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景轩穿着一身青白相间的交领长袍,袍面上绣着几只触角叠交的蝴蝶团花,一动一笑,尽显风流,“陶先知明日要走,我过去送他一程。”
方泽生点了点头,本没想多说什么,又听付景轩道:“刚巧,听说东市那边开了一家南馆,我想过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新的心仪之人。”
说完转身便走,却没想甩到身后的左手被人一把攥住。
付二爷轻声疑惑,笑着道:“大当家什么意思?”
方泽生没去看他,把头撇到一边,垂着眼说:“别去。”
付景轩问道:“为何?大当家不收我心,还不许我去找颗别人的心吗?”
方泽生知道他意有所指,没出声,稍稍用力将二爷向后拽了半步,闷声说:“不要去。”
第31章
品茗大会收官,八方来客打点行囊,陆陆续续出了楚州城门。
街头巷尾的小商贩跟着忙活了半个月,趁着今晚人稀,早早收了摊子回家补货,明日再来营生。
陶先知站在东市大街的一家酒楼门口来回踱步,听到有人喊他,猛一回头,呆呆地愣在原地。
他今晚邀了付景轩喝酒。
付二爷准时准点来了,还顺手多带了一个人。
酒桌上,陶少爷略显拘谨,本想豪气干云地要两坛烈酒喝的不醉不归,瞥了一眼左手边的不速之客,讪讪收回一根指头,对小二哥说:“先来一壶果酒,再上两道小菜。”
小二哥吆喝一声,双手递上茶壶,报着菜名转身跑了。
陶先知没想到久居方家内宅的方泽生今晚能来,坐在酒楼大厅的四角方桌前,拘束道:“我与景轩约的匆忙,没有定到雅间,还请大当家见谅。”
方泽生道:“无妨,听闻陶少爷明日要走,方某跟来送你一程。”
陶先知受宠若惊,当即端起茶壶为他倒了一碗粗茶,“今日跟宋大人一道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问大当家的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方泽生说:“已无大碍,有劳陶少爷挂心。”
“哪里哪里。”陶先知与他客套一番,趁着他垂眼喝茶,赶紧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细汗,看向付景轩。
付景轩深知他对方泽生有些忌惮,没有坐在一旁着看戏,待酒菜上桌,帮他倒了一杯,像往常一样闲聊了起来。
方泽生不饮酒,独自坐在一旁不言不语。
陶先知习以为常,他们少时相聚方少爷便是这般模样,冷冷清清的,待谁都有些疏远。
“今日云鹤楼的气氛过于诡异,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提前约了你出来。”陶先知赶了两场局,先是陪着他爷爷跟宋大人吃了两口,又随便找了个借口溜出来跟付景轩同桌,虽他也经商,但还是不喜饭桌上那些勾心斗角,看多了反胃,不好消化。
“怎么?”付景轩道:“宋大人万般有趣,不该让此局难咽吧?”
“若是只有宋大人一个还好,今日还多了一个楚州太守冯大人。先前听说他外出公干,今日特意赶回来为宋大人送行。”陶先知嫌弃道:“你是没瞧见王秀禾那副傲人的嘴脸,可算是瞧见给她撑腰的来了,都敢你爹我爷爷平起平坐了!”
楚州这一带的官家生意能被王秀禾牢牢攥在手里,少不了冯大人的帮衬。地方官员虽然掌权,每个月的俸禄却不多少,往年还有些油水扣一扣,近几年朝中整顿朝纲,大肆清缴了一批收受贿赂的贪官污吏,使得商户难通官门,送钱送礼都找不到地方。有些官吏是真的怕了,不敢收。有些官吏则换了一种方式,收的不那么明目张胆,甚至跟商户之间偷偷做起了买卖。
冯大人便是如此,王秀禾每出一笔茶账,都要过一过他的手,让他从中顺点钱财。
“官商本就勾结,哪家大户没有花过钱财疏通关系?但也没人像她一样,直接对半劈了方家,生生把方家变成了她和冯太守生财的地方。”陶先知愤愤说完,猛一想方泽生还在坐在桌上,偷偷瞥他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才嗫嗫收声转到了别的话题上面。
酒局过半,酒楼的客人换了一茬。
方泽生静在桌前听着他们胡聊,从正经事听到不正经的,尽是些花花草草,字画珍玩。
付二爷今天心情不错,一杯接一杯地喝的脸颊微红,半醉不醉。
本以为趁着陶先知离席如厕的时候,可以歇歇,却没想到他又独自饮了两杯,直到酒壶空了,才茫然四顾,晃着酒壶招手寻找小二。
方泽生犹豫片刻,抬手挡他,将他的手放回桌上,“少喝。”
付景轩觑着眼瞧他,忽而托腮,凑到他眼前,笑着问:“大当家管我甚多,不让我赴酒局,也不让我多喝酒,虽说是我夫君,却口口声声说要休了我,一番如女儿般的心思左右拉扯,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泽生被他说得脸热,想要躲远些,又被甜甜的果酒香气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他确实犹豫不决。
不见这人时,还可不慌乱。
见了这人后便舍不得再放手。
人心难自控,方泽生自知该决绝一些给个回应,却无论如何都拦不住心中所想,控不了那颗真心。
就像大道理摆在明面上,懂是一回事,往不往又是另外一回事。
若他身无残疾,自不会拖延至此,而今却不能再耽搁了,能与他再次相见,做几日夫妻已算上天垂怜,又怎能拖着一双废腿,毁了他一生呢?
