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瑞与赫钟隐走在前面,赫钟隐一身青衣,疾风卷起发尾,飘来淡淡檀香,兰景明两耳嗡鸣,不敢抬头,这人在他心中轰起惊涛骇浪,如风卷落叶,簌簌震出鸣响。
熟悉的味道。
说不清道不明······如此莫名其妙,却如一根箭矢,直直穿透胸口。
兰景明不知受过多少次伤,流过多少回血,流血过多浑身冰凉,意识涣散不清,可还能存些神智,可在这先生背后······神智都散尽了。
他迫切想凑上前,贴上去,循着本源似的,汲取先生的味道。
生在北夷,在帐中住了不知多少年月,早该练得铜皮铁骨百毒不侵,可今日的他······着实是太冷了。
如落进冰洞,遍身挂满白霜,冻得手指僵硬,分毫动弹不得,直到被阿靖带回房中,按在榻上,塞进一杯热茶,他才恍然清醒:“阿靖······”
那杯茶被他灌入喉中,五脏六腑似被火灼,冷热在体内相撞,撞得他猛打哆嗦,舌尖燎出水泡。
“快喝点冷水,我给你抓把雪含住,”陈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慌忙给少年抚背,“你这是怎么回事,被大哥魇到了吗?”
陈靖只觉大哥纵横沙场,身上煞气太重,少年常年在林中隐居,如仙子不染凡尘,被大哥居高临下盘问一通,被煞气给冲到了。
大哥平日里眉头一竖,除了自己之外,哪个家臣婢女不是战战兢兢跪地请饶,眼下把少年吓成这样,陈靖心中不安,单膝半跪在地,抓住少年掌心:“多亏先生解围,让我们先进来了,你莫要担忧,我大哥这人蛮横惯了,日日处理城中杂务,早憋了一肚子火,绝不是对你不满。你且放心,既是进了这将军府,就没有出去的道理,明日早课你与我一起,想必大哥也不会说甚么。”
他这般说的口干舌燥,兰景明不为所动,只紧紧捏着茶杯,指头瑟瑟发颤,半晌含糊吐息:“阿靖,阿靖,你这位先生·····从哪里来的。”
“唔,听嫂嫂说,是从关外来的,”陈靖挠挠头发,竭力回想,“大梁战乱数年,灾民流离失所,先生这些年来走南闯北,未在某地停留太久。我也是近日才知道城中药铺那位是先生的儿子,先生看着丰神俊朗,没想到儿子这么大了,我从未听他提过夫人,想必有甚么难言之隐,我们都没有问过。”
“那他······和他那儿子,”兰景明牙齿发麻,一口咬在舌上,尝到浓烈血腥,“关系·······可亲密么。”
“唔,相依为命,自然好得很哪,”陈靖倒来茶水灌下,一屁股坐在榻上,两腿摇摇晃晃,“自从熟了打开了话匣子,先生日日把他儿子挂在嘴边,真是怎么看怎么好,怎么看怎么喜欢,我都知道他儿子心怀慈悲,日日在药铺诊脉煮药,是个散财童子,脾气好的厉害,和我大哥千差万别,怎么揉捏都不生气的。想来也是,先生这样惯会指使人的,若是脾气不好,早给他撞个大跟头了。”
陈靖越说越乐,在榻上打两个滚,自顾自笑个不停,半晌没听到回音,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起,方才觉出不对:“哎哎哎你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你这怎么回事,你眼睛怎么回事,不会是要哭吧?”
第31章
“没有,”兰景明吸吸鼻子,指头捏住床褥,轻轻捻动两下,“只是不大习惯,阿靖莫担忧了。”
陈靖根本放心不下,少年眼里原本有一汪湖泊,现下那湖泊淡了,丰盈水汽干涸,化为一片荒漠,映不出几分光泽。
“胡说,”陈靖探出长臂,搂住少年肩膀,“算了,想哭就哭罢,没甚么大不了的,别看我现在这样,幼时同样爱哭,走在路上撞到树干,撞的鼻青脸肿,哭起来泪如雨下,能填满外头那片湖泊。”
“真的?”兰景明靠近陈靖,额头弯折下来,搭在对方肩上,“既是如此,阿靖哭给我看罢。”
陈靖登时噎住,连连摇头摆手:“那都是旧日往事,不提便不提了,你且放心,我明日必去向大哥兴师问罪,叫他再不敢吓你。”
兰景明噗嗤一声笑了:“那我明日就备好伤药,若你回来被我扒了裤子上药,可千万莫要羞臊。”
陈靖面红耳赤,扑上去便要闹人,俩人在榻上滚来滚去,囫囵抱做一团,惹得四周咯吱咯吱,枕绒四处分散,门边婢女们听到声响,纷纷互给眼色,吹熄几盏烛火,静悄悄走出门槛,回身合上房门。
两人胡闹一阵,累的瘫软在塌,半分气力都用不出来,门外毫无声息,唯有风声阵阵,陈靖翻滚起身,光脚跑出去看,回来路上才明白过来,爬上塌时脸颊如火,半晌褪不下来。
家臣婢女们自不会知晓他们在府外的对峙,还以为他陈靖总算情窦初开,寻了一门填房,眼下少年一身薄纱,被他扑的热汗淋淋衣衫不整,发簪落在塌上,满头青丝散开,水一般铺在枕上,陈靖想看又不敢看,半个屁股悬在塌边,冷不丁飞过一眼,嗖一下再收回来。
