去看看,外头还生着火呢。”
他扭头要向外走,肩膀被人一把按住,赫钟隐手下发力,将人按在身边,盯着赫修竹的眼睛:“爹爹当年万念俱灰,如行尸走肉一般,饿了不知进食,冷了不会添衣,冬日里渴的厉害,踏入河中饮水,水面没过口鼻,心中只觉解脱,河边竹林传来小儿哭声,我本不想在意,可着实放心不下,过去看到衣衫褴褛只会爬动的你,旁边还有求好人养育的布条·······我将你带在身边,给你取名修竹。”
赫修竹闭上双眼,掌心攥成拳头。
他想不出爹爹失魂落魄,在街头跌跌撞撞的模样,自打记事开始,爹爹总是面带笑意,行事游刃有余,无论处在何等艰难的态势里,都能想出办法,他只觉爹爹脊背挺拔,有着打不弯压不折的傲骨,何曾想到······还有这样的过往。
“修竹,不要妄自菲薄,”赫钟隐捏住指头,攥紧赫修竹肩膀,“你是爹爹的救命恩人,当年不是爹爹救你,是你救了爹爹。”
第33章
兰景明在门槛上坐了半夜,天光微明才回到卧房,掀被揉进陈靖怀中,闭上双眼浑浑噩噩,不知睡了多久,身边传来淅索碎响,他揉眼半坐起来,含糊嘟囔两声:“你要走啦?”
陈靖正低头系上袍带,兰景明盘腿坐在榻上,衣衫不整打着哈欠,肩背裸|露在外,半长墨发落在颈边,柔柔扫过颈窝。
“是,大哥要我晨起到演武场去,陪他练上几场,看我本事怎样,”陈靖捶捶肩膀,筋骨咯吱作响,“真是的,平日里醒的比我还晚,忙起来压根不知我姓甚名谁,这会倒想起我了,想必是看我几日未归,寻个由头兴师问罪来了。”
“那怎么办,”兰景明两眼朦胧,脑袋耷到颈窝,“我与你同去如何?”
“你好好睡罢,眼底都发乌了,”陈靖上前两步掀开被褥,将少年揉进里头,裹上两层被子,“歇着罢,晨起饿了便让他们备膳,我去去就回。”
被褥里还有陈靖余温,兰景明想爬起身来,却似被甚么拽住,按在那动弹不得,在北夷时风餐露宿,帐子里整日都是冷的,睡到后半夜浑身发凉,抱膝坐到天明,眼下被衾暖热,夜半还换了一床新褥,兰景明陷进温柔乡里,半梦半醒迷糊,直睡到晨曦微明,才摇摇晃晃起身,在铜盆里洗了把脸,望向镜中的自己。
唔,脸色好了许多,头发乱蓬蓬的,侧颊还有未褪的泥土,该寻个地方沐浴洁|身了。
不知阿靖几时回来,贸然过去寻他······总归有些唐突。
他回去叠好被褥,在房内转过几圈,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哪里都觉得稀奇,这里床榻桌椅都是实木打的,各个精雕细刻,泛出阵阵清香,角落里有个纸筒,里头卷着几幅画卷,方桌上还有笔墨纸砚,墨渍暗沉沉的,斑驳凝在纸上,纸帖上有不少习练墨痕,兰景明能照猫画虎学会大梁官话,落到纸上便看得一头雾水,他只觉这字体苍劲有力,龙凤飞舞,一撇一捺颇具气势,引得他看了又看,半天舍不得放下。
最下面还有不少新帖,兰景明四下看看,舔舔唇上干皮,做贼似的蘸点墨汁,在上头留下一点。
掌心里的木杆又细又硬,被掌心汗水浸的发滑,他学着字帖里的模样,一笔一划描摹出来,开始还有些气力,后来指骨不稳,描的横七竖八,东横一下西杵一下,将新帖糟蹋的不成样子。
他放下细杆,拎起自己的大作,在空中抖了两抖,又拿出原贴看看,两厢比较之下,他嫌弃揉烂自己那张,撕成碎片丢进纸篓。
纸篓里余下许多废稿,碎末倒进里面,倒也不显突兀。
外头有人走动,落叶被扫的簌簌作响,想必众人已经醒了,兰景明不知自己该做些甚么,只是总在卧房躺着,也不是这个道理。
他穿好衣物,叠好被褥,上前走到门边,拉开一条小缝。
没想到······外头已有人在等着他了。
四位粉裙少女立在门口,各自端着汗巾香盂嫩叶等物,盈盈笑着向他走来:“您既醒了,夫人命我们请您去月清池沐浴,请随我们来罢。”
月清池······沐浴?