方泽生阖了阖眼,刚要同付景轩说话,就听“咣当”一声巨响从邻桌传来——
“我让你胡说八道!今日我便要打死你这碎嘴的畜生!”
大厅中一阵慌乱,不少人听到动静齐刷刷地向这边看来,醉酒大汉掀翻酒桌,举着一把长凳,正要往一个绿袍公子的身上砸,那公子身形偏瘦,系个发冠竟也是绿色的,“我怎就碎嘴!本就是你家娘子与西街卖豆腐的王平幽会!我好心点你,你怎么看不清!?”
醉汉双目赤红,举着长凳左右乱挥:“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娘子贤良淑德!买块豆腐被你造谣至此?你让她日后如何见人!”
“你光想着她如何见人,怎不想想你还整日被人笑话带了绿帽子!诶诶诶——你还真砸啊!”绿油油公子为了躲避醉汉的攻击,围着各桌来回乱窜,醉汉气红了眼,根本不管路人与否,毁了不少的餐具,他该是喝了闷酒,醉得不轻,举着那把长凳来回晃荡,不稍片刻便花了眼,迷迷瞪瞪地站在大厅转了一圈,瞥见一抹亮色就冲了过去。
付景轩没能等到方泽生的回应,听到声音本想看看热闹,还没扭头,就觉手腕一紧,眼前一黑,下一刻便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腔涌入一股淡淡药香。
方泽生拽着他的手将他牢牢地护在身底,背部朝上,狠狠挨了一平凳,问他:“有没有受伤?”
第32章
陶先知整理着腰带从厕门出来,刚好看见这一幕。
醉汉被掌柜的和跑堂制服,付景轩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哼,顿时酒醒了一大半,挣扎的从方泽生怀里起来,焦急地问:“怎么了?伤哪了?”
方泽生缓缓直起身,先是打量付景轩,见他完好无损,才道了句“无碍。”
付景轩不信,当即要让掌柜的找个大夫。
方泽生拽着他的手摇了摇头,示意不用麻烦。
酒楼里还有不少茶市上的后生,大多见过方泽生少年时的模样,方才各自喝酒没人瞧见,此时醉汉一闹,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了过来,有些人先是不敢认,认出来后便对着他的轮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尽是满目的嘲笑与怜悯。
付景轩不再多说,招呼陶先知结账,推着方泽生返回方家。
亥时左右,内宅书房烛影晃动。
方泽生趴在木塌上,将脸埋在枕头里。
他方才被付景轩挪到床上,强行扒了上衣,漏出青紫的背膀,赤着耳根说:“我说了无碍。”
付景轩充耳不闻,吩咐哑叔帮他找一些伤药。
哑叔跟在一旁担忧了半天,先是担心少爷的伤,再是担心他两人拉扯之间发生争吵,左右帮不上忙,急出了一头的汗,此时见少爷败下阵来,终于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地跑去提来了药箱。
药箱里瓶瓶罐罐多是些内服的丸药,跌打损伤的少有,付景轩翻找一会儿,找到一瓶能用的,刚准备坐在塌前为方泽生上药,又在药箱底部发现了一个细长的蓝色布袋,那布袋看起来有些发旧,封口处的抽绳脱了几根细丝,像是时常打开,经常使用。
付景轩拿起布袋沉默半晌,两指在布面上轻轻摩挲,猜透里面的东西,皱起了眉。
半柱香后。
方泽生从榻上翻过身,付景轩帮他涂了药便出去了,一同出去的还有哑叔。
两人并未走远,站在书房门,相对无言。
付景轩拿着那个蓝色布袋递给哑叔。
哑叔一怔,本能地颤起双手,他方才心急,提药箱的时候忘了这个东西,怕付景轩发现异样,慌忙掩去一抹心酸,笑着比划:二爷何意?
付景轩见他不说,便把那个布袋打开,从里面取出两根银针,又拿出了一张放在药箱里面的腿部经络图。
哑叔看到这两样东西,喉中一哽,扯着皱巴巴的皮肉像哭像笑。
付景轩问:“这些针,是用来做什么的?”
