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长乐敛去了自己多余的思绪,开始专注于眼前的事情。
在轮到她自己之前,前面这些人与女君的接触、反应、谈话,都会是她能够有效参考的对象与信息。因此,她必须在这段时间内,为自己接下来的表演,打好腹稿。
“万福金安……?”上方传来了轻声嗤笑。女君似乎是饶有趣味的重复了一下这四个字,她语调懒散,尾音托着一丝沙哑,像是羽毛从人的掌心刮过一般,带起了层层战栗。
明明做过许多暴君事情,但仅从声音听起来,她……倒没那么像是一个残酷冷血、阴晴不定的人。
可很快,祁长乐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怎么,你很希望,让我万福金安?”女君语气未变息怒,似乎只是单纯询问一般。
祁长乐注意到,女君并没有像以往历代君王一般,口称“朕”“孤”“寡人”,而是用的……“我”。
“陛下乃一国之君,万民心之所向,唯有您身体康健万安,才能保大幽国繁荣昌盛,故而,臣女自然希望陛下龙体安康,万福金安。”
“你倒是嘴甜,只是不知,心诚不诚。”女君没有对赵洛懿那番话点评什么,只是如此淡淡问道。
“陛下明鉴,臣女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欺瞒。”
上方传来了轻微的动静,似乎是女君换了个姿势。因为他们在下方低着头,不敢僭越,所以无人知晓上面是什么情况。
片刻后,只听得女君轻笑了一声……只是这笑,并未含着愉悦的语气,反而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心底轻颤的慌乱感。
“你倒是希望我万福金安,却不知,赵卿心里并不这么希望着。”
“你说,我是该信你,还是信你父亲?你口中这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你是赵卿之女,你心里,是向着父多一些,还是向着君多一些?”
这一串的发问下来,殿中立刻变得安静,再无一丝声响。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唯恐自己气息太重,惹人注意。
而赵洛懿此刻已经脸色苍白,僵硬在原地。
听到女君的发问后,祁长乐也下意识的攥紧的手心,同时脑中飞速转动,思考着应对之策。
倘若是她,遭遇到了这样的问题,该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才能安全过关,怎么回答才能让女君记住她,怎么回答,才能在女君心底留下好印象。
旁的人因为惧怕女君脾气,唯恐她此刻发作波及到自己,因而愈发低下了头,不敢出声。
祁长乐自然也怕,但与此同时,她的眸子却变得愈发明亮。
因为她必须要在女君这里求得安身立命之法。
唯有这样,才是她翻身的机会,以及存活的余地。
赵洛懿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有所误解,父亲敬重陛下,自不会有大逆不道的想法。臣女心中所想,亦是父亲、亦是赵家心中所想。”
祁长乐下意识的在心里想道:错了。
不该这么回答。因为这么答……女君会这样接话。
果不其然,下一刻,上位的女君便道:“这么说,你是觉得,我的所想有误了?你在妄议我的判断?”
说到后面,女君的声音沉了下来,似乎带着风雨欲来的怒意。
赵洛懿立刻道:“臣女不敢——”
“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一个识人不清、偏听偏信、蠢笨无知的愚君?”
这话说的太重,以至于赵洛懿立刻煞白了脸色,指尖微颤。
哪怕她曾经被人称赞,自以为聪明大方,被誉为京城明珠,可来到了宫里,跪在女君面前之时,她就什么都不是了。
赵洛懿此刻什么话都想不起来,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臣女……臣女……不是这个意思。”
“那赵卿,是什么意思呢?”这个赵卿,既指尚书令,亦指赵洛懿。
“……”
殿内一片寂静,安静的可怕,只听得见赵洛懿急促而颤抖的呼吸声。
这样带着恐惧的呼吸声甚至影响到了祁长乐,让她误以为,那声音就覆盖在她周围,缠绕着她,也像是,在警告着她。
下一个步我后尘的人,就是你了。
祁长乐跪于下方,原本打的好主意:观察前面的人与女君的接触对话,为自己的表现做好准备;可此刻,她却忽然……有了惧怕与退意。
心脏不受控制的剧烈跳动,带着强烈的想要逃避与退却的惧意,手指僵硬发冷,后背不到几息便出了一茬冷汗。
仅仅是观看了赵洛懿一人的情况,她便已经难以控制的产生了惧意。如果真的轮到她自己了呢?