他确实想要沐浴,只是身着女子长裙,旁边还陪着四位如花似玉的少女······兰景明浑身都不自在,绞尽脑汁想要脱身。
只是阿靖早早走了,平日他大哥并不会唤他,今日·····
等等。
大哥特意将阿靖唤走,阿靖嫂嫂来唤走自己,想必是有话要说,若是硬要言辞拒绝······反倒叫人起了疑心。
沐浴或许只是托词,阿靖嫂嫂······许是有话要对他说。
“月清池水清澈透明,从山涧溪谷涌出,天生温热养人,平日里是不允人进的,”少女做个万福,唇角含笑,“夫人赏下来的,您就莫要再推拒了。”
话已至此,兰景明再没有推拒的说辞,只能学她们的模样做个万福,乖乖低垂脖颈,在背后亦步亦趋跟着。
少女的裙子裙底狭窄,裙尾瘦长,兰景明一路长到现在,头一次穿上长裙,和阿靖在外头还能自由奔跑,眼下到了这跑不能跑跳不能跳,行走时跌跌撞撞,顾头顾不住腚,踉跄便要栽倒。
“当心,”一位少女停下脚步,连忙过来扶他,“我来扶您走罢。”
她的目光向下游走,落在兰景明腰背,挪回兰景明脸上,了然于胸笑道:“初回都是这样,歇几日便舒坦了。”
甚、甚么初回?
兰景明眨眨眼睛,看看她再看看自己,明白过来简直五雷轰顶,一个头涨成两个大了:“并、并非如此······”
在婢女看来,这位少主的妾侍面庞白皙,温柔可人,含羞带怯的模样着实讨人喜欢。
房内有妾侍陪伴,少主若是能收心了,老爷和夫人想必会安心许多。
一念及此,她再不肯放手,半扶半撑起人,带兰景明往前头走,兰景明先头觉得别扭,后来满腹心思都用在该如何回应阿靖嫂嫂上面,别的也不在意了,他笃定这沐浴只是个托词,可少女们真带他绕过诸多府宅,掠过亭台楼阁,穿过一片溢满药味的草堂,拐过一条小路,走近白雾缭绕的池子。
这里草木茂盛,花香阵阵,远处山峦叠嶂,暖风挟来花香,闻之心旷神怡。池水清澈见底,蕴出淡淡药气,果真是个风水宝地,令人流连忘返,半晌不舍挪动。
兰景明看得呆了,立在那目不转睛,似被迷了神智,待他清醒过来,几位少女已将布巾香盂等放在石上,解绸带露出香肩,纷纷向他围来。
“你们……要做甚么?”兰景明手忙脚乱踉跄后退,一脚踩上滑石,险些落进池里,“为何宽衣解带?”