“天色已晚,阿靖该歇息了,”兰景明解下薄纱,自顾自爬到榻顶,抱住一只硬枕,长长打个哈欠,“这一日风吹日晒,眼睛要睁不开了。”
“那快睡罢,”陈靖硬邦邦立着,眼珠黏着两根脚趾,上下挪动两下,“我随后就睡。”
“为何要随后再睡,”兰景明低声咕哝,小孩似的挥舞手臂,啪啪拍打榻沿,“你不来睡,我一人无法入眠。”
这是真的。
兰景明太冷了,这寒意从内到外,直将他卷裹进来,化为一座冰雕,刚刚硬是与陈靖打闹一会,激出一身热汗,这才有了几分暖意。
阿靖身上总是暖的,抱着人似抱着不会熄灭的柴火,焚成灰也不愿松开。
陈靖先前还有些动摇,想寻个甚么矮塌过来,或者铺一层被褥,随意打个地铺,可此时少年勾勾指头,他那点思绪烟消云散,两腿硬邦邦挪到前头,打横倒在塌边。
兰景明探长手臂,二话不说,将阿靖拉到身边,手脚并用缠上,额头卷曲起来,揉进后者颈间。
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才有些许温暖。
明知道不该这样,可兰景明冻得厉害,似在荒漠里行过数年,好不容易摸到水源,迫切想痛饮一番,宁愿撑得肠破肚烂。
陈靖原本还有几分矜持,待搂住少年肩膀,那点抗拒烟消云散,他体内常年燥热,夏日总是汗流浃背心中恼烦,现下怀里抱着一条冰鱼,水汪汪滑溜溜的,与梦中别无二致,着实是美梦成真。
梆子一声响过一声,陈靖这几日风餐露宿,好不容易回到温暖床褥,温香软玉在怀,眼皮合上便睡着了。
兰景明身体疲惫,累的似有人将他塞|入麻袋,将他揍得爬不起来,头朝下丢进冰河,口鼻灌入冷水。他乏的不想睁眼,神智却分外清醒,青衣先生的身形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在面前飘来飘去,令他挪不开眼。
半梦半醒间神智飘散,兰景明仿佛飞在半空,垂头俯视地面,襁褓里有个弱小婴孩,眉眼弯弯脸颊白嫩,那张还没长牙的嘴咧开不小,唇边口水横流,淋漓落进颈窝,有人将他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哄他,那嗓音温柔绵软,如涓涓细流,叮咚敲上石壁。
他想要······想要甚么,想要的太多了。
他想要永远躲在那个襁褓里,不要落到地上。
他想要那根发簪,金灿灿亮晶晶的,如一块美玉,点缀在如云的金发里。
兰景明小心翼翼抬手,摸到那根发簪。
下一刻浑身剧痛,后背被大锤砸过,五脏六腑移位,喷出一口血来。
定睛一看哪有残血,他被包裹在襁褓中,后颈贴上草皮,草叶上还有未融的雪浪,雪浪一层一层涌动,风声呼啸穿过山谷,震得地动山摇夜空乱颤,他听到哭声,那是沙哑到近乎泣血的低吟,是被折断的脊背,被吞吃入腹的哀鸣。他听到笑声,那是胸有成竹的快活,志得意满的兴奋,那是苍鹰俯冲而降,卷走丛林里的小兽,狂躁着大声啸鸣。
兰景明被襁褓捆着,捆得皱成一团,手脚探不出去,他勉强仰过脑袋,想要看清甚么,眼前白茫茫一片残雪,他打着滚往山崖下滚,撞过石块掀翻树干,被藤蔓卷住襁褓,被枝丫戳中眼睛,他头破血流,眼前划过一袭青衫,他挣扎仰起脑袋,脖颈向前猛探······正撞上一块铁板。
枕芯都汗透了。
额头顶在陈靖胸口,耳边听着鼾声如雷的呼噜,兰景明摇晃起身,拨开陈靖手臂,赤脚站在地上。
很久······没有过这么长的噩梦了。
他慢腾腾走到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细缝,只着一身单衣,坐在门槛上面。
月华如水,枝杈落满厚雪。
兰景明摩挲手掌,掌心贴住双眼,垂头埋在膝间。
兰杜尔他们······骂的没错。
他色厉内荏,娘们兮兮,行事优柔寡断,不肯痛下杀手。
眼下到了将军府中,被温柔乡淹没神智,甚么都看不清了。
明明即将晋为格勒,甚么儿女情长都该抛在脑后,无论娘亲是谁,无论这青衫先生给他怎样的震动······都不该再深究了。
天生异相,本就该被抛下,将死之人,不知还有几年可活,唯一能做的是化作枪尖,在沙场上拼到枪身尽毁,折成破烂碎块。
眼下此刻······寻到龙脉夺走山河混元图,才是头等大事。
只是他才入府里,想必时刻有人盯着,贸然行事太过鲁莽,只能先偷偷打探,届时择机行事了。
第32章
赫修竹这日精神不振,扇着火疲惫不堪,坐在凳上半梦半醒,一会立起身子,一会歪在椅下,喉间有些麻痒,总想引来寒风,冲自己吹上一阵,这般挣扎半晌,他懒得再扇火了,搬来木桶洗涮一番,出去拉上门闸,打个哈欠便要回去歇息。
没等走开两步,大门咚咚两声,那声音格外熟悉,赫修竹精神一振,猛跑两步回去,一把推开木门:“爹,今日怎回来了?”