祁长乐闭上了眼睛,直到这一刻,才发觉自己的自负、狂妄,以及可笑。
她这是,得有多自大,才会觉得自己能够一鸣惊人,吸引女君注意,而后在她心底占据一席之地?
女君钟离御登基即位有三年了。前两年进入后宫那么多人都没能做到的事,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变能够做到?
她把自己当做天命之女了吗?
纵然祁长乐有着几分的小心机,可是那样的做作心计,在女君面前,又能使出几分?
赵洛懿的现状,焉知就不是她的未来。
换做是她,处于赵洛懿这个位置上,即使她不按照赵洛懿方才的话语答下去,自己又能做出怎样好的回答?
祁长乐就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一泼,迅速冷静……甚至是安静了下来。
她紧紧握着的手也松开了,露出了里面月牙状的指甲印。
是她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女君。
所有的主导,永远都不可能落在她的身上。
因为主导者,永远是女君,是钟离御。
很快,赵洛懿便昏了过去。
对,是真的两眼一闭,倒在了地上。
无人知道她是真昏假昏,但不可否认的是,现在的她,不必在去面对女君的那些问题了。
虽然昏倒在体元殿的殿选上,传出去后于名声有碍,也会惹人笑话,但用一个昏倒与笑料换来逃避女君的责问,焉知不是赚大发了。
但是一时之间,无论是秀女,还是旁边的宫女内侍,都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扶起赵洛懿。
随后,上方传来了一声嗤笑声,带着讽意,又带着不以为意。
“这就是尚书令的嫡女?”钟离御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不过如此的贬低感。
“呵……拖下去吧。”她轻描淡写的如此说道,有些无趣。
拖下去?
谁拖,拖到哪里,拖下去之后呢?
这些疑问环绕在祁长乐心间。
很快她就明白了。
在内侍的应声下,外面的两名御前侍卫走了进来,一人拉住了赵洛懿的胳膊,任由她两条腿搭在地面上,而后,真的就这样……将她拖了下去。
好歹是正二品尚书令嫡女,就这样,被人像是拖麻袋一样,拖了出去。
不轻不重的动静在她耳边划过。
两名御前侍卫较重的脚步声像是踩在她心底一般,一步一步,踩得祁长乐心里一沉。
第3章
赵洛懿的事情就像是短暂而不值得注意的插曲一样,很快便过去了。哪怕是站立在一旁的内侍,都不曾对昏倒的尚书令嫡女瞥去一分眼神,仿佛,从来不曾将她放在眼里一般。
更不要说——端坐在上方佩金带紫、贵不可言的女君了。
好似刚才被她吓昏过去的,仅是一名宫女平民,而不是尚书令嫡女。
……想来也是。倘若是先帝,或许不会这么做;毕竟先帝礼贤下士,又极其重视名声,自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
可女君不一样。
她……可从来不怕这些,更不在意这些。不然也不会做出那诸多暴君事宜来了。
在侍卫拖着赵洛懿下去之后,内侍仿若无事发生一样,翻开了册子,接着宣人。
如果说之前跪在下面的人仅仅是紧张、敬畏以及安静的话,那么现在他们的情况全部都变成了惶恐、畏惧以及死寂。
每个人身子都是既僵硬又颤抖,甚至连呼吸都快不敢了。
大殿之上极其寂静,哪怕落一根针,想必也能听见。
祁长乐,自然也是这些人中的一员。
她曾天真无知地以为,就算外界传言如何,终归是离谱了些。女君……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呢?
倘若她真的暴虐无道、穷凶极恶,又怎么会安安稳稳地坐在皇位上呢?
所以这其中必定有夸大的成分。
因此她要使美人计的话,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是,仅仅是一个赵洛懿,便一下子打醒了祁长乐。
虽然后续赵洛懿的应答算不上另辟蹊径,使人眼前一亮。可她前面,甚至包括全部的回答,都中规中矩,属于正常答案。
但哪怕这样……都无法入得女君的眼,甚至被女君追着挑刺,有意为难,最后变成这样的结局。
——昏迷不醒的被侍卫拖出体元殿,并且也不知是拖去了哪里;这样的事情如果传出去,赵洛懿的名声算是半毁了。
但女君却没有丝毫动容之情,反而觉得赵洛懿不过如此。
对方尚且是尚书令之女,见多识广、名门闺秀,都无法获得女君一两分的好感。
而她……
户部侍郎的庶女,不曾见过什么世面,每天琢磨得又全部都只是讨好他人的心机。仅凭她这样的能力,能够在女君手下保住小命,甚至更进一步吗?