哑叔张了张嘴,而后摇了摇头。
“陈富之前说,方泽生的腿早该好了,但每次为他施针,他都没有感觉,所以断为心病所致。”付景轩垂着眼睛,捏着两根银针在指腹间转动。
哑叔叹了口气,本想点头,又听付景轩道:“我看不然。”
“凡事熟能生巧,忍痛忍的久了,也就觉得不再痛了。”
哑叔双手未动,付景轩说:“你不跟我说,我也能猜到。”
“这针,是方泽生为了瞒过陈富的眼睛,害自己的罢?”
哑叔瞬间红了眼窝,见瞒不住,便缓缓地点了点头。
付景轩阖了阖眼,将那两跟细针蜷回掌心,“那他这些年,真的是装的腿残?”
哑叔先是点头,而后又比划道:六年前,少爷的腿便有了知觉,但要瞒着王氏,不能随便站起来。
方泽生那年十八,刚好到了主事的年纪,若真的站起来挡了王秀禾路,不定会被她找个什么理由随意害了性命,唯有装着腿残,在她面前时疯时傻时喜时怒,才得以苟活至今。王秀禾本就多疑,无论方泽生如何表现,都从未完全的信过他,哪怕是这两条当着她的面砸断的腿,她也不信迟迟不好。于是,便找来陈富,让陈大夫帮着施针,说是治腿,实则试探。
哑叔比划的不明,便带着付景轩去了自己屋里,用笔写下来:第一次施针,王氏险些看出端倪,若非被少爷以伤寒的名义搪塞过去,怕也瞒不到今日。自那日起,少爷便让我去找了几根银针,对照经络图一根一根地为自己施针,待陈大夫再来时,便能忍下不少了。
付景轩心下发紧,“那他的腿怎么受得了?”
哑叔握着笔迟疑些许,缓缓写道:老奴那时也怕少爷的经络受损,便偷偷找了几味草药,偶尔帮少爷泡一泡,少爷虽不能行走,腿上却有知觉,老奴心想,此时不站也无妨,只要少爷的腿还有知觉,待赶走王氏的那天,总能站起来。
付景轩眉梢尚未舒展,哑叔笔锋一转,颤着手写道:但此举,往后怕是不成了。
付景轩问:“为什么?”
哑叔说:品茗大会之前,王氏接连让陈大夫过来施针,少爷腿上的经络本就不堪折,随之大病一场,再睁开眼睛,腿上……便没有任何知觉了。
......
子夜过半,主屋的灯还未亮起。
方泽生穿着中衣半靠在木榻上,哑叔红着眼走了进来,将那个装有银针的布袋交给他,比划了两下。
方泽生看明他的意思,沉默良久,终叹了一口气,吩咐他拿来一件玄色大氅,披在身上,来到了院子里。
院里有风,满园花木被吹得沙沙作响,惊醒了荷塘鲤鱼,带起了“呱”声一片。
付景轩不知何时上了屋顶,背对院子,坐在屋檐上,饮着一坛果酒。
这酒本是甜的,今日不知为何变成了苦的,苦得二爷心头发紧,眼角生涩,难受的堪要掉下两滴眼泪来。他不禁迁怒旁人,心道,酒是陶先知买的,必是陶先知故意害他,要看他饮酒流泪,惹人笑话。
一时大意,竟让他得逞了。
付景轩放下酒坛,本想晾晾眼珠,赏一赏头顶月色,忽而看到一盏天灯飘到了眼前,而后又飘来一盏。又一盏。
“二爷再不回头,我的灯,就要放完了。”
付景轩一怔,转过身,看到了坐在院子里的方泽生。
方泽生神情淡淡,手里捧着最后一盏素白天灯,与他对视半晌,竟然轻启嘴角,久违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犹如寒山化雪,翠柳扶风。
付景轩一时愣神,问道:“大当家为何笑?”
方泽生柔柔看他,将那盏天灯放飞到他的眼前,“二爷将心赠我,我生欢喜。”
“想笑,便笑了。”
第33章
夏日天长,寅时三刻便进了黎明。
付二爷心里难捱,见了方泽生展颜一笑,稍稍好了一些。
他从屋顶下来,并未多说,回房缓了缓精神,便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无论方泽生真残还是假残,对二爷来说都是一样,他本就不在乎这些外物,只是为他心疼,疼得有些失态。
今日早饭,两人同桌。
方泽生见付二爷像往常一样迈进门槛,知道他已无大碍,当即松了一口气。
这顿饭吃得还算和睦,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似乎真的在一夜之间增进了许多感情。
若是方泽生敢拿正眼瞧他的话,那就更好了。
付景轩放下碗筷,对着方大当家那张好看的侧脸问:“我的眼睛里,是有什么洪水猛兽吗?”
方泽生摇头,对着书房的门槛一板一眼地夸奖,“二爷长得好看,眼中尽是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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