“这话当由我问你,”赫钟隐笑道,“吾儿这么早便歇下了,可是功课都做完了?”
赫修竹撇嘴嘟囔:“哪有甚么功课,都是些琐碎小事,哪比得上爹爹日理万机。”
“这谁家酿的陈醋,飘得哪里都是,”赫钟隐没有进门,探出半个脑袋,来回抽抽鼻尖,“酸的人鼻头发痒。”
“快进来罢,”赫修竹哼哼两声,上前合上木门,“被褥已铺好了,爹爹早些歇息。”
赫钟隐毫不客气,大摇大摆走入卧房,随手揪来草叶衔住,后仰倒在榻上。
赫修竹欲言又止,他知爹爹素来爱洁喜净,眼下连外衫都没有脱,想必是遇到了甚么心事。
两人虽为父子,平日里也是各怀心事,不会事事坦诚相待,赫修竹没有贸然打扰爹爹,而是照旧前屋后院打扫,里外忙来忙去,煮了几碗静心宁神的药汤,挨个搁在桌上。
赫钟隐神色空茫,长腿在塌边摇晃,两手背在脑后,哼起一首长调。
因他衔着草叶,这腔调含糊不清,字句听不清楚,曲意悠长绵软,似游子思念故土,更似在助小儿入眠,引得人飘飘然如坠云雾,沉浸在迷梦之中。
赫修竹静静听着,忍不住想要转头靠近,思前想后还是止住脚步,静静走出屋外,坐在门槛上面,迎风揉揉耳朵,压下喉间痒意。
他与爹爹形貌并不相似,且从未听爹爹提起过娘亲,这些年来他早知自己资质平平,多亏爹爹提携护佑,才能求得温饱。爹爹对他关怀备注,凡事倾囊相授,从未有过恶言······只是正因为此,他总觉得与爹爹隔着窗纸,爹爹会闹他逗他,哄他劝他,即便他做了错事,也从未打他骂他,连重话都未说过。
不似父子,倒似故友,而且相敬如宾,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爹爹表象温和,待人彬彬有礼,只有他知道爹爹心里有许多隐秘,并不为外人知晓。
或许······他也是外人之一。
赫修竹叹口长气,随手抓来枯枝,在地上捅米粒玩,近处蚁窝里许多蚂蚁正在运粮,被他吓得四散溃逃,乱跑时还不忘驮稳粮草,赫修竹放下枝条,唇角耷拉下来,转身掏了两把新米,散在院落之中。
“修竹。”
熟悉嗓音唤他,赫修竹忙直起身子,一路向卧房跑去:“爹,要我做些甚么?”
“那簪盒······放在哪里,”赫钟隐道,“你可还记得。”
“记得,”赫修竹连连点头,“爹爹等等,我给你寻来。”
赫钟隐交待的一切,赫修竹都牢记在心,不敢有半分懈怠,这簪盒是爹爹许久以前交给他的,说要他好好保管,藏在最隐秘的地方,万万不能丢掉,他以为里面有甚么奇珍异宝,不知何时便要用上,是以最初放在贴身包裹里面,拿绒布缠的严严实实,后来发觉爹爹似乎忘了此物,他才把簪盒取出,放在柜底藏着。
眼下爹爹要用,他便一阵风卷进房内,将柜子的东西翻个底朝天,小心翼翼捧出簪盒,用布巾擦拭干净。
这簪盒蕴着淡淡檀香,上头用彩线绣出一株碧草,这草叶叶片丰盈,形状优美,不似一株死物,倒似一位风姿绰约的美人,在云中翩翩起舞。
他将这簪盒送回卧房,送到爹爹手中,赫钟隐捏住簪盒,目光凝在上面,半晌没有动弹。
片刻后,他口唇轻抿,指尖微微发抖,喉间冒出气音:“修竹,你可知道······这金簪若是融了,能打出几个铃铛。”
赫修竹登时懵了,他以为自己保住的是甚么奇珍异宝,或是价值连城的玉簪,没想到·····里面竟是一个空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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