如果说一开始祁长乐还信心满满的话,现在的她,却再也不敢多加肖想妄想了。
只希望,能保住性命就好。
“正三品中书令褚甘之女褚冉。”
略显尖细的、标志性的内侍声音再次响起。他又宣了一个人。
“臣、臣女……”
这次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女君打断。
钟离御垂着眼,看着下方低头叩拜、瑟瑟发抖的人,略感无趣地扯了扯唇角,眼底兴致阑珊。而后问她,“话刚开口就结巴了?怎么,是中书令嫡女先天不足,还是到了我面前大惊失色,给吓成后天不足了?”
“……”
“正三品刑部尚书韦成毅之女韦以晴。”
“臣女拜见陛下。”
没有听到后音,钟离御掀起了眼帘,看了下去。她动了动身子,坐得向后了些。
纤细的手指在旁边点了点,钟离御忽地勾起唇角,眼底却堆着阴郁。
“怎么,连一句‘万福金安’都不祝了?”她的声音轻了下去,语调却愈发让人心惊,像是沾满了毒药渡着寒芒的利箭,对准了人的心口。
“这是巴不得我这个暴君早早身亡,好为下面的人腾位置,是不是啊?”
钟离御尾音和缓,不明真相的人听起来,还以为她是多么温柔的问候。然而在场之人却都知道,这位女君,绝不像是语气听起来那么轻和。
越是轻柔的语调下,隐藏的反而是狠厉暴虐的想法。
钟离御眼底阴郁暗色愈发浓重,她手指捏着腰间的玉佩,心里想得却全部都是见血的事情。
这句话一问出来,下面的人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
无他,只因为这句话的杀伤力……又或者是威力,也可以说是“禁言”程度,比之前面赵洛懿的多了太多了。
哪怕是祁长乐,也为此变色。
女君问的这哪里是问题,分明就是……送命题啊。
这样的话谁敢接?
韦以晴显然也惊在了原地,但所幸她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陛下息怒!实在是方才……”她咬了咬唇,“尚书令之女一句请安触怒了陛下,因此臣女才、才将此擅自掩下,以免再度触怒陛下。”
她又慌忙补上一句:“臣女只是以为陛下不喜那句话,所以才掩了下来,并非有意,望陛下恕罪!”
钟离御垂着眸,浓密的眼睫遮掩住了她眼底的情绪。
“以为我不喜,所以掩了下来。”她的语气中带着似笑非笑的情绪,“那么将来,是不是你们以为我要自缢,也会帮着送我一程?”
韦以晴立时瘫软了身子,脸色煞白,“我、臣女不是……”
不等她说什么,钟离御又笑盈盈地补了一句,“我竟不知,你还有这忠君之心呢。”
“……”
钟离御敛去了那些笑意,脸色沉了下来,裹着阴翳。
“只可惜,我就是死,也必然会死在你们后面。”她声音重新放轻,仿佛喃喃。
钟离御回过了神,而后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韦以晴,嗤笑了一声:“这么不会讲话,白长了一张嘴又有什么用。”
仿佛窥得了她的潜意思,韦以晴面无血色,眼看便要晕过去。
这个时候,她忽然浑身一抖,接着便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是!臣女不会讲话,惹了陛下不快,请陛下息怒。”
钟离御微微挑眉,重新看了看她,仿佛又得了什么乐趣。
片刻后她道:“既然如此,拖下去打二十个耳光吧。”
韦以晴俯下身:“臣女……谢陛下恩典。”
祁长乐跪着礼,垂着头,看着膝盖下方的地面,只觉得膝盖刺痛、浑身僵硬,在这炎炎夏日的气候里,竟然有了打冷颤的感觉。
百闻不如一见……她曾听过那么多女君的传言,带给她的惊惧之感,都不如今天这几刻来得多。
难怪,她的父亲就是宁愿冒着风险玩这些花招子、嫡母就是宁愿将祁长乐认作嫡女,也万万不愿意让祁天香入宫。
就算她讨了父亲欢心又如何?
嫡女眼看要面临生命风险,他还是毫不留情地把庶女扔出来抵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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