婢女们面面相觑,不知少主妾侍为何反应激烈,免不得掩唇笑道:“夫人命我等服侍您沐浴,我等自然要尽心的。”
第34章
天雷滚滚五雷轰顶······
天边乌云阵阵,遮挡大半日光。
兰景明骑虎难下,直如定在当场,左右动弹不得,几位少女香肩半露,纷纷向他聚来,他实在躲不过去,只得顺势滑落,噗通落入水中。
这水池温热,触之令人晕眩,确有解乏功效,他进了水便做出惊讶模样,匆匆游到岸边,仰头急急看人:“此番急切出来,未曾告知少爷,他走前要我待在房内,不允我去任何地方,麻烦几位姐姐去告知少爷,免得他回来找不到我。”
四位婢女闻言蹙眉,不知如何是好,夫人要她们过来服侍,她们自然不敢怠慢,可少爷的桀骜不驯也是众人皆知,若是发现蜜里调油的妾侍被带出来了,还真有可能大闹一场,老爷夫人自然不怕,可若是把气出在她们头上,她们也扛不住的。
几人商量一番,其中一人原路返回,去老爷那寻觅少爷,另一人去取笔墨纸砚,给少爷留下字条,其余两位婢女在河边收拾细软,拧湿香巾搁在石上,兰景明咳嗽两声,向上探出手臂:“这水池有些烫了,两位姐姐拉我上来罢。”
两位婢女忙探手拉他,兰景明冒出大半锁骨,做出脚下打滑的模样,骤然向后一拽,两人惊呼一声,接连落入水中,兰景明不着痕迹探手,只听哒哒两声,两人软软浮在河中,被他推至岸边,在树下躺做一团。
她们带来的布巾很长,足以掩住身体,兰景明将布巾抖开,给她们披在身上,这里温暖怡人,柔风阵阵,即便睡上一会,应当也不会着凉。
兰景明四下看看,噗通落入池中,沿溪水上方游去,一路向源头前行。
他忆起之前老图真讲给他的,有些地方之所以被称为风水宝地,只因天生便有灵性,盘古开天地后先天灵兽化为龙脉,镇守一方天地,龙脉所在之处四季如春,温热养人,能令人脱胎换骨,兰景明在水中游过一阵,丝毫不觉乏累,只想游到地老天荒。这溪水明明在将军府中,却九曲十八弯似的,不知通往何处,兰景明游着游着便迷晕了,两旁满是青山碧树,目之所及样样相似,分辨不出区别,游来游去都在原地打转,那一花一木一草一树,似是处处都有,又似是处处皆无,他游得累了趴到岸边,刚想歇息片刻,远处有脚步传来,他心头一震,无声无息吸口长气,沉沉潜入水中。
“方才听到这边有些动静,”两人身披甲胄,由远及近而来,目光四处打量,“可是有小兽闯进来了?”
“许是甚么鸟儿兔子,”另一人回道,“上回那府里先生误闯进来,我等险些要了他的性命,将军倒未怪罪下来,只说下不为例,若再有外人进来,无论是谁一律就地格杀,无需向他请命,想必常人也不敢过来。”
两人踏过草地,向远处巡查去了,兰景明牢牢憋着口气,两眼冒出血丝,几乎要死在水中,直到那声音愈来愈远,再也听不清分毫,他才小心翼翼浮出,贴岸边慢慢游走,这地方来时不辨方向,回去时倒轻松许多,他本以为回去时几位少女早该醒了,可当他游到岸边,两位少女还躺在树下,没有醒来的迹象,兰景明大大松了口气,急匆匆换上干衣,躺在她们身边,做出休憩模样。
这般躺了一会,另外两位少女回来,见他们睡在树下,连忙唤醒他们,树下的两位睡眼惺忪,迷糊不知发生了甚么,兰景明给她们猛使眼色,意即她们落水打滑昏迷,被自己送到岸边,两位少女生生闹了个大红脸,又不好在同伴面前实话实说,只得半推半就认下,说已将少爷妾侍服侍好了。
兰景明逃过一劫,心头重担卸下大半,随她们去演武场寻觅陈靖,演武场在将军府西面,几位婢女忙过一遭,有的回夫人那里服侍,有的自去用膳,兰景明站在演武场外,看陈靖与人对垒,一招一式虎虎生风,比之前在林中时······不知进步多少。
陈靖使的似是内家功夫,代代相传下来,天生便比常人基础扎实,而且这招式刚中带柔,变化多端,不似自己那般粗鲁死板,想必是有人潜心指导过的。
兰景明痴痴看着,也想学个一招半式,未曾察觉身旁动静,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句:“既然想学,便随阿靖一道学罢。”
天边一阵惊雷,兰景明恍然惊醒,他还没忘掉自己的身份,下意识捏起嗓子,“小、小女,咳,小女不学无术,只是好奇罢了。”
他只觉自己这一声着实尴尬,几乎与鸡叫无异,赫钟隐转过半身,靠在演武场栏外,歪头懒洋洋道:“那便更要潜心修习,阿靖还在练功,无人为我磨墨,你便接了这差事罢。”
兰景明压根不敢抬头。
他前一日还告诫自己,要一心寻到龙脉,不可在肖想别的,可这青衫先生立在身边,檀香淡淡飘来,兰景明心如擂鼓,脖颈泛出青筋,整个人僵如木头,动一动咯吱作响。
赫钟隐看他一眼,施施然走在前头,兰景明硬邦邦挪动手脚,随人走进小筑,进书房立在桌边,脖颈呆呆垂着,脑中一片空白,话都不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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